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2021.1.4
一月四日,暮城,晴轉多雲。
大地晨曦,恰逢其世。
時隔一天,謹以約再次來到城郊殡儀館。
上次過來,是夜色将沉的日暮,這次,是萬物複蘇的清晨。晝夜更替間,心境仿佛也走過了萬水千山。
向鴻箋在路旁停好車,跟着謹以約往裏走。
上次過來的時候,霧霭沉沉,路燈昏暗,她都沒看清路兩端種的綠植是什麽。此刻白晝當前,曾被夜色掩映過的神秘風景,終于重見天日。
——是松柏。
識出品種之後,謹以約腳步下意識地停了一下。
向鴻箋對她的反應很敏感:“怎麽了?”
“沒事,”謹以約繼續往前走,語氣平靜,“就是沒想到這裏也會種松柏。”
沒想到,在殡儀館這樣的告逝之地,能看到松柏這種代表着生命力的植物。
她一直以為,抵得上生命終程這一條路的,不是鹹陽宿草,就是半死梧桐。
她懷着難以言明的心情,打量着路兩旁常年青翠的松柏,任憑這抹綠意占據她的眼睛。
向鴻箋保持着跟她一樣的步伐,跟着她往裏走,快走到吊唁廳的時候,他叫了她一聲:“謹以約。”
謹以約回過頭:“怎麽了?”
“那位就是我之前跟你說過的,”向鴻箋把目光投向吊唁廳門口,伸手給謹以約指了指方向,“張之年生前的護工,趙雁。”
聞言,謹以約順着他的手勢看去。
吊唁廳外,一位看起來四十來歲的女人正在往外走。眉眼低垂,身形瘦弱,穿着一件厚實的黑色毛衣,懷裏抱着的,是一個白色骨灰盒。
向鴻箋叫了她一聲:“趙姨。”
趙雁聞聲擡眸,應着:“向醫生。”
謹以約這才得以看清她的眉眼——年歲增長間,眼角已經不可避免地長了一些皺紋,皺紋圈着的那雙眼睛,卻依然如清透的湖水,平和沉靜,不見波瀾。
有一種歲月沉澱下來的味道。
“趙姨,”向鴻箋介紹着,“這位就是謹以約。”
“謹以約?”趙雁的目光從向鴻箋身上挪開,看向那張年輕精致的臉,似乎是沒想到謹以約會這麽年輕,趙雁又确認一遍:“你就是阿約?”
聽到第一次見面的陌生人如此親昵的叫自己昵稱,謹以約莫名有點不習慣,但她還是點了點頭,應了聲是:“趙姨好。”
趙雁情緒忽然激動起來,眼眶不受控制地開始泛紅:“原來你就是阿約啊......”聲音也連帶着有些顫抖,“你怎麽才來啊......你怎麽才來啊......你說......你怎麽才來啊......”
一個又一個的“你怎麽”排列在一起,像極了數落一個人的開頭,背後跟着的話語,往往充滿了對這個人的怨怼或責備。
可是從趙雁說的這些話中,你聽不出任何怨怼或者責備的意味。
你聽出來的,只有滿滿的遺憾。
謹以約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不明白趙雁說這番話的意思,也不明白她說這番話的原因。
局面僵持下,向鴻箋打破沉默:“趙姨,有什麽話路上再說,海葬儀式快開始了,不能耽誤。”
三個人終于往出走。
車身滑過冬日的天色,交融進喧嚣的煙火人間。
向鴻箋開着車,謹以約和趙雁坐在後座。
車一路向前,趙雁意識到自己剛才的失态,平複了一下心緒才說:“謹小姐,剛才不好意思。”
“沒關系,趙姨,”謹以約把窗戶稍稍放下了些,“您還是叫我阿約吧,我朋友平常都是這麽叫我的。”
“阿約,”趙雁雙手一直緊緊抱着骨灰盒,生怕它有任何閃失,“聽向醫生說,你前天晚上來看過張警官?”
她說的張警官,就是張之年。
謹以約點點頭:“嗯,不過來的有點晚了。”
——所以,很多想見的人都沒有見到。迄今為止,與張之年有關的人裏,她只見到了向鴻箋和趙雁。
“不晚,”趙雁手掌摩挲着骨灰盒的紋路,眉眼低斂着,“他知道你來,肯定很高興。”
謹以約不明白她話裏的意思。
從元旦夜羅钊的那通電話開始,她腦海裏的所有疑團非但沒有得到解答,反倒是滾出了更大的疑惑。
時至今日,她對張之年的了解,也僅僅只限于,知道他當過民警,患有阿茲海默症,外出時遭遇車禍,因失血過多死亡。
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所以,她不懂趙雁的這句話。
她不懂為什麽自己的到來,會讓張之年高興。
她和張之年認識的時候,自己也不過是個四五歲的黃毛丫頭。
“趙姨,”謹以約目光誠摯,“您能給我講講,張之年的故事嗎?”
