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宣帝幾乎瞬間就打定了棄父取子的主意,先叫世子一家坐了,立時問道:“賢侄諸子皆可愛,可否為朕介紹一番?”
世子連忙起身謙遜道:“小兒無知,當不起皇叔誇獎。”就把幾個子女都叫了起來,頭一個介紹的就是宣帝看上的那個孩子:“這是侄兒的嫡子夏铖,今年才滿五歲,尚不懂事;”又将剩下的男孩拉到身邊“這是侄兒的長子夏衍,今年八歲;次子夏渝,今年六歲……”
幾個孩子相貌并不大相似,但都有個好處,就是不像父親。宣帝實際上也是三十幾歲望四十的人了,兩輩子又都沒子嗣,見了這麽可愛的孩子哪能不愛?他就把這幾個孩子都叫到身邊來,挨個兒拉着手問過了學業,又叫太監賜下精致玩物,才舍得放這些孩子回去。
只要不以父親看兒子的眼光看,這位世子的優點顯然多過缺點,相貌差一點也不算大問題——其實宛陵王世子長得也不算太難看,撇開臉不說,風度氣韻還是很好的嘛。
宣帝态度越發和悅,一一問過宛陵的風土人物,世子這幾個兒女的身體情況、性情喜好,卻只字不提要他入主東宮之事。這位宛陵王世子也是沉得住氣的人,不管宣帝問得多瑣碎、多不着邊際,始終都恭敬如一,回話時也是有條有理、不卑不亢。
經過這一場答對,宣帝對于世子那位嫡子倒是越發滿意。
有這樣一個懂事的父親,孩子必定也是從小受了良好的教育。待立這孩子為嗣孫後,再替他多挑幾個好師父,東宮屬官也要多選賢能,這樣他百年……他上輩子也不過活了三十幾歲,不必提什麽百年了。十幾年後,這孩子也正當少壯,正可擔下社稷之任。
這回見面之後,宣帝便将衆臣召至宮中商議立儲之事,直落落地宣布了自己要改立夏铖為嗣孫之意。
“宛陵王世子雖然聰慧賢德,但年紀畢竟比朕還要大兩歲。将來萬一他在朕前頭過世,東宮儲位自然還是要別選宗親繼承。與其到時再生波折,倒不如直接立其子夏铖為太孫。此子年紀又小,多選賢臣教導,朕百年之後,也可擔起國家大任了。”
衆臣私下早有共識,都認定宣帝性好男色,将來未必能有子嗣,定是要從宗室中挑選後嗣的。宛陵王一脈已算是血脈最近的一枝,比別的宗室更強些。只是這位世子年紀又确實大了,一旦入主東宮,未必不會因宣帝不能早傳位而生出他念。
反觀這位世孫,倒真是上佳人選——身份足夠,年紀不大不小,又得了皇帝青目,并沒什麽太可挑剔的地方。萬一皇上将來有了後嗣,再把這孩子送出去就是,并不麻煩。
衆臣掂量一番,便公推了宣帝的姑祖父何丞相說話:“陛下欲收養宛陵王世孫,臣等悉無異議。只是世孫尚在幼年,不必急于遷入東宮,可先養于宮中,賜以王位。若将來陛下無嗣,則世孫自能繼位;若陛下再有子嗣,世孫即可出京就藩,也不至于再引起東宮動蕩……”
宣帝雖然不信自己還能有子嗣,但何丞相此言也有些道理。他既然不會死得太早,便不用着急把這孩子送進東宮。
半月之後,宣帝下旨将夏铖封了平涼王,養在宮中,并厚賜了宛陵王世子夫婦,許他們每年入京朝見,順便探望兒子。那位小世孫的嬷嬷侍女都跟着入了宮,大體上也沒什麽不習慣的,偶爾哭鬧着要父母時,宣帝便将他抱在懷中,拿些點心果子哄着。
宮中有的是精致的玩具吃食,宣帝又對他加意寵愛,早晚都帶在身邊,比起一日見不了幾面的父母倒更親近。慢慢地也就把這孩子哄了過來,到後來半夜驚起也不再哭着要母親,只要皇祖父抱他了。
