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105

☆、105

入夏的暴雨持續了整夜, 香溪水面波濤洶湧,漸漸漫上河岸的堤壩。

雨夜的溫度驟降,珍珠大的雨粒和冰雹砸向窗子發出肆虐般砰砰的撞擊聲, 聽得人心驚肉跳。

病房內,燈火搖曳。

霍嵩躺在柔軟的病床上, 滿頭白發, 形容枯槁, 一旁的呼吸機維持着他岌岌可危的壽命,卻無法讓他從虛弱中掙脫。

霍明芸守在一旁,端着熬好的碎米粥, 霍嵩擺擺手, 偏頭去看窗外的雨簾。

霍明芸将粥碗放在一旁:“媽已經在外面等了兩天,您就別生她氣了。”

霍嵩大張着嘴,像離了水的魚般在砧板上鼓着腮喘氣:“六十多歲的人還這麽不穩重, 也不知道我是怎麽和她過了一輩子,那女人肚子裏的怎麽說都是我的孫子, 她想幹嘛?想殺人嗎?”

“媽沒想把她怎麽樣, 只是想從她嘴裏問話,萬一趙雲今懷的不是霍璋的孩子, 那家産不就分給一個野種了?”

“是不是野種我有數,用得着她來問?說來說去不還是為了點家産, 一個個都盼着我死呢。”

霍明芸說:“這或許別人的心思,但媽可從來沒這麽想過, 她和您是夫妻, 重的是感情,不像那位,眼裏只有錢。”

晚宴那天薛美辰的作為早被霍璋告訴了霍嵩, 他雖然病氣在身,身子骨弱,但依舊氣得不輕,已經很多天不見薛美辰了。

霍明澤每天找不着人影,又因為從前的事對烏玉媚有成見,天天守在霍嵩身邊照顧的只有霍明芸。她看似是個跋扈的千金小姐,但在霍嵩面前卻懂事得很,喂飯擦身事事親為,一天看不出嬌生慣養的樣子。

霍嵩閉了會眼,伸出舌頭舔了舔幹燥的嘴唇。

霍明芸拿黃瓜片在他唇上輕輕蹭了蹭,霍嵩看着女兒:“你哥呢?”

“大哥在忙藥廠的事,不知道最近發生了什麽,總不見人影,霍明澤……”她頓了頓,“媽讓他嘗試接手一些子公司,他可能正在熟悉管理呢。”

自從那夜宴會之後,霍明澤天天出去喝酒,每晚回家都一身戾氣和酒味,頹廢得不成樣子,霍嵩病成這樣他還流連夜店,霍明芸當然不敢對父親說,随便撒裏個謊糊弄過去。

霍明澤出生後霍家生意正值上升期,霍嵩很少在家,小時候陪他學習玩耍的人都是霍璋,長大後又一直在國外讀書,與家人聚少離多,他和霍嵩的關系不鹹不淡,雖然有父子的名義,卻沒多少感情。年輕時,兒女之于霍嵩不過是傳宗接代的工具,還不及情人片刻的開心重要,可人到油盡燈枯的時候,對家和親情總有種莫名的依戀。

“把他們都叫來吧。”霍嵩閉了閉眼,“律師也請來。”

霍嵩的時日不多,霍明芸立馬明白了他的意思:“全請來?”

霍嵩渾濁的眼球在一瞬間亮起了點點微光,但轉瞬即逝,他望着女兒正值青春的面孔,嘶啞嘆了口氣:“她就算了,叫她過來對不起你。”

風聲嗚咽,暴雨猛烈,重重擊在樓下半枯的樹上,昏暗的光影下,那顆樹搖搖欲墜在無邊的風雨之中,生命力看起來更加的孱弱了。

……

走廊。

薛美辰站在窗口,視線落在院裏。

醫院是霍家的私産,整個院區都為霍嵩的病忙碌着,院裏四角路燈明亮,但被大雨一遮,就看不到多少顏色了。

在院中央,一身黑裙的烏玉媚撐傘立在那,周圍跟着四個貼身保镖,哪怕薛美辰再不喜歡她,也不得不承認,這女人天生一副妖精皮囊,柔弱而纖美,對男人而言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烏玉媚也許是從哪聽來了關于霍嵩病情的消息,上趕着來讨好,可別說病房,她連大樓的門都被攔着進不去。她也沒有離開,就靜靜站在那等,淋着雨,刮着風,動都沒動過一步。她仰起頭,和樓上的薛美辰對視,在霍嵩面前的柔弱蕩然無存,眉梢染着嘲色。

霍明芸走下樓來:“別在這演苦情劇了,父親不會見你,他請了律師來協定遺囑,但和你沒什麽關系。”

“我媽讓我給你帶句話,她說小三就是小三,哪怕一時插足得了別人家庭,也沒法插足一輩子。父親以前是寵你,可那不過是好.色心作祟,男人這東西最現實了,真到臨死關頭,他分得清誰是家人,誰是玩物。家人犯了錯可以原諒,可玩物犯了錯呢?丢掉再買就是了。你不會真以為我父親那點新鮮感和可笑的愛情能維持一輩子吧?”

