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大将軍

出乎宣帝的意料,成帝這些日子倒沒怎麽和他過不去。每日下朝之後不過召他到宮裏小坐一會兒,也并不強求歡好,離宮之後,他還有餘力去禮部應卯,看看各處事務進度如何。

臘月二十六便要封玺,元旦朝拜大禮必須要提前演練,絕不能出事故。宣帝親自查對禮器,和部中官員商議大典細節,還到各館驿見過了來朝賀的屬國與外蕃使節,日日忙得不可開交。

除了京中各項典禮,上元前後成帝還要巡幸崇明觀和還恩寺。宣帝便提出要親身檢察這兩處的準備情況,順便拈香祀福,點了員外郎傅悅同行。他早有心和大将軍朱煊見一面,趁着這機會,交待了府中下人通信,約朱煊在還恩寺後山相見。

到了十九日午後,檢視過還恩寺之後,便叫傅悅先行回去,自己則獨留在寺中,借口游玩遣退了僧衆。

朱煊就在山後一塊背風的大石下等着他,也不知等了多久,身上披風被狂風掃下來的雪珠密密地沾了一層,都有些凍硬了,人卻似山松一般筆挺。

宣帝抄手快步走了過去,朱煊走上來向他身後看了一陣,将懷中一頂雪笠和一件外色披風遞給了他:“此處不是講話之所,我在山中有一處小屋,請王爺過去少坐,也好暢敘心曲。我先帶路,王爺慢行。”

宣帝答應下來,接過衣服換上,便跟在朱煊身後,順着一條小路往山上走。

那路雖窄,但因雪下有草,坡也平緩,并不很難走。朱煊走得極慢,一面走一面将路上碎石雪塊踢開,玩笑般念了句詩:“伯也持殳,為王前驅。”

宣帝滿心都是謀反,哪來的心思對詩,便随口對了一句:“願言思伯,甘心首疾。”

朱煊的步子一霎時就停了下來,本來低垂的頭也揚了起來,微微向後轉了轉,卻沒敢真把目光投到宣帝身上。

他這麽一停步,宣帝腦子裏那些亂七八糟的念頭才沉寂下來,想起自己方才說的是什麽。

明白過來之後,宣帝簡直恨不得直接把臉埋到雪裏去。這種時候分明該接“無小無大,從公于邁”,他腦子裏想的都是些什麽,怎麽就能說出那句來?

虧得朱煊并未揪着此事,只重新把頭正了回去,一語不發地在前頭開路。宣帝心中尴尬不已,有心說笑兩句,可自己心中一片愁緒,哪能想得出解頤之語,便也沉默地跟在他身後。

轉過幾處岔路,便見到朱煊所說的那處茅舍。雖然只是竹木築成,但十分精美雅致,屋內生了一塘火,騰騰燒着,烤得一室中溫暖如春。

宣帝便解下披風鬥笠,朱煊接過來放到熏籠上,帶他到桌邊坐了,自己也坐到一旁,徐徐斟酒,直視着他問道:“王爺究竟有何要事,這般急着見我?”

宣帝接過酒杯一口飲盡,起身緊握住朱煊的手:“阿煊,吾欲為大事,你可願幫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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握了許久,朱煊也沒個反應。宣帝的手心都攥得發熱了,才終于聽到了一句回話:“皇上年後便要封你為皇太弟,這些日子又加恩無數,兄弟之情深厚至此,滿朝文武都為之感佩。王爺竟不思感恩,反而要做亂麽?”

宣帝的眼睛慢慢閉上,手也撒了開來,重新坐回椅上。朱煊都能說出這種話來,看來群臣應當也都是一樣的心思。就如淳于嘉說的,人心現在不在他這裏,就是朱煊助他成了事,他也不是伐無道,而是弑兄自立,名聲定然要壞了。

難不成他只能這麽忍下去了?

可成帝還有兩年才能自取滅亡,這兩年當中,還不知會出多少事。萬一此事洩露出去,他一樣是身敗名裂,且負着娈寵之名,恐怕更難稱帝。倒不如舍着背一個弑君之名,起碼不必再受此欺辱,登基之後再修史書……

他重新睜開眼,直望進朱煊眼中:“阿煊,我将為大事,你要助我。”

朱煊嘆道:“你特地叫人約我在這裏,原來就是為了商議謀反之事。王爺,你要我為你出生入死,背負污名,總要給我一句實話。當初七王奪位之時你都能耐得下心韬光養晦,怎地到了新朝沒幾天,就要謀反了?”

