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2021.1.7
一月七日,洛城,小雨。
卯時剛過,雨打聲便先于鬧鐘聲響了起來,攪擾了謹以約的好夢。她看了眼時間,想着離約定的時間還早,于是又重新閉上了眼睛。
可奈何窗外的雨,越下越大。
她睡得本來就淺,這下更難睡着。
謹以約嘆了口氣,撈起旁邊的枕頭,墊高頭部,拿起手機刷起了微博。
與此同時,耳邊浮現趙陽新對她說過的那段話:“三年前,張之年曾用我的微博賬號,頻繁地搜索過一個人,他有次忘記删除記錄了,我就點進那個博主的主頁看了一眼,他微博裏分享的都是畫,跟張之年購物車裏的那幅畫風格很像,都是黑白山水畫。不過......”
不過,三年前的那些微博,已經全部删除了。
想到這兒,謹以約嘆了口氣,再次點進那個微博名為NIANSHI的主頁,想要從中尋找到一些新的線索。NIAN發微博的頻率并不高,也沒有什麽規律。
最新的一條還是去年轉發的“中國新冠病毒疫苗已獲批上市”的微博。
2020年12月31日——
NIANSHI:【致敬所有醫務人員。】
再往下翻,也大多是轉發,有的是轉發錦鯉保佑考試順利,還有的是轉發祈願保佑國泰民安。中間,也會夾雜着一些碎碎念,有給自己打氣的,也有抱怨生活不順心的。
翻到最底部,是一條原創微博。
2017年9月1日——
NIANSHI:【願此行不悔。】
文字下面附着一張風景圖,應該是攝于窗邊,畫質不太清楚,只能看出大致的輪廓:萬家燈火之上,遙遙一輪月,嵌于銀河天。
最下面跟着一條定位:洛城清河街。
室內光線昏暗,空氣裏泛着一股朦胧的濕氣,謹以約把微博從頭到尾翻了一遍,又不知不覺睡着了。
再次醒來時是八點。她按掉鬧鐘,起床洗漱。
洛城位于南北分界線偏北,冬季寒意凜冽,再加上外面下着雨,可想而知,體感溫度肯定更低。謹以約看着自己的羊毛大衣,嘆了口氣。
畢竟,面對北方的寒,再名貴的毛呢大衣,都比不上一件羽絨服來得實在。
不過這點兒商場也沒開門,算了,圍巾拉緊一點得了。
謹以約正拿着圍巾一圈圈往脖子上繞的時候,放在床頭櫃上的手機響了。
她暫時停了“打包自己”計劃,走到床邊,任憑拉到一半的圍巾垂在身側。
是向鴻箋發來的信息:【醒了嗎?】
謹以約:【嗯。】
向鴻箋:【開門。】
謹以約走到門口,一開門,看到向鴻箋衣裝整齊地站在門外,她擡手鼓搗着自己拉到一半的圍巾,一副“怕他等着急”的語氣:“我已經收拾好了,馬上就能出發。”
“不着急,”向鴻箋長臂一伸,把手中的袋子遞給她,“換件衣服再出門。”
謹以約低頭,看着袋子裏裝的那件白色羽絨服,一時間沒反應過來:“啊?”
“今天最高氣溫只有3℃,外面還下雨,”向鴻箋胳膊保持着不變的姿勢,“你穿這個不行。”
謹以約:“......”
