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2021.1.5
一月五日,暮城,陰。
今日小寒。
謹以約定了上午回Z市的高鐵票。
早上起床,她正在收拾行李,突然聽到一陣敲門聲,她本來還以為是向鴻箋,結果打開門才發現不是。
是個陌生的女生,看起來只有二十來歲,一張素淨的臉,穿着一件深藍色的粗紋毛衣。
雖然素未謀面,但謹以約還是從這張臉上,窺見了一些與某個人的相似感。
見她不說話,謹以約主動問:“請問你找......”
那個女生擡起頭來:“你是謹以約嗎。”
雖是問句,但末尾字音并未上揚,眼神中也未有任何探究的成分。似乎這個問句,只是為了打開話題走個過場而已。
她的言行表明着:她很肯定,眼前這個人就是謹以約。
謹以約點點頭:“我是。”
“我叫趙陽新,是趙雁的女兒。”自報家門後,她又表明來意,“我替她來給你送個東西。”
謹以約側身給她讓出位置:“外面冷,進來說吧。”
趙陽新朝她微微點了下頭,才朝房間內走去。
關門前,謹以約餘光打量到她的背影。
小姑娘長得不高,身形纖瘦,背微微垂着,晨光透過窗戶在她周身鍍上一層金邊,但謹以約卻從那片陽光裏,窺探到了她身上的憂郁氣質。
靠窗的位置,擺了一套桌椅,坐下的同時,趙陽新把手伸入口袋,從裏面掏出一個手機,沿着桌面推給了謹以約。
那是一個智能手機,國産品牌,屏幕很大,背面系着一個深棕色的挂繩,看樣子應該是用了有一段時間了,有些地方已經有了磨損。
但手機屏幕卻是煥然一新的,連一個手指印都找不到,肆無忌憚地反着窗外的光。
趙陽新雙手握成拳放在自己的大腿上,向謹以約解釋:“這是張之年生前用的那個手機。”
謹以約眉心一跳。
這也說明,張之年出車禍的時候手裏拿的就是這個手機,羅钊也是從這個手機裏,找到了她的電話號碼,給她打了那通電話。
“手機屏幕當時被摔碎了,”趙陽新看向謹以約,“我昨天剛剛去換的新屏幕。”
謹以約看着這個手機,心中突然生出一種近鄉情怯的悵惘。她慢慢擡眸,迎上趙陽新的目光,不解道:“把這個手機給我,是因為?”
趙陽新條件反射式的緊了緊掌心:“我今年大三,讀的是殡葬專業。”
這話題轉換的太快,謹以約一下子沒跟上她的思路:“嗯?”
“城郊殡儀館的工作人員,大部分都是我的學長學姐,我們實習也是在那兒,所以我跟他們都認識,”趙陽新語氣平緩,仿佛就是在講一個稀松平常的事,“你應該知道吧,張之年一生未娶,膝下無子無女。”
謹以約下意識地撚了撚手指,心裏泛起一陣潮濕的難過,她點點頭,說:“嗯,我知道。”
“所以,他火化的那些東西,是由我媽,還有他之前的同事送過來的,滿滿的,裝了兩大兜,”趙陽新仰頭望着窗外的天,輕描淡寫道,“當時給他火化的人是我師哥,他看着那麽多東西,建議他們再篩篩,一個爐子,燒不了那麽多。更何況,有太多東西,是不能燒的。”
這樣的故事和講述,于謹以約來說,都太過陌生。
她一直沉默地聽着。
“但他們依然堅持說,都燒了吧,”趙陽新從窗外收回目光,“我知道他們的意思,不是嫌這些東西處理起來麻煩,也不是嫌這些東西沒地方放。他們只是,想讓張之年把能帶走的東西都帶走。他們是怕,張之年到了那邊,如果連這些熟悉的物件都沒有,就真的什麽都想不起來了。”
——因為他的阿茲海默症。
“但他們不知道,有些東西燒了,是會爆炸的,”趙陽新聲音極輕地嗤了一聲,“手機就是這樣的東西。它無時無刻地占據着人們的時間,但它進不了火化爐。”
這個與我們日常生活聯系最為緊密的東西,這個失去了它我們會寸步難行的東西,這個保留着我們最多秘密與記錄的東西,在生命的最後一程,是沒有人可以帶走的。
“其實,人除了自己的身體,什麽都帶不走,”趙陽新看着謹以約,目光沉靜,“包括記憶。”
她今年大三,也就二十出頭的年紀,但對死亡這件事,卻已經有了如此通透的認識。
這一瞬間,謹以約忽然有些難辨,究竟是專業素養,訓練着她對死亡一詞脫了敏?