烏玉媚淡淡擡起眸子,波瀾不驚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霍明芸笑着說:“活該。”

“明芸。”烏玉媚的嗓音和她的人一樣美,不然當初不可能憑着唱幾首老歌就把霍嵩的魂兒勾走,她輕聲說,“你們都認為是我要韓巴去綁架你的,可我們平安無事了這麽多年,為什麽要突然對你下手?”

霍明芸冷笑:“當然是因為父親的日子不多了,誰不知道你烏玉媚進到霍家就是為了錢?我死了,你分到的遺産肯定會多一份。”

“如果我真要動你心思,這麽重要的事怎麽可能只派韓巴一個人去?還有江易,他是阿九的幹兒子,如果是我要韓巴去做這件事,怎麽可能會不提前跟江易商量好,還讓他跑去救你呢?”烏玉媚說,“想想吧,這件事受益最大的是誰,又是誰恨我入骨,巴不得我早點下地獄。”

霍明芸怔了怔,烏玉媚傾斜傘把,雨水順着傘面流下來。

她微笑:“事後霍璋把韓巴帶回了他那,你猜他為什麽不敢把韓巴交給警察?”

霍明芸立即清醒過來:“你不用在這挑唆,雖然我不喜歡霍璋,但更讨厭你。”

“事情的真相不會因為你的喜好改變。”烏玉媚淡淡地說,“霍璋雖然裝得不錯,但他對你母親的厭惡不會比我少到哪去,老爺子既然不願意把他的遺産留給我,我也不強求,争不到就算了,但是明芸,回去問問你母親,是不是真想養只豺狼在身邊。”

她說完,仰頭朝樓上看了一眼,薛美辰得到允許已經進了病房,霍嵩房間的窗戶被雨糊花,但燈火依然明亮,也許會徹夜不熄。

暴雨夜的涼氣滲透進單薄的裙子下,她理了理潮濕的衣擺,轉身離開了。

……

霍明澤接到消息回來,見霍明芸正站在雨裏,望着烏玉媚遠去的車子發呆,他問:“你看什麽?”

“在想烏玉媚的話。”霍明芸蹙眉,“她雖然惡毒,但說的話有幾分道理,如果韓巴真是她派去的,救我的人又怎麽可能是江易?這不是大水沖了龍王廟嗎?你說江易到底誰的人?烏玉媚不信他,霍璋也提防他,還有趙雲今……”

她想起那天江易抱起趙雲今時嘴裏呢喃的名字,他叫她“雲雲”。曾幾何時,霍明芸在他面前提起自己的小名,她也叫“芸芸”,當初江易望向她的目光複雜而淩厲,那時她只以為是這叫法親昵,他不喜歡,現在想起卻似乎不是那麽回事。

“不會吧,應該不會……”霍明芸搖搖頭,低聲說,“才給她開了幾個月的車而已,不至于發展得那麽快,敢在霍璋眼皮子底下偷情吧。”

霍明澤剛從酒吧回來,身上的酒味濃郁,霍明芸隔得老遠就能聞到,她扇了扇鼻子,把外套脫下來丢給他:“你還是換一身吧,爸今晚可能要立遺囑了,別被他看到你這幅樣子,他都病成那樣了,你還有心思喝酒,你腦子裏到底在想什麽?”

霍明澤面無表情,沒穿她的外套,而是問:“你剛才說,江易和趙雲今怎麽了?”