看她沒接,向鴻箋倒也不急,公事公辦道:“聽醫生的話,冬季疫情容易反複,你要是現在感冒了,被隔離,麻煩的可不止你一個人。”
“......”這罪名謹以約确實是擔待不起,她接過他手裏的袋子,“那謝謝了。”
向鴻箋唇角彎了彎,極輕地笑了一聲:“你慢慢換,我正好回去拿個東西。”
“嗯,”謹以約點點頭,“那等會兒見。”
關上門之後,謹以約把繞了好幾圈的圍巾重新摘下,脫下穿好的大衣,拿出了袋子裏的羽絨服。
因為想把錢轉賬給向鴻箋,所以她特地去看了眼吊牌,結果發現吊牌已經被剪掉了。
謹以約看着印在裏襯的那個logo,這才發現,向鴻箋選擇的牌子,并不是那些專做羽絨服的品牌,而是一個輕奢的女裝品牌,所以就更有設計感。
羽絨服是純白色,長款,樣式簡單大方,帽子外圍還有一圈毛絨絨。
完完全全是她的風格。
“還挺有眼光。”小聲的一句嘟囔,不由自主地帶了點兒嬌嗔。
不過,因為要趕着出門,謹以約沒欣賞太久,利落地換好了衣服,果不其然,身體一下子就暖了。她走到全身鏡前照了一下,大小也很合身。
收拾好之後,謹以約拿上包走了出去。
門開的時候,向鴻箋正倚在走廊上看手機,聽到動靜,才不急不緩地擡起頭來。
視線對上的那一刻,兩個人皆是一愣。
在謹以約的認知裏,斜靠着牆玩手機是個挺悠閑懶散的動作,但不知道是不是向鴻箋站姿太端正的原因,謹以約愣是生出了一種逃課被老師抓的心虛感。
至于向鴻箋。
他是沒想到自己眼光能這麽好。
這羽絨服,是真的很配她。
帽子外圍的絨毛飄搖在空氣中,似紛揚的落雪;深棕色卷發披在雙肩,似雪地上生機盎然的枝桠;白色的圍巾堆在脖頸,簇擁起一張清秀的臉。
他摁滅手機,唇角揚了揚,走到謹以約身邊,語氣帶了絲贊賞:“還挺合适。”
謹以約淡淡一笑,蠻好奇地問:“商場應該還沒開門吧?你去哪裏買的衣服?”
向鴻箋步伐調成和她相同的頻率:“昨晚買的,預感到今天你會冷。”
他說的,不是預感到今天會降溫,而是預感到今天你會冷。
謹以約一點兒反駁的籌碼都沒了,只能順勢而為道:“向醫生料事如神。”
向鴻箋很上道地點點頭:“畢竟我會夜觀天象。”
謹以約:“......”
這人還挺不謙虛。
“那我看你穿的也挺薄,”她挑挑眉,“怎麽不給自己買一件?”
向鴻箋:“沒錢了。”
“......”謹以約一時語塞,“這衣服的錢,我會還給你的。”
他低笑一聲:“跟你開玩笑呢。”
“那我也得把錢給你。”
“不用了,”向鴻箋按下電梯,“算給你的謝禮。”
謹以約:“謝禮?”
“嗯,”向鴻箋讓謹以約先進去電梯,“謝謝你讓我和你一起過來。”
謹以約:“......”
電梯一層層下降,謹以約看着遞減的數字,忍不住吐槽:“你知道我現在心裏什麽感覺嗎?”
向鴻箋頗有興致地側眸看她:“嗯?”
謹以約指了指自己:“得了便宜還賣乖,說的就是我這種人。”
電梯間燈光亮堂,卻不刺眼。這宜人的光線,給了向鴻箋細細觀察她的可乘之機。她指向自己的手還沒有放下,舒若無骨地停在半空,泛着淺紅的臉頰上,挺着一顆小巧的鼻;睫毛下淺淺的陰影,藏着的那雙眸,靈動盈潤。
向鴻箋倏地笑了下。
結果,這笑意還沒來得及收斂,就聽到謹以約的下半句話響起:“被賣了還替別人數錢,說的是你這樣的人。”
向鴻箋:“......”
你看看,他說過什麽來着,這姑娘遠不像看上去那麽純良無害。
電梯門開,他輕嗤一聲:“你還挺毒舌。”
謹以約輕哼一聲:“那你跟我說說,你這一趟除了浪費時間浪費錢,還能得到什麽好處?”
向鴻箋唇角微勾,意味深長的口吻——
“如你所說,故事無價。”
兩個人并肩往外走,剛走到酒店大堂,就聽到一個男聲從門口傳來,裹着興奮的音調:“謹以約!”
謹以約朝聲音的來源看去,看到來人後,舉高胳膊揮了揮。
向鴻箋随之望去,旋轉門前站着一個身高180左右的男生,穿着黑色短款羽絨服,系着一條灰色圍巾,正興致勃勃地跟謹以約打着招呼。
“走吧,”謹以約轉頭對向鴻箋說,“給你們介紹一下。”
向鴻箋一下子沒搞懂這是怎麽個情況,腳步微頓,“這是......?”