“張警官啊,是一名非常負責任的警察,鄰裏街坊都可信任他了,都說只要有他在,心裏就安心呢,”趙雁說話的語速很慢,仿佛是在跟過去的時光對話,“我這條命啊,也是他撿回來的。”
到底是往事如潮,到底是情難自抑,說到這兒,謹以約明顯地看到,趙雁的肩膀顫了下,兩行淚從眼眶湧出。
那淚落得又快又兇,自由落體後,砸上潔白無瑕的骨灰盒。
看到這一幕,趙雁明顯亂了陣腳,趕忙揪起衣袖擦去淚痕:“這可怎麽好?”
語氣自責的,仿佛不是她落了幾滴淚,而是她把這個骨灰盒弄碎了一樣。
謹以約從包裏拿出一張紙巾遞給她。
趙雁接過後,立刻小心翼翼地把上面的淚痕擦幹淨,然後擡頭,猛地吸了一下鼻子,似乎是在盡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緒,好讓眼淚不再次落下來。
謹以約看着,不知該做些什麽。
那些安慰的話,那些安撫性的動作,在這個時刻,都顯得太無力了。
“姑娘,說來你別笑話,我前夫,”趙璐還是盡力在控制着自己的情緒,“他家暴。”
謹以約神情怔住。
此時此刻,好似有無數拳腳,劈開驚雷,砸在了她的五髒六腑。
她通感了。
在這個瞬間,與這個萍水相逢的陌生人。
聞言,正在開車的向鴻箋眉眼輕擡,通過後視鏡捕捉到謹以約臉色的變化,他眉頭蹙了下,随即便一把接過了趙雁未說完的話:“趙姨是十年前離的婚,那時候整個社會對家暴這個詞還沒有形成足夠的應對方案與保護機制,她沒有人可以求助,親朋好友勸她不要離,相關部門也從來不受理。最後是張之年接過了這個案子,教她怎麽取證,最後以故意傷害罪把她前夫告上了法庭,趙姨這才離婚,帶着她的女兒徹徹底底地離開了那個家。”
謹以約推算着,十年前,張之年五十歲。
知命之年。
向鴻箋的講述到此就結束了。
剩下的,他故意省略。
但趙雁沒放過自己:“後來我前夫不知道從哪裏知道了他幫我的事情,出獄後找人傷了張警官......”說到這兒,她猛地擡起頭,為了讓眼淚回流至眼眶,“一把刀,直直插入他的大腿。”
謹以約目光一滞。
“刺了好幾刀。”
一句話,如同一塊白色幕布,擋住了謹以約的雙眼。
目之所及處,柏油路沒了,奔馳的車沒了,遠方的景沒了,冬日的太陽也沒了。
只剩下一塊純粹的白,以及一抹刺眼的紅。
那紅色從角落勢不可擋地往四方湧,決心要将這塊白色徹底洇紅。
謹以約不敢想象那樣的痛。
更不敢想象,那樣的痛,要如何重複那麽多次。
“後來,這條命雖說是撿回來了,但他的腿腳一直都不利索,也因為這個提早就從崗位上退下來了,”說到這兒,趙雁抱着骨灰盒的雙手明顯收緊,一條條黯青色的靜脈血管,從手臂連到胸腔,她整個人都控制不住地顫抖,“姑娘,你說,他要是沒因為我受這個傷,那天看到車子駛來的時候,是不是就能跑得快一點兒?是不是就不會死?”
謹以約沒說話。
她沒立場去說是。
也沒立場去說不是。
這道無解的判斷題,給了後半程一路的安靜。
謹以約最開始疑惑的問題:為什麽自己過來,張之年會高興?
也在此刻,在這份太過浩瀚的痛苦裏,變得無足輕重。
但謎底的揭開并沒有她想象中的慢。
一個小時後,向鴻箋把車停在了一座小型碼頭。
冬天是休漁期,所有的漁船都鱗次栉比地排列在岸邊,遙遙一望,有種整齊的美感。
越過大海往遠處看,能看到幾座島嶼的輪廓,零星分布着,其中一些已經成了旅游勝地。
或許是看到了海,趙雁暫時把自己從那種封閉的痛感中放了出來。
她主動提及到了,剛才謹以約問的那個問題。
“被查出阿茲海默症之後,張警官的記憶總是一段一段的,這一段時間,他總是說一句話,他總是說——”趙雁的目光忽而然變得深刻起來,她語速變慢,盡力模仿着張之年說話的語氣,“阿約說的對,我沒有錯。”
謹以約呼吸莫名一滞,鼻腔灌進去幾抹鹹濕海風。
趙雁繼續道:“雖然我不知道他為什麽這麽說,但我想你一定給他的人生帶來過很大的力量。所以,你今天能來送他,他一定很高興。”
謎底揭開了,謹以約心底卻不是撥雲見日。
而是大霧又起。
她對張之年說過這樣的話嗎?