烏宅。

于水生等在門口,烏玉媚下了車,他走來為她撐傘。

保镖識趣地散開,留下兩人慢慢朝屋裏走,烏玉媚望着小院裏的假山芭蕉和涼亭池塘,腳步停下。雨簾厚重,壓得空氣沉悶潮濕,幾乎叫人透不過氣來,水裏的魚浮在水面吐泡,于水生另只手拎着收音機,裏面放着她最愛聽的昆曲《牡丹亭》的唱段。

“第一次見你那天,帝王宮裏就放着這首曲兒。”烏玉媚平靜地說,“當時沒覺得多好聽,後來卻記了這些年。”

于水生:“怎麽突然說起這個?過去的事兒就別提了。”

“為什麽不提呢?沒有那段日子,哪有現在的我們?”烏玉媚笑着,“雖然不堪,但有你陪着,也不算那麽難。那年帝王宮被查封後,我是真的想跟你安安靜靜做一對平凡夫妻,上班、下班、買菜、煮飯,可一晃這些年過去,沒想到把自己過成了這樣的光景。”

“接近霍嵩圖的就是他的錢,結果陪了他這麽多年,遺産沒撈到,小東山也沒了,霍明芸雖然蠢,但有句話說得對,男人這東西最現實,真到臨死關頭,分得清誰是家人,誰是玩物。”女人唇角的笑笑漸漸變冷,“他和那些男人一樣,嘴裏說着愛,其實根本沒把我當人看過。”

于水生眉頭皺得理不開:“霍嵩算個什麽東西,叫你看開點,你偏把他放心上,就算沒有霍家的遺産,這些年攢下的錢也夠我們用一輩子了。”

烏玉媚盯着漣漪陣陣的水面:“他不算,可我就是不甘心。”

“我來到這世上,明明什麽都沒做錯,卻要讓我一生坎坷,進霍家只是為了活着,明明誰都沒招惹,偏偏薛美辰百般侮辱我,就連我看着長大的霍璋都要和我過不去,他小時候來拜年,總是一口一個烏姨叫着,我以為孩子的心是最幹淨的,可他長大以後還是算計到了我頭上。”

“我在小東山上花費了十幾年的心血,轉頭就被人奪走,憑什麽?”

她轉頭看着于水生:“你不是說要解決掉趙雲今肚裏的孩子嗎?她為什麽還好好的?”

于水生沉默了,好一會兒,他才開口:“還沒找到下手的機會,我聽到些風聲,王勇落在警方手裏了,金富源一直沒消息,說不準也和這有關。”

烏玉媚瞳孔驟然縮緊,随即冷笑着說:“現在就連警察都不放過我。”

于水生:“怪只怪霍璋突然接管小東山,我們才會被逼得那麽急,否則一定不會叫警察發覺,但現在說這些已經沒有意義了,王勇被抓,金富源下落不明,警察可能就要查上門了,娟娟,我們離開西河吧,去國外避避風頭,操勞了這麽多年,是該過過安穩日子了。”

烏玉媚沒說話,于水生松開手,将她肩膀拉正,直視着她:“那年你說要做人上人,我就幫你接近霍嵩做了霍家三太,你說錢要握在自己手裏才有安全感,我就幫你打理小東山,可到頭來還不是一場空?也許這就是我們的命,命是天給的,改不了了,比起這種提心吊膽的日子,我更想你過得開心。小東山這些年經營的收入夠我們好好過上一輩子了,雖然比不得霍家的日子奢華,但也不會像從前一樣吃苦了。”

烏玉媚偏頭望着池塘裏的游魚,眉頭蹙起又松開:“可我害怕,沒錢沒權就是蝼蟻一只,蝼蟻就會受人欺辱,我不想再過那種日子了。”

“那是以前,都過去了。”于水生溫聲說,“現在你有我呢。”

烏玉媚沒再說話,于水生也不再開口,就靜靜陪着她。

《牡丹亭》的曲兒唱得缱绻,她似乎在想起了什麽,陷入陳年依稀的舊夢裏。

過了很久,她問:“我們能去哪兒?”

“錢足夠用,我先帶你去世界各地逛逛,再到北歐買個農莊或牧場,招幾個人守着,我倆就過過安詳的日子,白天看奶牛擠.奶,晚上在篝火邊烤羊,我這輩子還沒過國,就連西河都沒出過幾次。”提起以後,于水生那平日冷肅的臉上罕見地露了幾分溫柔,“春天撒一片草的種子,到了夏天就可以放羊。”

烏玉媚問:“那秋冬呢?”

“你怕冷,冬天帶去你更暖和的地方。”

她問:“你是不是早想好了?”

于水生笑:“想許多年了。”

也許是于水生給她描述的未來太過美好,再也許是明白今非昔比,霍家三太當得不如意,生意也難以繼續,換一種生活才能确保自由和活下去,她往日古井無波的眼裏出現了些許的向往和渴望。

烏玉媚剛要開口說話,在這頃刻不停的暴雨裏,門口有個人冒失地跑進來,一路磕磕絆絆,差點跌進了池塘裏。他跑到回廊下來,滿身濕透,口齒不清地喊:“九爺,金……金爺回來了,您快去看看吧!他……反正您自己去看吧,他說一定要立刻見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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