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皇嫂,你的胸怎麽了!
下午風雪稍霁,王義就給他備下入宮的暖轎。
直到此時宣帝也才終于認清,他當臨川王時雖然不繁盛但也精致美好的後院,全沒了。就連貼身服侍他的侍女也都個個質量低下,歪瓜裂棗,看着還不如看太監呢。
就算上天要把阿仁配給他,難道成親之前不能先來幾個溫柔解語的側室通房陪伴他?
傷心一陣,忽然又覺着有些慶幸——虧得他重生到了如今這歲數,若再早生幾年,豈不是要當更久的和尚?
反正過了今天,他就要在家中韬光養晦地裝病,到時候再慢慢打聽從前那些侍婢的下落,若是找不到,再納些新人也是一樣的。反正這兩年他的舉動越荒唐、自污得越狠,二哥才會越放心他,免得再來一次毒殺或是借別的機會直接把他扔到牢裏。
王府離皇宮并不遠,只是因為大雪,官道也泥濘坎坷,十分難走,平常不過頓飯工夫的路,這一天竟走了足有一個多時辰才到。到了宮門附近,路上積雪已經人掃過,就好走了許多。再往大內走了一陣,到會通門外,他便下了轎,攏着鶴氅往裏走去。
這一路上當真還遇到了不少熟人。有助他登基的,有後來因罪被殺的,有與他君臣相得直到他重生之前的。都還是年輕時的樣子,意氣風發,對自己和這個國家的将來一無所知。宣帝端着客套的笑容一一回禮,眼中看到的卻是這些人在很久以後的模樣。
真奇怪,為什麽一想到那些愛妃時就會想起她們年輕時嬌豔的容顏;而看到這些年輕了的大臣們,卻透過現狀看到了他們衰老後的模樣?
宣帝想,這或許是因為朕不是以貌取人之輩,所以覺着他們以後肥胖或老朽的模樣,比現在這樣年輕朝氣的模樣更為親切吧。
于是他的态度越發和緩,與幾位後來于朝堂上頗受他器重的老臣一路攀談着,慢慢往集英殿走去。半路碰上了朱煊,卻只淡淡地和他招呼一聲——他們倆雖然少年時就交情深厚,但為怕二哥忌憚,成帝一朝,幾乎都是暗地往來,直到他二哥暴斃,朱煊擁立他登基為止。
然而他們後來也沒能君臣相得幾年,朱煊便踞西北擁兵作亂……
他心中感慨,垂下頭暗嘆一聲,踏着薄雪走進了陳茵列錦的集英殿。殿裏宮燈高懸、燭光搖曳,照得筵宴一派溫暖明亮,菜肴精致醇美,出入伺候的宮女也都鮮妍亮麗,幾乎比得上他上輩子時後宮的水準。
宣帝一面不由自主地欣賞起堂前的舞蹈,一面感嘆二哥成帝的驕奢淫逸。父皇剛去世不久,他就不顧衆臣谏言,辦這樣的宴會,這是給天下臣民做了什麽榜樣?怨不得才做了兩年皇帝便暴斃了!
他當了這麽多年皇帝,平定四方、功勳聞于四海,但在享樂方面卻是遠遠不如二哥。成帝光是修宮苑、納美人、豢養珍獸,一年就能花出幾百萬兩白銀。等到他繼位時,國庫幾乎都被搬空了,他只得打開內庫,把私財都拿去擴充軍備,修築城防。
剛登基那幾年,他忍痛裁減了一半宮女,也沒敢納幾個妃子,至于皇後和後妃更是節衣縮食,連首飾都沒敢多添。
懷着深厚的怨念和仇視,宣帝狠狠地瞪着堂前穿着輕容紗衣、頭上插滿金飾的舞姬,将那嬌媚的容貌和纖巧的身段一一刻入眼中,然後略帶優越感地想到:不及朕的綠翹多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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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帝起身祝酒,衆人便也都跟着起身,稱頌皇帝的功績,并舉杯上壽。三杯酒過後,成帝的目光忽然落到了宣帝席間,含笑問道:“七弟今日怎地面色不大好看?可是外間風雪太大,受了寒氣?”
宣帝連忙起身答道:“多謝陛下關心,臣無恙。”
成帝笑道:“自家兄弟,何必這樣拘禮。李貴,将臨川王的桌案挪到朕身邊來,朕好與皇弟親近說話。”
宣弟連忙謝恩,看着下人挪動桌案,心裏卻驚疑不定——不對啊,上回成帝可沒給他挪過桌子,他是一直坐在衆臣之間,與衆人一道飲酒的。下毒也是正宴之後,留他在偏殿又單獨對酌一回,那時才在酒裏下了藥……
這回把桌案給他挪了,該不會是把下毒之事提到前頭了?反正上回那毒發作了也不會立刻要人命,可能皇兄是想等他發作,便叫人把他挪入偏殿,活活熬死?
這些都不要緊,要緊的是,萬一皇兄提前下藥,那他還能碰到那個溫柔楚楚又深明大義的小皇嫂麽?
待他桌案到了成帝身邊,就有太監拿了新壺來替他斟酒。宣帝裝作貪看歌舞,只偶爾挾一箸菜,酒卻是略沾沾唇便放下,并不喝下去。
成帝看了他許久,見杯中酒始終不見下去,便開口問道:“吾弟今日果是興致不高,還是宮中這酒不合胃口,你才不願多飲?”