謹以約朝他做了個跟上來的手勢,故弄玄虛道:“我找來的,神級輔助。”
兩個人朝門口走去,旋轉門旁邊站着的那個人,已經按捺不住朝這邊跑了過來,上來就給了謹以約一個大大的擁抱,語氣激動:“阿約!我可想死你了!”
謹以約:“......”
好家夥兒,畢業這麽多年了,那熱情勁兒一點都沒變。
“這位是......”何旭眉眼一擡,看到站在謹以約後面的這個男人,“不會是你男朋友吧?”
想到這兒,似是覺得不妥,何旭趕忙松開了謹以約,主動伸手朝向鴻箋問好:“你好,我叫何旭。你不要誤會,我跟阿約是大學的死黨,相當純潔的友誼。”
“向鴻箋,”他言簡意赅地自我介紹,語氣一本正經,“沒有誤會。”
謹以約:???
怎麽這話聽着,竟然聽出了一絲正牌男友才會有的大度?
她趕緊把話題扯到正軌上來,解釋道:“不是男朋友,是我昨天跟你說過的張之年的醫生,我們一起過來的。”
“哦!”何旭絲毫不覺尴尬,“沒事,不重要,一回生二回熟,以後都是朋友!”他自來熟地攬上兩個人的胳膊,招呼道:“走吧!先帶你們去吃早餐!”
那是洛城當地的一家特色餐館,種類很豐富,何旭點了滿滿一桌子。
點好菜後,何旭興沖沖地搓着手,立馬就将久別重逢的戲碼安排上了:“阿約,你說咱倆這都多少年沒見了,大學畢業後你就去了非洲,這得有三四年了吧?”
謹以約算了算:“那是有。”
“我說你也真是能給自己找罪受,”何旭到現在還在為謹以約去非洲這事兒不忿,“當年那公司能外派的地點不是挺多的麽,你挑個歐洲、東南亞的國家多好,再不濟澳洲也行,非得挑那麽個鳥不拉屎坐飛機還得倒三次的破地兒,我想去找你玩,都沒個動力。”
“就你知道哪兒好!”謹以約瞪他一眼,“人家公司也不傻,就是知道這個心理,所以去非洲的,錢給的最多。”
何旭撇撇嘴:“你很缺錢?”
“別扯了,說正事,”謹以約把話題拉回來,“我昨天發給你的照片看了嗎?”
“看了。”
謹以約把微博上的照片點開,問:“看出點啥來?”
“圖片像素不高,應該用的不是最新款手機;露出來的窗戶上有泥漬和雨漬,窗框看起來也有些生鏽,應該不是中高檔小區,而是比較落後的街區。”何旭一下子認真起來,沒了剛才嬉皮笑臉的勁兒,“再加上清河街這個定位,可以大概确定住在哪一帶,不過你要是想找到這個博主,依然是大海撈針。”
“別那麽悲觀,這頂多算是大河撈針,”謹以約倒是挺樂觀,打趣道,“你說是吧,向醫生?”
向鴻箋煞有介事地點點頭:“那當然,大河撈針相較于大海撈針,那面積小的可不是一星半點。”
聞言,謹以約朝何旭挑挑眉,一副“你看吧,就你會把困難誇大”的表情。
結果,下一秒,她就聽到向鴻箋的後半句話:“但難度不相上下。”
謹以約:“......”
眉挑到一半,僵臉上了。
這人怎麽這樣?
欲抑先揚?
不知不覺中,餐也上齊了。
何旭憋着笑:“來來來!邊吃邊聊。”
向鴻箋替謹以約燙着餐具,想起剛才何旭那手到擒來的分析,随口道:“你們學新聞的,怎麽跟當警察的一樣。”
謹以約一下子沒聽懂:“什麽意思?”
向鴻箋把燙好的餐具遞給她,淡淡笑着:“偵查能力一流。”
一張圖片,能看出那麽多門道。
“那可不咋地,”何旭揚着臉,“不過,還是有區別的。”
向鴻箋:“什麽區別?”
何旭:“警察有搜查證,我們沒有。”
向鴻箋:“......”