還是現實生活讓她過早地感受到了生之維艱。
所以便無所謂向死而生。
“這個手機上面的APP不多,大多都是系統自帶的。除了這些,只有一個看新聞的APP和一個購物APP,”趙陽新回憶着有關張之年的往事,“聽我媽說,張之年是在前幾年學會的網上購物,之後便像個頑固的小老頭一樣,特別喜歡在上面買東西。我知道,八成是他腿腳不便的原因,網上購物讓他不用麻煩別人,也能買到自己需要的東西。從那之後,他也時不時會給大家買些禮物什麽的,療養院的工作人員、支局的老同事、包括我,都收到過他買的禮物。”
謹以約眼前忽然有了畫面感。
年輕時鐵骨铮铮的英雄,在年老之際,用一雙有些顫顫巍巍的手,戴着老花鏡,目光專注地為身邊人選着禮物。
這何嘗,不是另一種形式的鐵骨铮铮。
“我長話短說,”趙陽新看了眼牆壁上的挂鐘,“聽我媽說,張之年購物有個習慣,那就是他只有遇到确定要買的東西,才會把它加入購物車,最後一起結算。跟年輕人不同,他只是把購物車當成了一個不需要麻煩別人就能夠買東西的商店,而不是一個網上沖浪的場所,也不會貨比三家,一般都是現買現結。所以他的購物車裏,一般沒什麽東西。但這次,這個手機裏......”
謹以約目光微斂,等着她的下文。
“購物車那一欄,不是空的,”趙陽新指了指桌子上的那個手機,“那裏面都是張之年還沒有來得及買的東西。”
謹以約這時再重新看這個手機,覺得這個冰冷的物件,像極了一座博物館。
一座人生的博物館。
“我昨天,拿着這部手機,去了療養院和警局,問了一圈,購物車裏面的大部分東西,都找到了主人,”看謹以約雙手未動,趙陽新拿起手機開了屏,“但是有一家店的東西,始終沒有人認領。”
她打車購物車的界面,遞給謹以約看:“就是這個。”
謹以約垂眸,屏幕中央是一幅山水畫。
用色是黑白兩種,內容是一輪圓月懸挂于海洋之上。
“唯獨這個沒人認領,”趙陽新說着自己的推測,“我覺得,這幅畫,是張之年未竟的心願。”
故事發展太超出預料,謹以約一時不知該接什麽話。
“不過,我既然來找你,肯定不會讓你漫無目的地去找,”趙洋說話的邏輯很清晰,這說明她此行并非是一時興起,而是深思熟慮過,“三年前,張之年曾用我的微博賬號,頻繁地搜索過一個用戶名,他有次忘記删除記錄了,我就點進那個博主的主頁看了一眼,那個博主微博裏分享的都是畫,跟張之年購物車裏的這幅畫風格很像,都是黑白山水畫。不過......”她頓了頓,“那些跟畫有關的微博,都删除了。”
“......”
“這個博主發過一個定位,是洛城,聽我媽說,幾年前,張之年記憶力還沒這麽差的時候,去過好幾次洛城,”趙陽新從座位上站了起來,看了眼時間,“我知道的就這麽多,打擾了。”
謹以約聽着漸次響起的腳步聲,目光盯着手機屏幕,一時間也不知道該作何反應。
說實話,她到現在都沒有弄明白,趙陽新來找她說這件事情的動機,究竟是什麽。
替她找到這幅畫的主人,然後替張之年完成這個心願?
