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密謀
淳于嘉進門時,宣帝正倚在榻上喝酒,見他進來也不坐正,而是十分随意地叫了一聲:“幼道。”叫他坐到榻上陪自己一起喝一杯。
屋裏既沒生火也沒熏香,幾扇窗戶都大開着,吹得屋裏一片清寒。淳于嘉頂着風雪進來,竟也沒覺出這屋裏和外頭有什麽區別。他匆匆施了一禮,就挨着榻邊坐下,從宣帝手裏接過一杯醇酒,仰頭灌了進去。
他身上猶帶着濕冷之氣,頭發上都沾着些雪沫,幾杯酒灌下去,身子還有些打顫。宣帝看他冷得厲害,便捧着一杯熱酒叫王義:“替淳于長史換身衣裳,再添兩個火盆來。”猶豫了一下又道:“把窗戶也閉上幾扇吧。”
這幾日閉居宮中,集英殿裏那種溫暖到膩人的香氣一直像烏雲般沉沉壓在他心上。以至回府之後,他都受不了室內氣息,硬叫人将門戶大開,熏籠香爐全數撤了下去,寧可只憑着熱酒暖身。
可是他自己情願挨凍,卻不能叫旁人陪着他。下人也就罷了,淳于嘉卻是他今後一直得用的臣子,無論登基時還是後來朱煊反叛、西狨入侵,都是此人替他出謀劃策,鼎定了大局。所以就算淳于嘉在朝中結黨營私、貪贓受賄,他也都睜一眼閉一眼,不多追究……
做臣子最要緊的也就是忠誠精幹,縱然有些小毛病,也不是不能容忍的。就連反過一回的朱煊他現在都打算籠絡好,防他踏上前世那條不歸路,何況淳于嘉這樣瑕不掩瑜的良臣。
萬一人在他這兒凍出病來,到用人之際不能起身,豈不是他自己耽誤自己?
王義激動地出去吩咐人添火,又親自閉了他身後那幾扇窗戶,又抱了件狐裘來替他披上。此時淳于嘉也換了衣裳回來,兩腮猶被凍得通紅,進門來又行了一回禮,低聲謝道:“多謝王爺賜衣,嘉方才還想進谏,這樣冷的天氣,王爺正該添衣向火,怎麽敞開窗戶叫寒風這樣吹着?若王爺凍病了,天下萬民都要恨臣等無能,不能勸王爺保重玉體,臣等也只得以死謝罪了。”
宣帝心中一動,眼神向外一掃,王義便帶了小太監退出門去,又叫人遠遠站開,不得偷聽。待人都走遠了,宣帝才敲着桌子叫他:“幼道在我這裏何須拘禮,上來坐吧。我正有些事要問你,咱們共飲幾杯再說話。”
淳于嘉一向脫略形骸,平常對宣帝只比對常人多加幾分敬意而已,拘束是從沒有過的。得他這麽一召,便脫了鞋坐到榻上,先倒了杯酒飲盡,待身子暖融了,也不多浪費時間,直言問道:“王爺此時召嘉相見,可是為立儲之事?還未恭喜王爺入主東宮,嘉在此先敬王爺一杯。”
宣帝如今聽不得“立儲”二字,皺眉放下筷子,斜倚在屏上,深深嘆了一聲。淳于嘉便也放下杯子,在榻上長跪起來:“莫非外間猜測有誤,聖上立王爺為儲,并非為了自身有隐疾,皇嗣上沒有指望了?”
宣帝也沒臉說出實話,悶了半天,只說了句:“成帝荒淫暴虐,得位不正,本王不忍令蒼生受倒懸之苦,願反抗暴政,救萬民于水火之中。幼道可願助我?”
淳于嘉面無表情地注視着宣帝,眼都不眨一下地聽着這悖逆之語,只是垂首看着桌上酒漿,手肘撐在桌上問道:“王爺手中可有兵馬?朝中可有朋黨?振臂一揮可能得民心?”
現在雖然沒有,但再過兩年都能有的。宣帝心中有些不服氣,又有些嗔怪淳于嘉态度和上輩子變化太大——上輩子最積極勸着他想法登基的就是此人,怎麽現在自己求着他想轍了,他居然又反對起來了?
他一怒之下,傾身靠在桌案上,直盯着淳于嘉道:“若我此時一定要推翻暴君,當這天下之主呢?”
