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2021.1.8

一月八日,洛城,雨夾雪。

今日三九。

三九,即從冬至算起的第三個九天,一般是一年中最冷的時候。

“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冰上走,五九六九沿河看柳,七九河開,八.九雁來,九九加一九,耕牛遍地走。”

如很多電影開頭的畫面那樣,一個溫和親切的聲音由遠及近的傳來。

但是,只聞其聲,不見其人。

漆黑的幕布上,橫卧着一條結冰的河,天光一襯,透明幹淨。河邊,梧桐樹只剩下光禿禿的枝桠,萬年青卻翠綠依舊。

遠方依稀可見幾座紅色磚瓦房,袅袅起幾縷炊煙。不知名的鳥停泊在上,風一吹,又撲閃着翅膀,飛向遠方。

鏡頭逐漸拉近,一老一少的身影從右端走進屏幕。

謹秋牽着謹以約的手,走在河邊的小路上,低着頭,一臉慈愛的問:“我們阿約記住了沒有?”

謹以約晃晃小腦袋,語氣恹恹的:“還沒有......”

“那跟着外婆,”謹秋胳膊晃了晃謹以約的小手,滿眼疼愛,“一句一句的念好不好?”

謹以約點點頭,奶聲奶氣道:“好!”

深冬的天,寒意凜冽,謹以約穿着大花棉襖,裹得像個大粽子。說話時,嘴邊呼出着白色哈氣,襯得她眼睛亮晶晶的。

“一九二九不出手。”

“一九二九不出手。”

“三九四九冰上走。”

“三九四九冰上走。”

“......”

“七九河開,八.九......”

聲音一瞬間變得單薄了。

這份改變,撕裂了夢境與現實的邊界;可這份單薄,又讓這份邊界不那麽明顯。

因此,謹以約睜開眼的時候,有那麽一瞬間,恍惚覺得自己還在夢中。

“八.九雁來......”

不再是一老一少漸次交疊的聲音,而變成了一道成長後的女聲。

她愣了愣神,才反應過來是自己的聲音。

——夢裏的詩,被現實中的她背了出來。

意識清醒過來,謹以約淡淡笑了下,替夢裏的自己,有始有終地背完:“九九加一九,耕牛遍地走。”

她斂眉低笑,揉了揉自己的腦袋,看着窗外已經明亮起來的天,對着空氣撒嬌:“外婆,你是想我了嗎?來夢裏看我了?你聽聽,我背的對不對?”

剛睡醒的頭發蓬松柔軟,被她這麽一揉,連帶着空氣裏的塵埃,都變得朦胧。

雖然沒有得到回答,但她卻好像知道答案似的,會心地笑了笑。

然後,拿過手機,一看,已經十點多了。

謹以約買的是下午回Z市的票。

上午沒什麽事兒,她便沒有定鬧鐘,睡了個懶覺。

但謹以約沒想到這個懶覺,讓她夢見了想念的人。

外婆已經去世多年,鬥轉星移間,她也已經學會把悲傷轉移,看成守候。

下床洗了個澡,謹以約擦着頭發,手機突然響了一聲。這響聲很短,明顯不是微信或短信的聲音,應該是APP在推送新消息。

她抱着一絲僥幸心理點開,心想會不會是微博收到回複了。

結果NIANSHI的對話框依然是一片空白。

目光再往上,通知欄裏,也是一片空白。

謹以約瞬間意識到,她剛才聽到的那個響聲,并不是來自于她的手機。

下一秒,靈光一閃,她動作迅疾地拿過背包,從裏面摸索出一條手感粗糙的棕色挂繩。

挂繩墜着的,是張之年的手機。

屏幕亮着,謹以約低頭一看,是某購物網站發送過來的新消息:您購買的圍巾已簽收。

簽收地點是暮城療養院,簽收人是趙雁。

看到這個地名,謹以約倏地,眼眶一熱。

眼前似乎出現了一幅畫面,張之年帶着老花鏡,坐在冬日的暖陽裏,左手有些笨拙地拿遠手機,右手則一下下地往上滑動着屏幕,為身邊人挑選着禮物。

想到這兒,她心底突然湧出一股難言的酸澀。

這酸澀浸透了時光。

讓謹以約驀然回起二十多年前的夏日,張之年才四十歲,正值當年,穿着最簡單的T恤短褲,帶着一頂草帽,在自家的菜園子裏彎腰摘菜,每次看到她就會喊:“阿約,等會兒來叔叔這兒吃飯,叔叔自己種的菜,好吃着呢。”

