第93章 ☆、093
☆、093
淩晨霜重, 燈火寂滅,城市空蕩蕩的街道上彌漫着涼薄的霧氣。
從黑暗的街角裏走出一個蓬頭垢面的流浪漢,他手裏拖着一個破舊的蛇皮袋, 游走在街道各處的垃圾箱間。
他走得很慢,搖搖晃晃像喝醉了一樣, 撿完一個垃圾箱後直接躺在了路邊。
一輛灰色的面包車從街尾緩緩開過來, 輪胎碾着路面砂石發出滋滋的聲音, 在這寂靜的夜裏格外引人注意。醉漢被那聲音吵得心煩,撩起衣服堵着耳朵,露出身上一塊因常年不洗澡而黑黢黢的肚皮。
面包車停在流浪漢身前, 車門拉開, 從裏面下來兩個黑衣男人,手裏拿着毛巾和繩索,悄無聲息靠近地上的流浪漢。流浪漢在睡夢之中翻了個身, 就在男人們伸手抓他的時候,他那雙緊閉的眼睛猛地睜開。
他眼眸裏并不是常年流浪的人該有的呆滞和茫然, 而是蓄着精銳的鋒芒。
男人們只愣了一秒就掉頭就朝車上跑, “流浪漢”猛地跳起來,伸腿絆倒其中一個男人, 用擒拿術将另一個人壓在身下。他解掉纏在脖子上烏漆嘛黑的連帽破圍巾,露出一張剛毅的臉。
這不是賀豐寶第一次釣魚執法了, 他熟練得讓人心疼,控制住兩人之後, 迅速掏出通訊器給隊友傳信。
街道邊關着門的小店、暗巷裏陸陸續續跑出警察, 協助他将兩個男人控制住。
賀豐寶邊擦着臉上的煤灰,邊踹了地上不斷反抗的男人一腳:“蹲點半個月,終于讓老子逮着你了, 你們挺滑的呀,啊?”
這些人十足狡猾,要盯梢很久才會出手,為了引誘他們上勾,賀豐寶已經連續半個月淩晨出來翻垃圾了。他将連帽圍巾朝垃圾桶裏一丢:“給我帶走!”
金富源醒來時發現自己身處一個狹小的箱子裏,與其說是箱子,不如說是棺材。
那是一具兒童棺材,比起普通棺材來既窄又短,不是平放而是直直矗在地上,因此金富源此刻并不是舒服地躺着,而是以一個半下蹲的姿勢站在裏面,由于空間有限,他連轉身都難以做到。
棺材是厚木板做的,用釘子釘嚴實了,上面開了幾個透氣的小孔,但那不足以使他看到外面的全貌,他分不清現在是白天黑夜,也不知道自己現在身處哪裏。
有人在外面敲了兩下,金富源剛要開口說話,卻透過小孔看見了江易的臉。他醒來之前不知道維持着這樣的姿勢站了多久,雙膝一直彎曲着,既坐不下又直不起,那酸麻的滋味痛苦得讓他幾乎把牙齒咬碎掉:“你想幹什麽?”
江易:“我來試試你的骨頭軟硬。”
曾經趙雲今在他耳邊滿不屑的說:“死多容易,最難忍受的是生不如死。找個籠子把人關起來,不準坐,不準躺,也不準站,只準他半蹲着,供他一日三餐正常飲食,也不用在他身上開血窟窿,不出一個月,心志再堅定的人都會瘋掉。”
不得不承認,趙雲今的法子十分有用。
金富源不怕死,但他是人,只要是人,都害怕絕望。
空氣裏彌漫起淡淡的煙味,江易手下無聊地按動着打火機,在寂靜的廢棄廠房裏吧嗒吧嗒響。
“慶祥棺廠荒廢了十年,沒有人會來。”江易吐掉嘴裏的煙蒂,用鞋底搓滅煙灰,“我也一樣。”
他冷笑:“在這個地方,好好享受你生命最後的時光。”
“江易!”金富源在裏面撞得砰砰響,但棺材依然紋絲不動,他嘶吼着,“有種你弄死我,這算什麽?”
江易冷漠地靠着棺廠廢棄的機床。
小時候聽江滟柳講,人死時如果心有不甘,那死後靈魂會一直徘徊在這個地方。如果世間真有鬼神,那麽那人的靈魂在天上一定可以看見——看這群渣滓歇斯底裏,看他們痛哭流涕,看他們承受無止境的痛苦和折磨。
那年春天雨夜他們在這裏欠下的債,要連本帶利,血債血償。
“江易,你別犯蠢,霍璋只不過是利用你罷了!”金富源口不擇言,“你以為他真的會信任你嗎?你幫他對付完九爺,他轉頭就能把你當成破抹布丢掉,九爺養你這麽多年,你怎麽能忘恩負義!”