淳于嘉微微側過了頭,不肯與他眼神對視:“王爺何苦來哉?如今天下已定,成帝登基數月,也并無大過。且王爺即将立為儲君,天下人皆知成帝對王爺兄弟情深,王爺若要此時動手,一來大義不在我們這邊,二來手中并無兵力可用,三來民心向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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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我就只能忍了?”宣帝胸中急怒,袍袖一拂,将滿桌碟碗都拂到了地上,摔得屋內一片狼藉。他一手撐在桌上,粗重地喘息着,心裏郁憤之情無處發洩,又在桌上狠狠捶了一拳。
淳于嘉從他手下搶了一壺酒出來,雙手端着壺杯答道:“忍是要忍,卻不能只是忍。方才嘉說了,若此時起事,王爺出師無名,縱成事也難逃弑君之名;若敗了,則正中皇上之意——王爺不聞鄭莊公與共叔段之事乎?所以王爺此時,正要事事順從皇上,令天下人皆知王爺友愛兄長,溫良恭敬。待王爺賢名顯于天下,皇上再有不測,天下人只會樂見王爺登位,不會有其他想法了。”
哪來的兄友弟恭,他入宮根本就不是當什麽皇太弟,而是當妃子去的。此事卻又萬萬不可為人所知……
宣帝咬緊牙關,面無表情地靠在引枕上,只聽淳于嘉又說道:“成帝雖然眼下尚無大過,但也有好大喜功的毛病。常言道,美男破老,美女破舌。王爺何不進獻美人以懈其心志,再誘其重用奸佞,驅逐良臣。待成帝失了人心,皇上再收拾形勢,自然要天下歸心了。”
這一席話終于說進了宣帝心裏,他雙拳慢慢松開,唇角隐現一絲笑意:“幼道所言不差。”
豈止這句不差,淳于嘉還能說出更得他心意的話:“王爺如今已及冠,又将入主東宮,眼下最要緊的便是娶妻生子。一旦王爺有了嫡子,聖上又無嗣,這天下便穩穩當當地落入了王爺手中了。”
真是忠臣啊!連他自己這些日子都差點忘記立妃的事了。只怕成帝不會讓他娶世家大族之女為妻,可那也不要緊,只要那些女子蕙質蘭心、溫柔美貌,再能多給他生幾個兒子——
宣帝已經忘了自己上輩子也三十多歲都還沒生出兒子的事,一徑陷入美好的幻想之中,探身到桌子那頭,牢牢握住了淳于嘉的手:“我有幼道,猶漢高祖之有張子房也!”
宣帝為了不知在哪兒的王妃滿心激動着,淳于嘉卻全身僵住,一動也不敢動。宣帝離他實在太近,又是這樣居高臨下的姿勢,白皙的脖頸整個暴露在他眼前。
雖有白粉修飾,但被衣領蹭了許久,那粉便有些遮蓋不住,淺淺露出了幾分紅痕。搭着宣帝發上清幽香氣,兩靥微紅、眉眼饧澀的情态,縱然淳于嘉對他一向敬重,也不由得心中一蕩,生出幾分別樣猜度。
就連握住他的那雙手,似乎都比前幾日更柔軟白皙了幾分——淳于嘉實在不敢再想下去,連忙眼觀鼻鼻觀心,垂下頭答道:“嘉怎敢自比留侯?是王爺不棄嘉愚鈍罷了。”
宣帝心有旁骛,也顧不上他那些小心思,只一徑為難着:“不知該由何人上書勸成帝準許我立妃為好。若是那昏君加意為難,還要內庭和那些宦豎為我說些話……幼道,此事便由你……幼道,幼道!”
淳于嘉這才醒過神來,深深垂下頭答道:“此事嘉定當為王爺謀劃……嗯,嘉以為,王爺不如擇日與大将君一唔。畢竟一人計短兩人計長,臣不過是王府長史,見識胸襟遠不及大将軍。他……”
朱煊手裏有兵,臨川王卻是個光杆王爺,朝中也沒什麽可用之臣。若是借朱煊兵權上位,以後難免有受人挾制之虞;可若他猜測是真,那與其勸王爺苦候時機,還不如用朱煊之勢。
可看着自家王爺這副一心只想着王妃的模樣,又讓他懷疑起自己的推斷來。若他所想為真,誰還能這麽沒心沒肺地只想着媳婦……
聽到“大将軍”三個字,宣帝也從立妃的激動中回過神來。
他自是比淳于嘉更了解朱煊的為人,也知道他不甘心只做個大将軍。可他們之間到底還有自幼的情誼,自己上輩子登基也是他一力扶持,至少這兩年間,朱煊還該是可信的。不如先去和朱煊見一面,看看如今的朱煊心意有無改變,肯不肯像前世一樣幫他。
至于成帝那裏,這麽多天也忍過來了,以後也不過是一樣。他又是男子,貞操這種東西,要來也無用。若是為一時之恨匆忙起事,一旦事敗,下場恐怕更不堪提。
宣帝下意識地擡手輕掩領口,倚靠在桌上,雙肩微頹,似是不堪重負。一雙長睫輕輕垂下,映得眼下一片暗影,目光昏昧難辨。雙唇亦有些腫脹,燭光映照之下分外豐潤豔麗。
淳于嘉心中有鬼,偏過臉不敢看他,可偏偏眼角餘光總能掃到一二,每看一下,心中便嘆一聲。似這般嘆了十七八聲,外間遠遠來更鼓之聲,留心聽來,竟已交了四更。
宣帝一下子端坐起來,臉色更白了幾分,深深吐了口氣道:“天色不早,幼道先回去吧。我入朝以後行事不便,方才所說之事,你可自行主持,我府中錢物印鑒任卿取用,回頭再告訴我便是。至于朱煊……我自想法見他,你就不必分心了。”
淳于嘉看着宣帝驚悸難掩的情态,口中微微泛上一絲苦澀,拱手應喏,心中細細盤算着自己要做的事,退出了門外。他身上還穿着宣帝的衣服,寒風吹過,衣香細細漫入鼻端,令他不由得又想起宣帝傾身過來握着他雙手時的情形。
于是他又深深嘆了一聲,義無反顧地投入到了謀朝篡位的工作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