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2021.1.23

一月二十三日,S市,揚塵。

傍晚時分,謹以約正坐在靠窗的位置,一邊等人,一邊盯着窗外出神。

今天是少見的揚塵天氣,窗外的風景,都像是蒙上了一層鉻黃濾鏡。

“不好意思,我來晚了。”一道渾厚有力的男聲從身後傳來,謹以約聞聲回眸,看到風塵仆仆趕來的詹奇峰,連忙從座位上站起,“詹警官好。”

詹奇峰擺擺手,示意她:“快坐快坐!”

落座的時候,謹以約目光一掃,看到了詹奇峰粗糙嶙峋的手背。

謹以約是在今天早上接到的詹奇峰的電話,說要見她一面。

詹奇峰本來以為她在Z市,正準備買高鐵票過去,結果知道她在S市,索性就從暮城直接開車過來了。

他們約在一家茶館。

謹以約給詹奇峰斟了一杯茶:“給您點的茶,還有一些小吃,不知道合不合您胃口?”

“我都可以,”詹奇峰目光微垂,看着逐漸盈滿的杯盞,“你最近一直在S市?”

“嗯,是。”

詹奇峰直接道明來意:“我這次過來,是想跟你聊聊張之年的事情。”

聞言,謹以約倒茶的手一頓。

詹奇峰察言觀色的本能相當了得:“是不是覺得很突然?”

茶過半盞,謹以約把紫砂壺放回原處,實話實說道:“那倒沒有,就是覺得有點意外。其實您今天給我打電話的時候,我就有預感應該是和張之年有關的事情。”

“那我就直說了,”詹奇峰手指摩挲着茶杯壁,猶豫了那麽一瞬才開口,“我也是才知道,張之年生前的那部手機,沒有被燒掉,而是在你手裏。”

“嗯,”謹以約點頭,“是我要離開暮城的時候,趙陽新給我的。”

詹奇峰抿了一口茶,眸光瞬間變得深沉起來,“說來也是我們這些大人太自以為是了。當初陽新有跟我們說過,不要燒那麽多東西,但我們想着,多燒點,張之年到那邊就不會太孤單。”

說到這兒,他語氣一頓。

謹以約也沒說話,沉默地看着對面這個男人。四十多歲的年紀,正值當年,皺紋卻早已爬上眼角,眉眼間皆是風雨灌注的痕跡,目光如鷹隼,在此刻卻又放得極為平和。

詹奇峰喟嘆一聲:“參加完張之年的海葬儀式之後,我就去了外地辦案,前幾天才回到暮城,才看到那個快遞。”

謹以約目光一滞:“快遞?什麽快遞?”

詹奇峰提醒道:“張之年給我們警隊所有人都買了一套護膝。”

聞言,謹以約神情一怔,這才想起張之年的手機被她放在了家裏。

從拿到這個手機到現在,也過去大半個月了,大部分東西都已經送達,她也就沒有再随身攜帶。經詹奇峰這麽一說,她才想起那套護膝是預售商品,發貨時間一般是在半個月之後,這樣算算,現在的時間正好吻合得上。

“我把他的那部手機放在家裏了,但我有印象,你們那些護膝是定制的,所以發貨時間會比別人晚。”

“原來是定制,我說怎麽每套上面還寫有我們的名字。”

謹以約聽着,輕輕嗯了一聲,但與此同時,她又覺得詹奇峰過來找她的真正目的還沒有提及。

直到他問:“我聽說,那個手機裏,有一張黑白色的照片?”

謹以約點點頭:“嗯,不過那個快遞也沒有到,因為是定制,所以也需要時間。”

詹奇峰把手機遞了過去,“是這張嗎?”

謹以約垂眸看了眼那張照片,說是。

詹奇峰眉眼輕擡,看着謹以約問:“我聽說,這幅畫的主人你已經找到了?”

“嗯,”謹以約肯定道,“她叫施念,生活在洛城,很喜歡畫畫,但家庭條件不是特別好,張之年在網絡上看到她的畫,就一直鼓勵她堅持下去。”

“我能冒昧問一句,這個人......”或許是覺得這個問題有些無禮,詹奇峰組織了一下措辭,想着能換個委婉的問法,可終究找不到,頓了頓,他直問道,“這個人,雙親還健在嗎?”

謹以約不知道詹奇峰為什麽要問這個問題,但還是如實答道:“施念跟媽媽一起生活,她父親在她還沒出生的時候,就去世了。”

聽到這個答案,詹奇峰眉頭驟然一緊,手臂線條也在一瞬間變得緊繃。

注意到他臉色的轉變,謹以約擔心地問:“怎麽了?”

“哦,沒事。”詹奇峰平複了一下心情,手肘撐着桌面,雙手緊緊握成拳,抵着人中,許久都沒有說話。

謹以約看着他的動作,很明顯,這是人在突然受到驚吓時做出的一種本能反應。

她想了想,猜想出了一種可能,然後,她試探着問了一句:“難道張之年是施念的父親?”