待将宛陵王世子送走,再由宗正寺修改宗譜,将新任平涼王、未來的皇太孫夏铖記到了宣帝名下,日子便已如流水般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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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有了皇孫,宣帝連美人都不怎麽想了,每天下了朝就窩在宮中含饴弄孫,除了上朝時不能帶他共座龍椅,出入皆是須臾不離。朱煊等大臣入宮議事時,偶爾想單獨與宣帝說些機密大事,無奈皇孫又不比宮人,可以随意遣退,也都只好帶着遺憾離去。
這種事出得多了,日積月累,臣子心中便不免要生出怨怼來。兩個月後,中書侍郎淳于嘉終于忍不住上表,奏請宣帝為平涼王夏铖選定谘議、侍講等官員,教其讀書。
宣帝雖然寵愛這位皇孫,卻更要将他培養成一國明君,不肯耽誤他的學業。既然淳于嘉提出此事,宣帝就叫人在翰林院中挑選學問紮實、人品端方之輩做講師,正式替夏铖開蒙講書。
此時夏铖儲君的身份已大抵定了下來,而宣帝也收到了一封來自西戎的信。非是國書,而是那位興宗王子的私信,裏面告知了宣帝一個好消息——他如今已成了西戎王最寵愛的皇子,而藏雲太子則因手中兵力折損過多,被他和幾位兄弟聯手排擠到了瀚海旁的亦集乃戈壁附近。
此外,興宗王子還隐晦地提出:若是夏朝經常出兵騷擾瀚海一帶,折損藏雲太子的兵力財産,那麽不出一年,他就能想法子徹底除掉這位兄長,并讓父王早些傳位給他。而他登基之後,不僅會實現之前盟約中承諾的那些條件,更會效仿夏朝其他屬國之例,将朝中親貴之子送到京中學習。
宣帝反複看着這封書信,心中幾乎比看見皇孫時更為滿意。前一世他是知道這位興宗王子被兄長壓制得死死的,并無成就;想不到這一世略與些幫助,他竟能将藏雲太子排擠到這種邊界地方。
況且這位王子于陰謀鬥争或許還有些手段,打仗卻是遠不及其兄的。前世的藏雲太子風光半世,也被他親自帶兵平定了;興宗王子若當了西戎王,定會置藏雲太子于死地,将來他再驅兵入西戎,平定其國,也能少耗些兵馬錢糧了。
只是如今朝中才用過兵,直接征讨太耗國力西戎,最好是派小股騎兵在邊境騷擾對方。
宣帝便将此信遍示朝中重臣,詢問衆人的意見。朱煊率先答道:“雖然開春時我朝才與西戎開過戰,但如今朵顏一帶皆屬我朝,又有興宗王子送來的良馬五千匹,要一舉殲滅藏雲太子所在部族,也未必做不到。”
戶部尚書秦文忠道:“只是年初因大軍出征與瘟疫之故,國庫錢帑耗費過多,不若待秋收之後,民力有了富餘,才好用兵。”
議到最後,還是宣帝自己拍了板:“西戎王近來病重,大約也撐不過明年。一旦他過世,西戎朝中必然大亂,幾位王子把持京中事務,藏雲太子若要回京繼位,只有帶兵殺回去一途。只要見到大批兵馬往草原腹地移動,大夏就可立時越境,自背後突襲藏雲太子,這樣庶幾可節省些兵力。”
朱煊起身施禮,慷慨地答道:“不只如此,一旦擒下藏雲太子,朵顏、河套若能協同出兵,庶幾可直指金帳王庭,效法漢代,封狼居胥!”