謹以約每次都會吃很多。

可如今,這個人已經不在了。

謹以約莫名有點想哭。

原來,思念這種情緒,堆積的最高點,不是死亡,不是吊唁,不是海葬。

那個最高點,堆積于日常。

人們對于死亡的認識,總是滞後。

真正意識到一個人的離開,往往不是任何聲嘶力竭的告別儀式。

而是你無意間看到他用過的杯子,發現已經很久沒用了;看到他住過的房間,發現屬于他的氣息越來越弱了;看到熟悉的夕陽,發現夕陽下那個熟悉的身影,再也看不見了。

而謹以約,連窺探張之年真正日常的機會都沒有,只能憑借這個未清空的購物車,一點點地串聯起他生活的軌跡。

她點開“待收貨”那一欄,一點點向下拉。趙陽新很細心,把每個能找到主人的物品都下了單,再一一填下相應的收貨人和收獲地址。

距離趙陽新來找她已經過去了三天,那些帶着心意的禮物,有的已經翻越過萬水千山,漸次送到了大家手中。

你看,時光一如既往地向前走着。

可就這麽,把張之年給丢下了。

可是,他的故事還沒有講完呢。

他還沒給我講講,他是怎麽知道我的聯系方式的。

他還沒給我講講,他這二十年是怎麽過的。

他還沒給我講講,我在他心中,留下了怎樣的痕跡。

他還沒......

叮的一聲,截斷謹以約的思緒。

這次終于是她自己的手機。

她拿過一看,向鴻箋發過來的信息:【醒了跟我說一聲。】

謹以約莫名有點鼻酸,發過去一個字:【嗯。】

文字豐富。

豐富到一輪簡單的月亮,都能被文人墨客,以不同的角度,跨越千年時光,競相傳唱。

卻也單薄。

單薄到即使你內心早已澎湃洶湧,風雨傾覆,卻也只能落腳在一個“嗯”字。

孤零零的一個字,沒人能聽到你聲音裏的鼻音與哽咽,也沒人能看到你目光裏的濕意與哀傷。

可向鴻箋聽到了,也看到了。

停頓兩秒,謹以約看到向鴻箋發過來的信息:【開門。】

謹以約跑到門口,看到向鴻箋站在門外,額前一縷頭發翹着。剛才跑得太快,身體攪動着空氣,在走廊掀起了一陣風,吹亂了他的頭發。

“怎麽了?”他聲音溫潤,卻帶着一絲掩不住的擔憂和焦灼。

謹以約擡起濕潤的瞳,直視着他:“你說張之年的死,會不會和我有關系?”

“你瞎想什麽?”向鴻箋沒忍住,擡手揉了揉她的頭頂,“說了,那是個意外。”

這動作,溫柔卻克制。

謹以約沒有躲。

向鴻箋看着她笑:“餓不餓?下去吃飯。”

謹以約沉浸在自己的情緒裏,沒有做聲。

向鴻箋聲音溫柔,帶了些哄人的意味:“跟我下去吃飯,我給你講個故事。”

看她站着不動,向鴻箋推着她往裏面走,“快去換衣服,我在外面等你。”說完把門替她關上了。

吃飯的地方就在一樓的自助餐廳。因為不用出門,所以謹以約沒穿外套,一件純白色的羊絨針織衫,幹幹淨淨,襯出她清秀眉眼。

向鴻箋站在門外,穿了一件淺棕色的毛衣,剛才沒細看,這會兒認真打量一番後,謹以約才發現——

他,是真的很好看。

很耐看的那種好看。

“走吧。”謹以約笑着說。

向鴻箋看着她一派清明的眼底,應道:“嗯。”

下樓到了餐廳,兩個人選了餐,找了個窗邊的位置坐下,這會兒還沒到飯點,所以餐廳人并不是很多。

“你不是想知道我為什麽會跟你一起過來嗎?”向鴻箋還記得自己剛才說過的話,“我告訴你。”

謹以約卻忽然搖了搖頭,正經道:“瓜不能強扭。”

向鴻箋:“嗯?”

謹以約:“同理,故事不能強求。”

“你這姑娘,還挺難伺候,”向鴻箋輕輕笑了一聲,“不跟你說吧,你好奇;想跟你說了,你這又......”

謹以約有些俏皮地聳了聳肩,眸中泛着水光:“我可不要施舍來的故事。”

向鴻箋低頭笑:“我是張之年的醫生,他這個病例有些特殊。你還記得麽,你給我講過一個你好朋友的故事。”

謹以約:“你是說黎星?”

“嗯,”向鴻箋點點頭,“你說,她跟你說過一句話:沒想到啊,第一個被忘記的人竟然是我。這句話聽起來有一種無可奈何的悲傷,但對醫學而言,這才是正常現象。”

謹以約不解:“正常現象?”