也不知為何,僅僅只是說出自己的猜測,她嗓音竟莫名帶了絲顫意。

聽到這句話,詹奇峰才一下子回過神來,他把手臂放下來,解釋道:“不是,張之年這一輩子,确實是無妻無子。”

他極快地否定了這個猜測,謹以約心裏卻瞬間變得空落落的。

她尋了尋這份空落落的出處,這才發現,在剛才說出自己猜測的那一刻,她是希望,能得到一個肯定的答案的。

她不是不知道遺憾的分量,不是沒聽過久別卻從未重逢的憾事,可她總覺得,哪怕他們從未相認,哪怕是誤會讓他們錯過這麽多年,也總好過一片空白。

心裏有挂念,總好過一片空白。

氣氛靜默了幾秒,詹奇峰才重新打開了話題:“施念的親生父親叫什麽你知道嗎?”

謹以約搖頭:“這個我沒問,不清楚。”

“詹警官,您今天過來找我是......”

她話說到一半,就被詹奇峰強勢打斷:“前幾年,當張之年被查出患有阿茲海默症的時候,其實我很慶幸。”

謹以約還以為自己聽錯了,“慶幸?”

“嗯,”詹奇峰重重哽了下喉,“因為這個病,是個關于遺忘的疾病。”

謹以約心中頓時疑窦叢生。

遺忘,正是這個病最殘忍的地方,也是讓患病者和病人家屬最束手無策的地方。

謹以約親眼見過因“遺忘”受傷的劉瑜芬,親耳聽過因“遺忘”走丢的張之年,她一次次見證了,因為遺忘,這個病給現實生活帶來的剝離感。

所以,當聽到“遺忘”與“慶幸”聯系在一起,她用盡所有經驗和閱歷,也找不出一個合理解釋。

詹奇峰長長嘆了口氣,看着謹以約,把剛才那句話自動翻了篇,倏地調轉了一個話題:“你遇見張之年是什麽時候?”

“1999年。”

“在哪裏?”

“在漁霞村,不過現在那個村已經沒有了。”

“謹小姐,我有個問題,在第一次見你時就想問了,但當時問覺得有些冒昧......”

“您問。”

“1999年,是二十多年前了,那時候你也只是個小姑娘吧。”

“我四歲多,不到五歲。”

“說實話,其實我不太理解,二十多年過去了,你為什麽會因為羅钊的一通電話,就趕來暮城,參加張之年的葬禮。”

“您是想問我為什麽這麽沖動?還是想問我為什麽那麽小的事情到現在還記得?”

“都有。”

“沖動談不上,”謹以約先挑了個容易的問題回答,“接到羅钊電話的那天,是元旦。我當時正在和我的好朋友吃火鍋,屋裏都是蒸騰的熱氣,窗外是漫天璀璨的煙火,到處都是熱鬧的氣氛,但一場煙火都沒有放完,電話那頭的稱謂,就從‘傷者張之年’變成了‘死者張之年’,這轉變,太讓人難過了,我不來,過不去自己心中那一關。”

頓了頓,她又想起一個細節來:“最開始接到這個電話,我還以為是詐騙電話,因為那天早上,我收到過一個快遞,是一包菜籽,我還以為這是什麽新型騙術,但當我知道這包菜籽的購買者是張之年的時候,我便瞬間意識到這并不是一通詐騙電話,這也是為什麽那個時候的事情我到現在還記得,因為人不會忘記身處低谷時看到的那束光,也不會忘記——”

“快要餓死的時候,遞過來的那碗飯,”謹以約深深吸了一口氣,“我不會忘記,是因為張之年出現在我最饑餓的時候。”

這時,一直沉默的詹奇峰終于終于出了聲:“最饑餓?”

“您可能不信,張之年來了漁霞村之後,我才過上吃飽飯的生活。我......”謹以約極為苦澀地笑了一聲,“這個部分能略過嗎,畢竟,我好不容易才忘了的。”

說完,謹以約心口一滞。

瞬間明白了詹奇峰那句話的由來。

“遺忘”是可以與“慶幸”聯系在一起的。

當記憶中有不好的回憶時。

想到這兒,謹以約瞬間沒了講述的心情,直問道:“張之年他......怎麽了?”

詹奇峰長長嘆了口氣,字裏行間,盛滿了被歲月沉澱過的風霜:“有件事,我本以為他忘了,但看到那幅畫的那一瞬間,我才知道,其實,他沒忘。”

牆壁上的鐘擺恪盡職守,轉過一圈又一圈。

就這樣,那段往事,裹挾着着滿城黃沙,一粒粒地刮擦進謹以約的內心。

她仿佛看到一個佝偻的老人,穿梭在槍林彈雨中。

風沙彌漫了他的眼,他拿着殘破的地圖,回不到過去,也走不到未來。

從接到那個來自暮城的電話到現在,她一路抽絲剝繭,一路漫游回溯,真相每揭開一份,故事每完整一分,謹以約就越是明白,現世的每一種安穩,都是由前人的犧牲創造。

比起戰功赫赫,比起衣錦歸鄉,那些隐忍的、艱澀的、厚重的故事,可能更符合張之年這一生的底色。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