朱煊當即單膝跪地,請求到邊關校練騎兵,準備随時突襲西戎。宣帝如今也不敢太相信上輩子的記憶,便勸朱煊再朝中多留些日子,待細作傳來确實消息再去北疆。
朱煊便道:“無論西戎王生死,依藏雲太子在西戎的勢力人望,都不可能久居沙漠。若不趁此機會結果了他,叫他回轉王帳,再要殺他就難得多了。”
他一力主張,衆臣也沒有更強的理由反對。宣帝心中到底還是有幾分相信前世記憶,便順水推舟,答應了下來。
此事定了下來,朱煊不免又要入宮與宣帝敘別離之情,敘着敘着,宣帝就叫人把皇孫抱到偏殿,自己和大将軍加深感情。大軍開拔前幾日,朱煊一腔忠君愛國之志便都洩到了宣帝身上,只恨晝長夜短,日子又過得太快,還未盡人意,就到了出征之日。
到了十月初三,宣帝便親率文武衆臣,将大将軍朱煊、衛将軍楊清、鎮西将軍李平梁等将領送至城郭外。
朱煊離開之後,朝裏比從前更忙了些,三省六部都在為了對西戎之戰做準備。然而沒有朱煊每夜纏着,宣帝倒覺着日子過得有些過于清閑,連平日要做許久的政務都似乎嫌少了。
這一空下來,他又想到了許久不見的謝仁。阿仁的确對他情深義重,還為他損了名聲,可他已打定主意,要把阿仁送出京去。不是他薄情,也不是他嫌棄謝仁是男子之身,而是朱煊……很難容下謝仁。
魚與熊掌不可兼得,他既然已選了朱煊,也只好辜負阿仁了。
宣帝又拟了道聖旨,猶豫幾回,卻沒叫宮人送過去,而是換了一身普通衣裳,換乘小車,親自去了臨川王府。這回見面時,他心中滿是負疚感,卻親口宣讀聖旨,勸告謝仁:“阿仁,朕已封你為會稽郡守,旨意發下許久,吏部也有存檔。前些日子你身體不好,朕一直不曾強求,如今你的傷已好得差不多了,還是……還是回去吧。”
謝仁神色淡淡,随手放下那張聖旨道:“我若不奉诏,陛下要殺了我嗎?”
宣帝搖頭嘆道:“阿仁,朕到底不能納個男後,你又何必一定要留在京中?朕知道你喜愛征戰,會稽一帶距百蠻又近,你替朕治理此地之餘,不妨練些私兵,将來朕征百蠻時,定許你一個将軍之位……”
謝仁直直望着他,面上無悲無喜,看得宣帝有些說不下去。待他停了口,謝仁才道:“陛下對我真是了解,真是用心。我若辜負陛下此番用心,簡直是……連自己都要唾棄自己了。只是這些是陛下的真心話麽?前些日子我困居坤寧宮時,隐隐聽說,不容我住在京裏的不是陛下,而是大将軍吧?”
宣帝深吸一口氣,不知如何回答是好。謝仁向他深深施了一禮,聲音聽起來仍舊平平淡淡,卻奇異地令人覺得脊背發涼:“臣會稽太守謝仁謹受命。臣來日必當有蓋過大将軍之功績,使吾皇不致再受人轄制。”
宣帝心中也覺難受,勉強勸了他幾句,便離開了內院。這府中侍從極少,不過有幾個禁軍看守,又沒了登門拜訪之人,幾乎有些荒涼之感。宣帝進門時把太監留在了外面車上,獨自走在這院中,就更覺暮色蒼涼,人生寂寞,忍不住低頭長嘆了一聲。
背後仿佛有個人和着他長嘆一般,只是聲音更輕,若非此地實在清冷,幾乎也聽不到。宣帝心中一警,腳下驀然一轉,正要回頭去看,便覺頸後一痛,眼前一陣金光閃過,陷入了一片黑沉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