向鴻箋目光沉了沉:“因為阿茲海默症患者,最先忘記的,往往就是離他們最近的人或事。”

謹以約一時語塞。

——為這份與她的認知完全相悖的遺忘軌跡。

“但張之年,不太一樣,他的記憶沒什麽規律可尋......”向鴻箋繼續說着,“所以,我很想知道,這幅畫的主人,與他的故事,發生在他生命的哪個階段。”

謹以約怔怔地聽着。

沉默許久,她問:“那我沒有找到他,你會不會很失望?”

“謹以約,我想知道,”向鴻箋沒有正面回答她這個問題,“你來的時候,是抱着什麽樣的心态?你覺得一定會找到這個人嗎?”

謹以約搖頭:“當然不是,因為這件事的主動權并不在我手中。只要NIANSHI不給我回信,那我這一趟很大可能會是無功而返。”

向鴻箋追問:“那為什麽還要來?”

因為你說要與我一起,所以我改變了計劃。

所以我沒等到NIANSHI給我的回複,就來了。

謹以約把這個想法咽在心底,改口說:“即使無功而返,那又如何?”

向鴻箋看着她。

“那并不代表我一無所獲,”她目光清透,似春日嫩芽,有一種破土而出的生命力,“這個社會太唯結果論了,仿佛只要沒達到目的,這一趟就白來了。”

窗外漸漸飄起了雪。

“但我覺得不是這樣的,”她看着窗外洋洋灑灑的雪花,眼裏含着光,“人生走的每一步,都算數的。”

她語氣沉穩,帶着一些少年老成。

但這份少年老成,用在她身上,是切切實實的褒義詞。

不是“為賦新詞強說愁”的故作深沉,也不是“潦倒新停濁酒杯”的無奈妥協,而是羅曼羅蘭的那句——

“看清生活的真相之後,依然熱愛生活。”

她身上那股子清透的生命力,太吸引人了。

向鴻箋與她隔案而坐,很清晰地感覺到——

他固守的陣地,正在逐漸失守。

“雖然我沒替張之年找到這幅畫的主人,但我替他走過了這條路,這就足夠了,”謹以約收回目光,任窗外的雪,墜向大地,“你知道東野吾圭嗎?”

向鴻箋被她這突然調轉的話題打了個措手不及:“日本推理小說家?”

“嗯。”謹以約娓娓道來着,“他有一本書叫《祈禱落幕時》,裏面有一句話我印象很深刻:無用功的多少,會改變調查的結果。”

向鴻箋:“無用功的多少,會改變調查的結果?”

“嗯,”謹以約肯定道,“我們不是警察,探尋的真相,或許不關乎公平與正義。但想要探尋一個人身後的故事,和警察破案是一樣的,需要付出努力,需要抽絲剝繭,需要做大量的無用功。這些無用功,是會産生力量的,哪怕這些力量微弱如螢火,也足夠讓我心馳神往。”

向鴻箋定定地看着她:“謹以約。”

“嗯?”

“你很特別。”

“特別?哪裏特......”

“咳!咳!咳!”

她沒說完的話,被鄰桌傳來的嗆咳聲強勢截斷。

那聲音太大,令人忽視不得。

謹以約下意識地朝後面望去。

斜後方的座位上,有一個看起來只有兩三歲的小男孩,正劇烈咳嗽着,雙臉漲得通紅,呼吸也連帶着有些窘迫。

坐在旁邊的女人,見狀趕緊給他倒了杯水,擡手就要拍他的背:“來來來,快喝水!”

“住手!”平地響起一聲雷。

聞聲,謹以約正要回頭,就看到一個淺棕色的身影從她眼前,像一道虛影般晃了過去。

那步伐太快,連帶着掀起了一陣風。

下一秒,她看到步伐如風的向鴻箋,走到那個小男孩面前,抱起他,動作利落又快速地把他放置在了自己的大腿上。與此同時,他一只手固定住那個男孩的下巴,另外一只手掌根部,放置在雙側肩胛骨連線的中點,向下向前反複敲擊着。

反複敲擊了好幾次,終于,他腿上的小男孩幹嘔了一聲,下一秒,吃進去的食物,被他一股腦地吐了出來。

咳嗽聲終于停止了,呼吸聲也不再急促窘迫。

“現在可以給他喝水了,”向鴻箋觀察着他的症狀,“食物嗆入氣管,拍背和喝水都有可能讓異物下滑,加重症狀,遇到這種情況應采用海姆立克急救法,具體的操作手法......”

話說一半,戛然而止了。

向鴻箋低頭看了眼自己正準備做演示的胳膊,上面已經沾滿了這個小男孩的嘔吐物。

小男孩的父母看到,紛紛致歉:“先生,真是不好意思,您這件衣服多少錢我賠給您。”

“不用,”向鴻箋擺擺手,“你們自己上網查查教程,海姆立克急救法,別讓這樣的錯誤再犯了。”

他站起身來,目光帶着威懾意味,語氣嚴肅:“你剛才的做法,差點要了他的命!”

