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番外Ⅲ 葉褚後記
(一)
天鼎十年,先皇駕崩。
建元初年,新帝登基。
次日,皇城外官道上,一匹通體雪白的駿馬,飛奔馳騁,往西北方向而去。
一月後,燕北郡空置了十五年的褚氏府邸,突然住進來了兩位主人。
“進了我褚家門,可就沒有反悔的機會了。”說話的玄衣男子鬓間已經翻出零星斑白,但背脊卻仍舊筆挺如松,半點不顯老态。
被他握着手的青衣男子迎上他的話笑了笑,“從我宣稱暴斃太極殿中的那一瞬間起,就不容得我再後悔了。”
褚廷筠想了想,“那倒也不一定。”
“萬一你跟我過膩了尋常日子,又想懷念起那權力巅峰,我就替你招兵買馬,把皇位再奪回來。”
葉淮允擡手就朝他胸脯拍了一下,“都是快五十歲的人了,怎麽還整天說些混賬話。”
“快五十怎麽了?”褚廷筠不以為然,“別說我今年四十六,就算是六十四,也依舊能單槍匹馬戰十六州。”
兩人在宅子裏轉了一圈,雖說十五年前在這裏辦過一場并不那麽正式的婚事,但到底許多年沒來了,每一處景物對葉淮允來說都瞧着陌生至極。好在褚廷筠早已雇來傭人将府邸上下打掃了一遍,雖四處清冷,倒也幹淨。
“你若是有哪處不喜歡的,我們就重新叫匠人來修繕一遍。”褚廷筠道。
葉淮允看了看這院子,而後道:“确實有幾處勉強的,但找人修繕的錢,哪裏來?”
他們從太極殿中暗道走出京城的那一刻起,便不再是帝王與大将軍了。既要徹徹底底地當兩個尋常人,自也不能再拿朝廷的锱铢金玉。
葉淮允這個問題,倒是問倒褚廷筠了,思索片刻後道:“不如找韓玖要吧?反正現在他是燕北郡守,俸祿應該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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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淮允:“……”
昔日叱咤風雲的大将軍就是這樣坑人的?
葉淮允在院內又繞了兩步後道:“方才來的路上,感覺周遭店肆并不算多,不如我們在燕北郡開個茶樓吧。”
“開個鋪子我同意。”褚廷筠道:“但為什麽是茶樓?”
葉淮允道:“一來适合給你養老,二來也餓不死你。”
褚廷筠:“……”
(二)
一個月後,燕北郡的街道上,新開了一座茶樓,名曰浮華。
正堂戲臺子上,新日沒有請歌舞憐人,倒是一位不惑之年的男子,手搭三尺驚堂木,說起了快板書。
男子青袍着身,奈何身形偏瘦削了些,整件衣裳瞧着就尤顯空空蕩蕩。
葉淮允是幾日前突發奇想,和褚廷筠打了個商量後,便想着來說上一場書。講的正是先皇葉淮允與大将軍褚廷筠的傳奇故事,俗稱我編我自己,但顯然來聽書的茶客們并不知曉他們的真實身份。
此時,葉淮允正說到他們在峙陽郡時,二次上求子廟,兩人皆是換了女裝。
大堂門口,突然闖進來一個衣衫褴褛的瘋乞丐,邊沖向戲臺子,邊高聲大喊。
“你個騙茶錢的騙子!”
“先皇英明一世,大将軍英勇一生,怎麽可能會穿女裝!”
在乞丐抓起桌上一個瓷茶盞,就要往戲臺上砸去的時候,褚廷筠驟然從二樓欄杆旁,一躍而下,抓住了那人的手,“浮華樓也是容你放肆的地方?”
乞丐并不服氣,但手腕掙了掙發生怎麽也動彈不了,就拔聲大喊。
“這兩人就是騙子!諸位都擦亮眼睛看清楚了!千萬不要再被他們騙了茶水錢!”
“沒準這浮華樓也不是個什麽好地方,誰知道有沒有做其他坑蒙拐騙的生意!”
乞丐還在破口罵着,褚廷筠突然就松開了他的手,讓那人一個無力支撐,往後退了好兩步。
“我們有沒有做坑蒙拐騙的生意,自有官府評斷,還輪不到你來說。”褚廷筠拍了拍手,護在葉淮允身前。
與此同時,還沒等乞丐站穩,就有一位身穿五品郡守官服的男子,帶着數名官兵走了進來。
“是誰在這裏鬧事?”
