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說謊

午間休憩,葉淮允做了一個熟悉又陌生的夢。

夢裏依舊是那個他尋了十九年的白衣狀元郎。

卻見笑意盈盈的白衣書生從身後掏出了一個銀色面具,緩緩戴在臉上。

“砰砰砰――”

屋外一陣急切的敲門聲,将葉淮允從夢中驚醒,也不知是誰這般毛躁。

他披衣起身,得了應允入內的東宮影衛跪在地上便是一句:“殿下!大事不好了!”

“出什麽事了?”葉淮允揉着額角,不疾不徐地走向桌邊。

影衛憋了一路的雙頰彤紅,急忙道:“外頭都在傳您和褚将軍是那種關系!”

“我當是什麽要緊事。”葉淮允端起茶壺倒水的動作行雲流水,他自然知道影衛口中的那種關系,指的是分桃斷袖之情。

他忽又想起近日還是有些大臣不死心的送來畫卷,葉淮允抿了一口涼茶後,淡淡道:“傳孤密令,派人負責把傳言再散的誇張些。”

“啊?”影衛顯然一愣,想了想還是提醒道:“殿下,外面傳的已經夠誇張了,他們還說……”

說話人突然連耳根也飛上了火燒雲,似是難以啓齒的頓住,這倒有些勾起葉淮允的興趣了。

“還說什麽?”他問。

影衛悶着嗓子支支吾吾,“他們還說,殿下您年紀尚小定不知風流事,而褚将軍馳騁疆場所向披靡,在床笫之事……必然也是在上的。”

“……”葉淮允平和的表情一瞬間凝固住。

他倏就想到褚廷筠那日吩咐侍衛時不懷好意的眼神,原來還蘊含着這層意思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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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淮允消化了一陣這個信息,又喝了口半涼的茶壓壓驚,他竟發覺自己對這般傳言并不感到厭惡。

“褚将軍确實英勇。”彼時尚且不知男子間如何行事的葉淮允如是道:“至于其他的,随他去吧。”

影衛聞言,臉上頓時轉過一絲驚詫,複又似了然地點了點頭。

葉淮允注視着這個影衛複雜多彩的神情,腦子突然晃過什麽,“你叫什麽名字?孤先前從沒見過你。”

“屬下謝岚。”影衛收了表情,一本正經地回話:“是上個月才入選東宮影衛的。”

葉淮允眯眸,“不錯,日後就留在孤近身伺候。”

名叫謝岚的影衛雙眼一亮,欣喜答應,而葉淮允看着他退下的背影若有所思。

這人和那日褚廷筠身邊的侍衛一樣,右脖頸處有一鲲鵬狀的紋身。

他走到窗邊推開窗子舒出一口氣,幾日不見那人,倒是莫名有些想知道褚廷筠在做些什麽。

到了夕陽落幕之時,葉淮允換了身水綠色便裝出宮,一路徑直往征南将軍府而去。可他剛敲響将軍府銅鎖,就被門童告知褚将軍半刻鐘前提着劍出門去了。

葉淮允遂問:“你可知褚将軍去哪兒了?”

門童撓頭想了想,答道:“似乎是去清風樓吃什麽新上市的吹雪梅花酥了。”

葉淮允聞言一笑,時刻離不開吃,果然是他的性子。但尋常人出門吃個點心,何以提劍?

他微仄了仄眉,又向門童打聽了茶樓的具體位置,當即往那處而去。

這吹雪梅花酥似還挺有名氣,一路上,葉淮允聽到不少人在讨論清風樓門前人滿為患,其間還有幾個罵咧咧吐槽竟然有人插隊的。

“西北蠻子就是不講道理!”

“要我說,還是那個戴面具的俠士幹得漂亮!對那種沒素質的人,就該狠狠揍一頓。”

那倆人正好走在葉淮允前面,他恰能将對話聽得一清二楚。

西北蠻子……戴面具……

他隐約有一絲不大好的預感,方才葉淮允出宮時,正好在宮門口遇到了那位被他們從西北俘虜來的皇子,又思及門童所言的提劍,葉淮允頓時加快了腳步。

該不會……人被褚廷筠揍了?

華燈初上,星子淡稀。

西北那紮着髒辮的皇子坐在茶樓桌邊,一連往嘴裏塞了好幾塊梅花酥。離開大辰皇宮,連胃口都好了不少。

忽地,一抹冰涼抵上右側脖頸,那皇子下意識想要側頭。

“別動。”比劍刃更冰寒的男子聲線傳入耳廓。

嘴中糕點還沒咽下的人驟然僵了一僵,眼尾餘光瞥到一點銀色,果然沒敢再動。

“大辰的糕點好吃嗎?”褚廷筠似笑非笑。

“好好好吃。”皇子結巴。

他在戰場上親眼見過眼前這個人殺紅眼的模樣,因此對這張冰冷面具下的主人不可避免存有恐懼和陰影。

“那就再吃一口。”褚廷筠壓低了聲音,緩聲笑着。

皇子被他這一聲意味不明的笑吓出了冷汗,四肢僵硬地把手伸向糕點盤,随便抓起一塊往嘴裏塞。

褚廷筠眸色漸深,“咽下去。”

皇子立馬就停了咀嚼,囫囵把整塊糕點吞下喉嚨,自然被噎得不住幹咳。

但不過一息,咳嗽聲戛然而止。

唯有褚廷筠低緩卻陰冷的聲音在空蕩房間裏散開,“這是你的斷頭飯。”