“誰告訴你我是為霍璋做事?”江易淡淡地說,“就算是,于水生的情,我也早就還夠了。”
他将腳下最後一點火星碾滅,起身離開廢廠。
金富源聽到鐵門緩緩合起的聲音,用盡力氣朝棺材外大喊:“江易你別走!江易!”
江易沒有回頭,他站在棺廠外重新點了根煙,展開了手裏的一張紙條。
紙條上內容簡單,只寫了三個字和六個數字,是那夜林清執臨死前倉促間在他耳邊說出的東西。
——“小東山,451612。”
花店。
趙雲今将最後一支山百合的蕊剪掉,插進一個碧色深口花瓶裏。
門上風鈴響,江易推門進來。
桌角的下午茶已經送來一小時了,在趙雲今那裏已經被劃到了不新鮮的範疇裏,她無意再吃,擡頭朝江易說了句:“你遲到了。”
江易坐到她對面的椅子上,她遞過來一條淺藍色絲帶:“罰你把它系起來。”
江易的手指很靈,做這種事不需要多久。
趙雲今進了裏屋,出來時換了條淡色的裙子:“陪我去趟烏玉媚家,晚上就一起看電影怎麽樣?”
“你去烏宅做什麽?”
“代替霍璋去問候一句,韓巴的事情過後,她已經很久沒出來蹦跶了。”趙雲今無害地笑笑,“當初老爺子說了,只要她能安分守己,哪怕他過世後也會保證她這輩子衣食無憂,可以霍璋對她和于水生的恨意,哪會讓她過得那麽自在?”
她拿起花瓶,江易在瓶口系了一個蝴蝶結,精巧又襯得那百合不落俗套:“烏玉媚最喜歡山百合,我這也算投其所好。”
她話鋒一轉:“阿易,你想看什麽電影?”
江易不言語,她指尖揉了揉他唇,又順着向下,在他喉結上輕輕滑過:“要我說,回油燈街看最好。”
當年的事他已經給了解釋,趙雲今卻沒有給現在的所作所為一個合理的名頭,她看似原諒他那年的突然分手,也看似不介意這些年的失聯,但她卻沒有一個字裏提及和好,甚至沒有要離開霍璋,離開霍家的意思。
“雲雲。”江易攥住她作亂的手,每當他喊她這兩個字時,總會讓趙雲今感到一種奇異的溫柔。
“見面第一天我就說過,要你離霍家遠一點,這汪水很渾,我一個人蹚就夠了。”
“好啊。”趙雲今答應得輕巧,“我可以不查下去,但你要把事情的原委和你知道的所有全都告訴我,你這些年既然留在霍家追查他的死因,一定掌握了很多證據,昨夜那人和他的死有關吧?除了他,還有誰?你告訴我,我立刻就離開。”
江易蹙眉。他總這樣,從前閉口不言,現在依然不說。
以前或許可以解釋為出于對她安全的考慮才隐瞞,但現在事情已經在兩人間攤牌了,趙雲今不知道他到底在顧慮什麽。
——直覺中,她覺得江易有事瞞她。
“阿易,有件事我一直想不明白。”她從他拳心中抽出手指,“你為什麽會知道林清執的死?又為什麽會知道他的死和霍家有關?他當年死因成謎,但有一點我可以肯定,他的死不是因為身份暴露,不然我在霍璋身邊這麽多年不可能平安無事。”
“你四年前為了保護我而分手,兩年前查到了慶祥棺廠,那麽這之間的兩年裏發生了什麽,讓你知道當初霍家殺死的丁晨凱就是林清執?他遇害後不久屍體就已經出現在香溪裏了,按理說你不該見過。”
“總不會是霍家的人蠢,留了丁晨凱的照片讓你看到,又剛好在你面前提起,他們曾經謀殺了這樣一個人吧?”
江易的眉蹙得更深了。都說撒了一個謊要用無數個謊話來圓,趙雲今太聰明了,他話裏的漏洞在她面前就是一頂到處是孔的篩子,她随便問問,就能揪出許多破綻。
可那年雨夜發生的種種他不會對趙雲今提起半個字,從前不會,現在依然不會。
“是。”他冷漠地問,“有什麽問題?”