這聲音不小,引來一些打量的目光。

向鴻箋熟視無睹,把自己沾染了嘔吐物的胳膊背在身後,轉頭對謹以約說:“你先吃,我上去一趟。”

謹以約:“好。”

雖然認識不過幾天,但剛才,是她第一次見他這麽不溫柔的模樣。

這份不溫柔,不為別的。

只是因為那一刻,他是位醫生。

“健康所系,性命相托”的醫生。

半個多小時後,向鴻箋洗好澡,穿上浴袍從衛生間走了出來。他擡手擦着頭發,目光無意間一瞥,看到手機有新消息。

點開一看,謹以約五分鐘前發過來的。

謹以約:【洗好了嗎?】

向鴻箋把毛巾搭在肩上,騰出兩只手去回複她:【嗯。】

然後,另起一行:【你要是吃完就先上來,不用等......】

結果,這句話還沒輸入完,謹以約的回複已經發了過來:【我在你門外。】

向鴻箋打開門,謹以約長臂一伸,把手中的袋子遞給他,說:“換上這個吧,新的。”

他低下頭,看着謹以約提着的兩個袋子,問:“兩個都是給我的?”

“嗯,一件針織衫,一件羽絨服,都按照185的號買的,我也不知道合不合适,如果不合适的話還可以去換,你先......”

“謹以約。”向鴻箋打斷她的話。

“嗯?”她的眼睛跟着揚起的音調,同步上移。

下一秒,兩個人的目光在空中交彙。

這場景其實并沒有多滑稽。

但不知怎麽,向鴻箋就是沒忍住笑了一聲。

謹以約:“......”

他笑什麽?

向鴻箋看她愣神,更是不着急,斜倚在門邊,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笑意沉沉:“給個理由先。”

謹以約:“理由?什麽理由?”

向鴻箋用下巴指了指她手中的袋子:“收下你衣服的理由。”

“這需要什麽理由?”謹以約覺得這個問題有點無聊,索性也不矯情,直言道,“針織衫是你剛才見義勇為,我代替那個小男孩謝謝你;羽絨服是我轉賬給你你不要,我不能白白占你便宜,所以給你買了,你趕緊穿上。”

說着,她把兩個袋子往向鴻箋懷裏一塞,學着他昨天的語氣,說道:“聽自己的話,冬季疫情容易反複,你要是現在感冒了,麻煩的可不止你一個人。”

向鴻箋:“......”

這姑娘還挺會将計就計。

看他穿着浴袍,走廊又不比室內暖和,謹以約便沒有多待,說:“我先回去了。”

看她走了幾步,向鴻箋才反應過來,對着她的背影:“等會兒我送你去車站。”

謹以約回過身,點了點頭。

他們出發的時間是下午兩點,向鴻箋穿着那件嶄新的羽絨服,一如既往地,站在走廊上等她。謹以約給他買的這件羽絨服是黑色短款,輕薄利落,保暖的同時,也很有型。

因此,當謹以約打開門,看着他穿上身的樣子,感覺自己的眼光還挺好。

她唇角不自覺地彎了彎,對着向鴻箋道:“走吧。”

“嗯,”向鴻箋同她一起往外走,“剛才問你衣服那個問題,是因為S市冬季很短,也不冷,很少有需要穿羽絨服的時候。再加上南方氣候潮濕,羽絨服放一年,質量會大打折扣,所以買了有點浪費,不是不喜歡。”

謹以約斂眉一笑,淡淡道:“那就好。”

車身劃過冬日的雪色,一層淡淡的白,落綴在整座小城的上空,像是給所有景物都描了邊,有一種整齊劃一的好看。

到了高鐵站,向鴻箋停好車,把謹以約送到了進站口。

謹以約朝他揮揮手:“再見。”

說完,她頭也不回地往裏走。

可是走了幾步,腳步終究是不聽使喚,停了下來。

都怪腳步太叛逆了,不怪我。

這樣想着,謹以約轉過身,重新走回到向鴻箋身邊,目光與言辭都誠懇:“向醫生,Z市冬季寒冷幹燥,不穿羽絨服很難捱過去的。”

向鴻箋:“嗯?”

為什麽冷不丁談起了天氣?

謹以約手心緊了緊,眸光落在他身前:“所以,別讓這身羽絨服浪費了,”頓了頓,她擡起眼,“有時間來Z市玩吧,我等你。”

向鴻箋目光晃了晃,最終停泊在——

“好。”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