像是終于逮到了機會,找到了一個可靠的傾聽對象,何旭開始回憶起往昔峥嵘歲月,興致勃勃道:“我跟阿約大學時候實習,有一次去曝光一個生産地溝油的作坊,你都不知道,差點把命丢了,得虧我倆跑的快。”
這事兒謹以約已經聽何旭給人講了不下一百遍,早都聽厭了,她擺擺手,揶揄道:“是,要不是你摔了一跤,我能跑得更快。”
“我跟向醫生說話呢,你別打岔,”何旭嫌棄地看了謹以約一眼,“不過我摔那一跤倒沒事,主要是相機摔了。當時可把我吓得夠嗆,那可是從學校借的相機,貴着呢。”
向鴻箋笑笑,順勢問道:“那學校找你賠了嗎?”
“沒有,我們學校還是很人性化的,”何旭笑容坦蕩,“還把我跟阿約誇了一頓,說做新聞就要有這樣的精神。”
“你可別避重就輕了,”謹以約實在是聽不下去了,打斷道,“當初班主任怎麽罵我們的,你忘了?”
“......”何旭狠狠瞪了謹以約一眼,音調拔高,“謹以約,我每次在說自己的豐功偉績的時候,你能不能別給我潑冷水。”
“不能,”謹以約倏地轉了話題,“還有,誰跟你說非要出生入死才是豐功偉績,當電臺主播每天給聽衆帶來快樂和陪伴就不是豐功偉績了?你這人就是太狹隘。”
向鴻箋聽着她陡然轉變的話頭,非但沒有覺得突兀,反倒從中聽出了一絲好言寬慰的味道。
但他沒有多問。
這頓飯吃了半個多小時,有何旭這個話痨在,氣氛一直處于白熱化。
當然,謹以約每次都會在快要到達極點的時候,把他往下拽一拽。
向鴻箋聽着兩人一來一往的對話,一點一滴地拼湊出了,謹以約走過的痕跡。
吃完飯後,何旭開車,三個人一起來到了清河街。
清河街位于城南,離市區較遠,地理位置有些偏僻,臨街而建的小區,也大多灰敗老舊,與市中心的繁華形成了強烈對比。
道路兩側的梧桐樹,早已落得七七八八,徒留光禿禿的枝桠,勢單力薄地伸向高空,與歲月抗衡。
青白的煙霧從瓦房上空騰躍着升起,氤氲缭繞;凜風一來,又頃刻間飄散。
冬季的蕭索感,就這樣躍然眼前。
“我先和你打個預防針啊,憑着一扇窗戶,找到一戶人家的幾率,幾乎為零,”何旭鎖好車,邊走邊說,“不對,肯定為零。”
謹以約:“我知道。”
“你要是知道真名,咱還能打聽打聽,”何旭說,“可你只知道個網名,連問都不能問。”
謹以約:“我知道。”
她知道這一趟肯定是無功而返。
其實,謹以約不是沖動的人,她習慣給自己做規劃。
所以,在趙陽新把張之年的手機給她的那一天,她就私信了那個名為NIAN的博主,本意是想等收到回複之後,她再過來洛城。
可是,那天站在酒店門口,目送着向鴻箋的車漸漸消失在視線盡頭,她心裏,突然湧現一陣沒來由的難過。
直到眼前畫面突然開始改變——
如影片倒放般,那輛車沒有消失在拐角,而是退回到了她面前。
他降下車窗,對她說:“謹以約,上來。”
謹以約不打無準備之仗,可要是這仗跟向鴻箋一起打。
算了。
無準備就無準備了。
向鴻箋這個人,有讓她不理智的資本。
他身上,故事感太強了。
而這世間最吸引她的東西,就是故事感。
所以,縱然一直沒收到NIANSHI的回複,可謹以約還是想來看看,不為別的。
就像張之年說過的那句話:“不管飄到哪兒,過的一生,都算一生。”
推此即彼,走過的路,都算路。
哪怕不能替張之年完成未竟的心願,把這幅畫送出去;可至少,她替張之年走了一遍這條路。
這天,何旭充當着半個偵探加半個導游,帶着謹以約和向鴻箋把清河街走了一遍。
暮色漸沉之時,三個人返回市中心,謹以約打開微博,那個私信窗口依然是一片空白。她摁滅手機,把她放回口袋。
何旭把車停在酒店門口,問謹以約:“無功而返,失望嗎?”
謹以約悠悠嘆了口氣,目光裹着深意,拍了拍他的肩:“雖無功而返,但來日方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