趙雲今平靜地同他對視了幾秒:“江易你看,你雖然無法做到完全對我說謊,但也無法做到完全對我坦誠,你心思太重,顧慮太多,現在的我們已經不像當初一樣是彼此最親密的人了。”
“所以,我不會完全信任你,也不會走,我們走着瞧,看誰先查到真相。”
“至于昨晚,你就當我是寂寞了吧。”她笑得霸道,“這陣子也許還會一直寂寞,你要陪我。”
……
江易沉默地開了一路車,趙雲今坐在副駕,手指有意無意地從山百合的花瓣上撚過。
車子停在烏宅前,她抱着花瓶下了車。
有江易跟着,一路進去也算通暢,只是在進房門前稍站着等了一會,讓管事的人進去傳信。
趙雲今打量着烏玉媚這宅子,三環開外,不算市郊,但風景極美,依山傍水不說,四周也安靜不吵鬧,這宅子占地很大,仿蘇園的建築風格,宅子裏小橋流水,乍一進來讓人以為到了江南水鄉。
傳信的人回來,請她進屋,趙雲今才不舍地收回目光,慢騰騰走進去。
烏玉媚午覺剛起,整個人懶懶的,頭發也亂蓬蓬的沒梳好,她坐到梳妝臺前,打着瞌睡。
趙雲今嘴甜地說:“烏姨這院子又大又亮,裝成這樣想必得花不少錢吧?”
烏玉媚将碎發捋到腦後,沒接她話茬:“是霍璋叫你來的?”
趙雲今将百合花放在桌上:“他腿腳不方便,托我帶花來看看烏姨,順便道個歉,上次明芸的事後霍璋心裏一直不好受,覺得是他害了您,要早知道綁架明芸的是您的人,他怎麽也得給您幾分面子。”
“我廢了他的腿,又廢了他舅舅,他給我什麽面子?”
“烏姨這話說得像您欠霍璋的一樣。”趙雲今笑裏藏刀,“您雖然對他做了點不好的事,可他不也廢了您一個小東山?哦,還一不當心廢了韓巴,順帶連您一起廢了,你們應該算是兩不相欠,所以不用對他愧疚。”
烏玉媚梳子在頭頂停住,她轉頭去看趙雲今,上次見面時覺得歲月沒有在她身上留下痕跡,過了段日子後再見,卻覺得她臉上略有些滄桑的老态了。雖然皮膚還和從前一樣緊致細膩,但神情是騙不了人的。
小東山被霍璋奪走,她被霍嵩厭棄,家産無望,心如死灰也正常。
“霍璋是叫你來看我笑話?”
“不敢。”趙雲今氣人地說,“花帶到了,我先走了,如果霍老爺子還願意見您,說不準以後就是一家人了,也許能在年夜飯上見見。”
烏玉媚冷笑:“回去告訴霍璋,風水輪流轉,今天倒黴的是我,難保下一個不會是他。”
她從首飾盒裏掏出一條項鏈,對着鏡子打扮:“他想用小東山扳倒我,可他自己身上就幹淨了?兔子逼急了還會咬人,大不了就兩敗俱傷,何況我還沒老,輪不到他派一個黃毛丫頭來奚落嘲笑。”
趙雲今一直柔順的目光突然凝固了,死死盯在她的項鏈上。江易一直在她身邊,輕而易舉就察覺出她的異樣,他順着她的視線看去,烏玉媚脖子上戴的是一塊通體翠綠的翡翠,被雕刻成了一只栩栩如生的鳳凰形狀。
趙雲今閉了閉眼睛,片刻後,神色恢複如常,她深深看了眼烏玉媚,轉身離開。
“阿易。”趙雲今出門後,烏玉媚叫住他,“霍璋不是準你進小東山工作了嗎?怎麽還在給趙雲今開車?”
“今天剛好休息,被她叫來了。”
烏玉媚:“你在小東山待了有些日子,霍璋有沒有在那裏發現什麽問題?”
江易問:“三太的問題是指什麽?”
烏玉媚靜了很久,說:“算了,你什麽都不知道。幾年前就說讓你到小東山做事,是阿九一直攔着,不然的話……”
她又問:“金富源前天說去找你,到現在一直聯系不上,你見過他嗎?”
“沒有。”江易面不改色。
烏玉媚臉色陰沉:“如果見到他,讓他快點回來,我有事找他。”
……
趙雲今等在門外,望着小橋下碧綠的湖泊。
水裏的綠藻蔥翠,湖面像極了烏玉媚脖子上那塊綠瑩瑩的翡翠。
聽到江易的腳步聲走近,她也沒有回頭,只是低低問了句:“她為什麽會有那塊玉?”
江易從沒聽過趙雲今這樣的音調,軟弱又滿含恨意,無助到全是絕望。
她閉上眼睛,輕聲說:“那是十五年前,我媽媽帶去纏山的東西,為什麽會出現在烏玉媚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