那警察豈不是比她要靠譜的多?
張之年身邊的人豈不是也比她要靠譜的多?
謹以約擡頭,看到已經走到門口的趙陽新,瞬間從座位上起身,聲調揚高了些,問:“為什麽是我?”
趙陽新正準備關門的手頓住,隔着那扇半關的門與謹以約對望:“人們總說入土為安,人死了之後,很少有人再去追索什麽東西了,只想趕緊給這個故事畫上個句號。”
謹以約走到門口,她的聲音近在耳畔:“而你,不像是能輕易給故事畫上句號的人。”
謹以約慢慢擡眸,不解道:“為什麽?”
為什麽我不像是能輕易給故事畫上句號的人?
趙陽新手離開門把,轉過身,頭也不回地往外走着,步履未停。
那回答随着她的腳步,飄散在空蕩走廊——
“你那雙眼睛裏,有對故事和真相的渴求。”
你那雙眼睛裏,有對故事和未知的渴求。
一句話,直抵謹以約靈魂深處。
直到趙陽新的身影消失在她的視線,她心裏的震驚都沒消失。
一個不過二十出頭的小姑娘,說出的話,怎麽比她這個二十好幾的人都老道。
“站在這裏幹什麽?”一個熟悉的嗓音,從身後響起。
謹以約這才回過頭來,看到站在走廊上的向鴻箋,他穿着一件白色毛衣,眉眼溫柔。
謹以約不覺得對他有什麽隐瞞的必要,如實道出了剛才趙陽新的來訪。
聽完,向鴻箋眉頭微蹙,問她:“那你會去找這幅畫的主人嗎?”
“會啊,肯定會。”
“為什麽?”
“因為——”她故意拖長音調賣關子,“故事無價。”
向鴻箋目光有疑:“就這麽簡單?”
“還有——”謹以約輕眨了下眼,眸中露出一抹天真未泯的狡黠,“為了不辜負這雙獲得如此盛贊的眼睛。”
她目光澄澈柔亮,輕而易舉攝人心魄。
向鴻箋看着她,沉默了好一陣。
“我陪你一起吧。”
話到嘴邊,但他就是說不出來。
他想陪她一起。
可他身後,還有太多掣肘。
履行不了的諾言,就不要說出口。
這是他從小就懂的道理。
“送你去車站吧。”最後,他說。
至少這個,他可以做到。
但謹以約回絕了:“高速口和高鐵站是兩個方向,不順路,況且,我昨晚已經預約好車了,訂單沒辦法取消。”
其實都是說辭,這裏距離高鐵站又不遠,打車根本不用提前預約。
謹以約只是,不想再平白無故地麻煩他。
“這樣也好,”向鴻箋藏起心裏的失落,“那一起下去吧。”
謹以約點點頭:“那我去拿行李。”
十來分鐘後,兩個人一起搭乘電梯下了樓。
謹以約在酒店門口送別向鴻箋:“向醫生,一路平安。”
向鴻箋降下車窗看她,目光沉了沉:“你也是,一路平安。”
——一路平安,等我去找你。
“再見。”
“再見。”
——再見,我們後會有期。
酒店門口的路是東西向,不遠處就有一個丁字路口。向鴻箋緩緩啓動車子,看着眼前風景變化,抑制住自己想要回望的沖動。
但,在快要轉彎的時候,他還是沒忍住,往後視鏡看了一眼。
謹以約還站在原地,朝他揮着手。
後視鏡剪出她目送的身影,微風吹起她鬓角碎發,襯出她清亮眼瞳。
他想一騎絕塵。
奈何這風,太讓人牽腸挂肚。
下一秒,挂倒擋。
車子退至酒店門前,向鴻箋降下車窗——
“謹以約,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