宣帝不答反問:“阿煊只管說肯不肯幫我。若不肯,你也可以向成帝告發我,我不怪你。”

朱煊冷笑一聲:“你又這樣。旁人面前你都溫良恭儉讓,在我面前就換了這副臉子,我只要稍稍問你一句,你就拿這話來頂我。當初明帝還在時,你幾個哥哥都沒這麽跟我不客氣過,只有你事事都要做主,指使得我團團轉,我還偏偏跟中了蠱一樣,跟你最要好。”

那是因為他的王霸之氣技能滿點嘛。想到自己這無敵技能,宣帝心裏稍稍舒服了些,态度也放軟了幾分,起身親自倒了杯酒敬給朱煊,站在他身旁說道:“阿煊不知,成帝立我為儲實無好意。将來我一入景福殿,生死便全攥在旁人手上了,若一徑忍耐,只怕将來連埋骨之地都沒有。成帝性好猜疑,你如今過得也未必如意,倒不如助我起事。大事若成,我必待你比成帝更好。”

他在那裏分析利弊,侃侃而談,朱煊卻并不接話,眯着眼端着酒杯,窩在椅中不知想着什麽。宣帝說到了一段落,停下來喝了杯酒,才看出朱煊已是神游天外,便伸手在他肩上拍了一把。

那手還未碰到朱煊的肩頭,便被斜刺裏伸來的一只手箝住,擰了半圈,反壓在他背後,将他緊緊按在桌上。宣帝猝不及防,疼得幾乎落下淚來,一聲痛呼沒能忍住,從喉中透了出來。

朱煊被他的聲音震醒,手遽然松開,連忙替他捋過胳膊,将骨頭推了回去,扶他坐回椅中,連連請罪:“王爺恕罪,末将一時失神,錯手傷了王爺,并非有意……”

宣帝擡了擡胳膊,雖然還有些疼,但不礙行動,也就不多計較,一手扶着胳膊問道:“些許小傷,我又不是女子,哪兒就這麽嬌貴了。阿煊方才想什麽呢,竟這樣入神?”

“我在想……”朱煊的眼還憂心忡忡地盯着他的胳膊,也顧不得說話,擡手按到他肩頭揉撚了起來。揉了一會兒,看到他面容舒展開,才想起來答話:“我在想,成帝登基未久,那五位皇子的後人尚在人間,萬一有哪家挾怨報複,派了刺客入宮……”

兩人對視一眼,宣帝目光忽然明亮了幾分,心中一動,竟是想到了上輩子扮作舞女前來刺殺他,卻為他的霸氣心折,自願留在宮中侍奉的綠翹。

記着就是他登基之後第四年,要對百越用兵時,百越王特地訓練了綠翹來行刺他。當年的綠翹麗質天成,能歌擅舞,後來為他的英雄氣概心折,死心踏地地留在他身邊做了妃子。

用兵百越那時還多虧了她獻計……現在大約能有十歲了不能?宣帝心中一片溫柔,嘴角脈脈含情,微微垂下頭,目光游移不定,追尋着記憶中美麗的身姿。

朱煊見他看了自己一眼,便柔情蜜意的低下頭,不由得又想起上山之前從他口中聽到的那句“願言思伯,甘心首疾”。

朱煊倒退兩步,心中砰砰亂跳,重新坐回了椅中。他也不敢問宣帝到底是什麽意思,只好默然倒着酒喝。那酒已有些冷了,越喝越是涼涼地堵在心裏,吞不得吐不得,令人煩惱不已。

宣帝那裏已回憶夠了美人,又妄想着另一位美貌刺客能進宮替他辦事,最好殺了成帝之後直接投入他懷中。于是他擡手拉了拉朱煊的袖子,滿懷期待地問道:“那刺客何時才能入宮?”

朱煊心神全在他身上,這回倒沒再擰了他的胳膊,而是立刻放下杯子,收回手正襟危坐着答道:“刺客又要忠心又要機智,須讓成帝不加防備才能成功。只怕還要過一陣子才能物色到合适人選,王爺暫且忍耐一時,我一定盡快做成此事。”

宣帝得了這個保證,又想着即将得到個美人,心中憂煩消散不少,向着朱煊粲然笑道:“若無阿煊,我真不知該如何是好。日後……但願你我永不相負。”只要你不造反,我一定和你君臣相得到最後。

這一句沒說出口,朱煊自然無從知曉,但宣帝說出口的那幾句,朱煊卻是一字不落地印在了心上。他略微想了想宣帝若對他有意,将來該是什麽樣子,卻只有個模模糊糊的影子,不敢細思。

商量罷了大計,宣帝看天色不早,便要回去。朱煊照舊送他到了那塊大石後,還細心替他抿了被雪笠擦亂的頭發,目送他轉過小徑往寺院中走去。

這一趟會過面,兩人已有了默契。宣帝便将見面結果告訴了淳于嘉,由他布置謀反之事,自己仍和無事一般在禮部忙碌。

直忙到臘月二十六,成帝一早便将他召入宮中,在文德殿見了他:“今日封玺,朕宮中可閑樂幾日,阿摯這幾日白天便都在宮中陪朕吧。你府中無人,朕可準你今年也入宮與朕一道守歲,再叫畫師為你我兄弟畫幾張圖傳示天下,使世人皆知,朕對吾弟何等寵愛優容。”

宣帝如今有了推翻暴君的希望,心底倒也不似平日那麽煩躁,平靜地跪在成帝腳下應道:“敬唯命。”

成帝便伸出一只手拉了他起身,趁他還未站穩時一手穿過他腿彎,将人橫抱了起來,大步跨入寝殿,側頭在他耳邊狎昵地說道:“令吾弟久曠數日,是朕之過。今日朕便如數為你補回來,阿摯覺着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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