長劍側刃上沾了一點血跡,褚廷筠嫌髒般的用布巾擦了擦。而後一只再幹淨不過的素白玉手緩緩推開房門,他就這樣撞進了門外眉峰緊縮的葉淮允眼中。

“人也是你殺的?”葉淮允語氣不善。

也難怪他動怒,邦國皇子被人殺害于大辰京城,這消息一旦傳出去,讓辰國如何在邊境鄰國面前立足。

眼前這個人面對他的乍然質問,眸色只是不禁閃了閃,但又旋即斂去,有恃無恐地收劍回鞘,爽快承認:“不錯,是我。”

葉淮允頓時覺得喉頭幹疼,明明是一樣驚豔的相貌,隔着面具,他卻像是看一個陌生的魔鬼般盯着褚廷筠。

重活一世,有時他總覺得不認識這個人了。

葉淮允眼睫不住顫動着,最終只憋出三個字:“為什麽?”

“為什麽?”褚廷筠卻像是聽到了什麽笑話般,重複咀嚼過這三個字,忽又似受了刺激而狷狂地笑了出來,笑聲桀骜,“殿下不妨去問問他們,十六年前為何殺我父母?又為何屠我燕北百姓!”

燕北……褚家……

這倒是讓葉淮允回想起了什麽,自從确認過褚廷筠就是他心頭白月光後,他自是去查過他過往身世的。

“那你也不該就這樣……”他眉間的褶子忽深忽淺,說到一半的話也随之頓住。

葉淮允想着同他說些殺人犯法的道理,可又覺得自己頗有些站着說話不腰疼了,論誰見着殺死雙親的仇人能一笑泯過。

而只是這相對無言的一會兒功夫,茶樓死人的消息已經驚動了京兆尹。

來現場勘查的京兆尹見着葉淮允和褚廷筠也在此處顯然有些驚訝,草草施了個禮後道:“微臣接到報案特地趕來,敢問殿下與褚将軍可有見到兇手?”

“不曾。”葉淮允不動聲色地說着瞎話:“孤與褚将軍也是在附近聽到聲響才過來,見到的便是這一幕。”

他說話間,還拉過褚廷筠的衣袖往側邊站了站,恰好能讓京兆尹看見屋內情形。

葉淮允又道:“既然大人來了,那孤與褚将軍就不妨礙大人辦案了。”

音落,他已拽着真兇轉了身擡步就走。

可笑方才他質問褚廷筠時,這人坦蕩的不曾有過半點猶豫。這會兒被自己拉着往外走,葉淮允反倒察覺褚廷筠的腳步略微遲疑了起來。仿佛是萬萬沒想到,素來在朝堂上中庸而處的儲君竟然會為了一個交集并不深的人說謊?

葉淮允眼尾餘光瞥見那雙淡色薄唇勾起了一抹若有似無的弧度,他在初春裏溫熱的指尖此時輕擦着褚廷筠的掌心,透着如雪的冰涼。

天知道他面對京兆尹說謊時雖瞧着面不紅心不跳,指關節卻是在不受控制輕顫的。

直到拐入一條離驿站極遠的小巷,葉淮允才松開拽着褚廷筠衣袍的手。

褚廷筠饒有興致地側頭看來,似是揶揄:“殿下是第一次撒謊吧?”

葉淮允奇怪看他一眼,“孤為何要常常撒謊?”

身旁人聞言低笑了一聲,恰好巷口有賣糖葫蘆的老伯還未收攤,褚廷筠順手牽走兩根,又信手抛了兩枚銅板到老伯手中。

“吃嗎?”褚廷筠把糖葫蘆遞來。

葉淮允懵懂看着這一串紅彤彤的晶瑩圓珠子,遲疑接過。

他聽褚廷筠邊把鮮紅冰糖嚼得嘎嘣脆,邊道:“這人呢,有時候和糖葫蘆也差不多。”

“謊言就像外頭那層光鮮的糖衣,如果不把自己包裹得緊些,就容易露出易嚼的山楂,被人捅了刀子。”

聞言,葉淮允方舒平了的眉頭又淺淺仄起。

上一世曾說天道好輪回,好人有好報的人,到了這一世竟然告訴他禍害遺千年,教他要做個僞裝者?

葉淮允抿了抿唇,“可你知不知道,今晚之事就算能唬弄過京兆尹一時,紙也是保不住火的。”

“我自然知道。”才幾步路的功夫,褚廷筠已經吃完了自己那根糖葫蘆,手指撚着竹簽子,微一用力便化作齑粉散在空氣中。

他唇邊笑意随着動作冷下,“但左不過是個罷官或賜死的下場,總比眼見着殺父仇人在眼前吃香喝辣卻還要處處隐忍來的爽快。”

他說的坦然,可賜死二字落在葉淮允耳中卻仿若針紮穿耳膜般刺痛。

而說話間,兩人已走到将軍府門前。

微黃府燈打在褚廷筠臉上,讓那張銀色面具愈顯冰冷,卻照得那雙藏在底下的桃花眼盈盈深邃。

往裏走的人突然頓住腳步,唇角似挂着一絲漫不經心的淺笑,回過頭來,“下次撒謊可別再手抖了。”

“還有,糖葫蘆需得快些吃,像殿下這樣拿在手上只看不嘗,糖衣都該化了。”

葉淮允對上他的目光,鬼使神差就咬下一顆……還挺甜。

【作者有話說:話說……能看出是雙向暗戀麽?這本的感情線升溫比起上一本的慢熱而言,大抵就是暢通無阻高鐵動車與十字路口擁堵轎車的區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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