連答案都無處去找。
海葬儀式在中午十一點開始。
海葬,是張之年的意願。
“等我死了,就把我葬在那片海,能飄到哪兒算哪兒。”一個肩背寬闊的男人望着海面,語氣沉肅,“不管飄到哪兒,過的一生,都算一生。”
“不管飄到哪兒,過的一生,都算一生。”謹以約複述了一遍這句話。
下意識的一個重複,不是為了完成什麽。
“我還記得很清楚,張隊說這話時,是在一個陽光特別燦爛的午後,他坐在療養院的長椅上,看着遠處的海,突然就跟我說了這麽一句,沒有任何預兆的。”
說話的人叫詹奇峰,是暮城風荷區派出所的一名警察,也是謹以約見到的第三個和張之年有關的人。至于羅钊,這個事件的促發人物,她到現在都還沒有見到。
“謹小姐,我先替羅钊跟你道個歉。”詹奇峰突然轉了話題。
謹以約眉頭微蹙:“道歉?”
“羅钊是我們剛招進來的新警察,并不認識張隊。所以當時車禍發生後,他沒弄清事實就給你打了電話,如果他給你造成了困擾,我替他給你道聲歉。”
謹以約覺得這歉沒什麽必要道。
“他事後也跟我說了,憑借一個購物車的界面,就貿然給你打電話,給你宣告一個人的傷情,是有違警察的操守的。尤其是,前後兩通電話,傳遞的信息太過......”
話說至此,詹奇峰突然沒了聲音。
這個“太過”後面的形容詞,不好說。
謹以約懂他的欲言又止。
前後兩通電話,第一次還是“傷者張之年”,第二次就成了“死者張之年”。
一字之差,陰陽相隔。
這樣的對比,太過戲劇,太過荒誕,也太過讓人招架不住。
“沒關系。”謹以約淡淡一語,把這事兒翻了篇。
她沒說的是——
正是因為這兩通對比強烈的電話,正是因為她親歷了這樣的瞬間,正是因為她親歷了這樣巨大的落差。
所以才會這樣毅然決然地,奔赴暮城。
兩通電話背後,是一種從生到死的斷裂感。
她知道,她不親自來這片土地看看,她彌合不了自己。
她過不了自己那一關。
“各位家屬準備上船!”從前面傳來的嘹亮吼聲,預示着海葬儀式即将開始。
謹以約看着寬闊無邊的海面,任憑自己沒說出的話,散作風消逝。
登船的那一刻,謹以約才發現,船板上早已站滿了身着警服的人。
他們站姿端正,沿欄杆站了一圈,似一道堅不可摧的城牆。
氣氛一下子變得肅穆起來。
謹以約未敢做聲,默默走到向鴻箋身邊,和他并肩站好。
鳴笛三聲後,海葬專用船駛向更深的海域。
謹以約站在船尾處,手拿一捧菊花瓣,望着船經之處掀起起來的海浪,恍然悟得——
原來,是翻滾雀湧的浪花,綴成了一望無垠的大海。
人生之海也是如此——
所有驚濤駭浪,終要歸于風平浪靜。
海船一路向東行駛,半個小時後,停在一片海域。
謹以約和向鴻箋走到船頭,趙雁抱着白色骨灰盒,站在最前方的位置。
又一聲鳴笛起。
趙雁長臂一伸,把骨灰盒投擲于大海。
“敬禮!”
随着一聲命令,那道堅不可摧的人牆,整齊劃一地舉起右臂。
謹以約緊随其後,把手裏的白菊花,抛灑至無邊的大海。
菊花瓣随着骨灰盒,一起流逝。
人群中有一個年輕聲音在低啜——
他那麽英雄的一個人,他那麽波瀾壯闊的一生,怎麽就縮成了這麽一個小小的盒子。
謹以約看着那個越縮越小的骨灰盒,眼眶倏地一熱。
她知道,這個骨灰盒漂浮不了多久,就會逐漸沉底,三天之內完成降解,徹徹底底地與海洋融為一體。
連那個小小的盒子,都不再擁有。
張之年變成了一陣風,永遠盤旋在大海之上。
——生于烈日,長眠于烈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