宣帝心中一驚,站起身來低頭謝罪:“臣弟今日的确是受了些涼,胸中發悶,不敢多飲酒。掃了陛下的興致,是臣弟之罪。”
他始終低着頭,目光落在地上,卻見一雙繡了金龍的靴子慢慢踱到他面前,淡金龍袍之下,一只手在他臉龐下方微微停留了一下,又向前方伸去,最後落到了他肩上:“七弟何須如此謹慎,難道朕為了這點小事就要怪你?你不能喝酒就不要勉強,朕這裏便和你家裏一樣。李貴,命人替臨川王上一盞酥酪驅寒。”
怪哉,他家二哥居然也知道演這種兄友弟恭的戲碼了?宣帝自然也不能不配合他演這場,忙把腰弓得更低,謝道:“臣惶恐,不敢當皇兄這般關心。”
成帝攙着他的手臂扶他起來,親切和悅地說道:“父皇駕崩之後,朕一直忙于朝政,生怕有負父皇囑托,卻疏于照顧七弟,朕這個兄長實在是有愧于你。吾弟以後也不必這樣小心,這皇宮既是朕的,難道就不是你家麽?”
這話不錯,過兩年入主這皇宮的就是他了。宣帝分心有術,掐着成帝說話的字數眨了眨眼,瞬間就落下幾顆淚來,雙目含着水光,誠摯無比地答謝了一回,重新落坐,把新上來那碗熱騰騰的酥酪一口一口地喝下去。
然後借着擦嘴的機會,把大部分酥酪都吐到了巾帕上,團起來塞進了袖子裏。
雖然不免喝下幾分毒藥,但是上回一杯藥酒進去都沒毒死他,這回這點應該更不算個事。只要拖過酉時,就可以到殿外碰碰運氣,若能遇到那位小皇嫂,倒不必叫她救自己,要緊的是先問清她的身份,以後才好拂照于她。
想着想着,那纖柔的身形仿佛就出現在了宣帝面前。他腦中一片混沌,只想拉住那女子的衣袖,手這麽一擡,便聽到身下一片唏哩嘩啦亂響,定住神一看,哪裏還有什麽小皇嫂,是他把桌上的杯盤拂到了地上。
成帝自然也看到了他這兒的情況,關切地轉過身來問道:“七弟怎麽了,可是寒症加重,身子不适?”
不,不是寒症,八成是中毒了。憑着不怎麽豐富的中毒經驗和對他二哥深刻的認識,宣帝覺得,方才那碗酥酪肯定有問題,只是這回的毒卻不像是上回那種——他上回只是腹痛,神智可是很清醒的。
他應聲站起身來,只覺着腿腳有幾分發軟。拿手在桌上一撐,又掃亂了幾個盤子,連忙請罪:“臣弟方才貪飲了幾杯酒,可能是酒力上湧,下殿吹吹風就好了,請陛下恕罪。”
說着就讓王義扶他出去。成帝便又關切地問了他兩句,拍了拍手,叫過兩個太監:“送臨川王到偏殿休息,再替王上些解酒湯藥。”
那兩個太監應喏一聲,硬把王義從宣帝身邊擠了開去,一左一右地夾着他從殿後退了出去。宣帝腿步發顫,心裏倒還明白。若是再喝一副湯藥下去,甭說小皇嫂,就是玉皇大帝來了也救不了他的命了。
到了偏殿,他就往榻上一靠,叫王義出去替他弄些幹淨水來,再把雙眼一閉,任那幾個太監怎麽勸他喝藥也不張口,硬撐着裝起死來。
好在那些太監也沒敢真對他動手逼迫,勸過幾回,也就放下藥湯,由得他在那裏躺着。偏殿中火燒得極旺,香風膩人,沖得人頭腦昏沉,直到王義回來,服侍他喝下了一瓯冷水,才覺着似乎好了些。
又呆了不知多久,外頭絲竹之聲漸低,庭中也有了些人聲。宣帝猜着宴會快散了,便扶着王義要出去。若運氣好,說不定那位小皇嫂已經來了;若遇不上她,也是趁這機會先離開皇宮為要。
殿中幾個太監還想阻攔他,卻被他一怒之下釋放出的王霸之氣震懾住,不敢上前糾纏他,只攔住了跟在他身後的王義。
殿外寒氣正盛,北風嗚咽着卷過回廊。宣帝出來時沒穿外氅,正在殿裏熱得滿面通紅、微微出着汗,被這寒風一拍,就覺着冷入骨髓。幾個噴嚏過後,更覺着頭重腳輕,跨出回廊時步子沒邁好,險些栽到一片被雪覆住的花叢中。
他踉跄着拔出腳來,借着月光認準出宮的方向,也顧不得等王義他們,一腳深一腳淺地就往會通門方向走去。
走出不多遠,宣帝就聽見西北方傳來一片環佩玲珑,正向他這邊靠近。回身往那兒一看,就見到幾個宮女打着香爐宮燈引路,後頭有一個人分開衆宮女,直向着他而來。
是他念茲在茲的小皇嫂?宣帝站在原地盯着那身影看,可不知是月色朦胧還是他中毒已深,卻怎麽也看不清那人的模樣,只覺着月光之下那人肌膚勝雪,雙目晶亮,頭上烏發如雲,堆得略像紗帽;身上棉袍也略厚了些,不顯身段。
還沒回神過來,宣帝的手已撫上了來人的胸口,一按之下,心頭猛地驚跳幾下,腦中只轉着一個念頭:“皇嫂,你的胸怎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