乞丐見着官兵都來了,立馬就蔫兒了,縮了縮頭準備遁走。
“敢在浮華樓鬧事,給本官帶走!”跟随着褚廷筠來到燕北郡,又成為了一郡之守的韓玖,伸手就拽住了乞丐的領子,把人拎起來丢到了官兵手裏。
這乞丐約莫是個常年混跡的潑皮,立馬就軟了姿态說自己昨晚酒喝多了,腦子還沒醒過來,才一時糊塗瞎說。
韓玖冷哼一聲,根本不搭理他,就把人帶去了衙門。
所有人只當是一場鬧劇,再也多留意,就繼續聽葉淮允說着後頭的故事。
到了晚間,浮華樓打了烊,葉淮允和褚廷筠就回家休息,等明日再來講未完的故事。
只是今日回到府上,管家開口第一句就是,來了位女客人,指名要找葉淮允。
“來找我的?”葉淮允狐疑。他在這燕北郡根本就沒幾個認識的人,更別說是女子了。
“是。”管家點了點頭,“據說是來向您賠禮道歉的。”
這下葉淮允就更奇怪了。
最近壓根也沒人得罪他,何來賠禮道歉一說。
褚廷筠奚落道:“莫不是因為你長得太好看,在人家姑娘的芳心裏縱了火。”
“……”葉淮允無語瞥他一眼,“如果真是這樣,也應該是我個縱火犯向人家賠禮道歉。”
“确實。”褚廷筠煞有其事地思索了一番,而後笑起來道:“那你什麽時候像我賠禮道歉呀?都在我心裏縱火幾十年了。”
葉淮允早聽這些話聽習慣了,也沒理他,徑直就往待客廳走去。
坐在桌邊候着的女子瞧着不過二十出頭的年紀,紅衣似火,眉目妖冶得緊。饒是在京中見過美人無數的葉淮允也不得不承認,這生的,确确實實是好相貌。
“請問姑娘深夜來訪,有何要事?”葉淮允彬彬有禮地問道。
沒曾想那姑娘話還沒說一句,人倒是先給他跪下了。
“姑娘這是何意?”葉淮允上前兩步,想要把人扶起來。
但他的手還沒碰到女子的衣袖,就被褚廷筠截胡在半空。
“姑娘有事快說,夜很深了,還待着兩個男子家中,對你的名譽影響不好。”
“小女子不在乎名譽。”女子哭哭啼啼,終于開口了:“只求二位大人能夠高擡貴手,救救我的表哥。”
“你要救人,應該去官府求助韓大人。”葉淮允道:“我二人只是普通百姓,如何能幫得上你。”
“不,此事只有您能幫我。”女子看向葉淮允,兜滿水光地眸子一眨,又是盈盈一拜,“我表哥正是今日在浮華樓中,沖撞了您的那位乞丐。”
“他腦子不好,時常穿着一身破布就跑到街上去胡言亂語,真不是故意頂撞您的。還請您到韓大人面前美言兩句,只要說我那表哥并未使您受到驚吓,也好讓他少受些牢獄之災。”
葉淮允嘆了口氣,“姑娘請回吧,只怕這個忙我們無法相幫。”
“你表哥既是腦子不好,那就更該安分待在家中。此次牢獄之災,就算是當做他的一個教訓也好。”
他把話說的這樣決絕,那女子也不好再央求,只是眼角水霧越來越濃望向葉淮允。
照理說,沒有幾個男人看到這樣的神情,還能無動于衷。可偏偏,葉淮允連正眼都沒有瞧上她一眼,就被褚廷筠拉回了屋裏。
那女子眸底晃過一抹暗光,而後環顧了一圈褚府,才告退離開。
(三)
“咳咳——”褚廷筠今日天還沒亮就開始咳嗽,“淮允,我可能是舊傷複發了,頭有點疼。”
早些年褚廷筠在邊境的日子不少,難免受了些傷,後來雖有太醫時時調養着,但病根還是留下了些。每到換季時節,就會頭疼咳嗽,想來今日就是了。
“我去給你煎藥。”葉淮允起身穿衣裳,便要去廚房。
褚廷筠抓住他的手,搖了搖頭,“那藥吃了這麽多年了,一點好轉都沒有,還苦的要命,不如不吃了。”
葉淮允好笑,“一把年紀了,怎麽還諱疾忌醫起來了?”
“不是諱疾忌醫,而是我自己的身體,自己清楚。”褚廷筠道:“睡一覺就好了。”
“你過去茶樓吧,晚些時候我去接你。”
葉淮允拿他沒辦法,這人說不喝藥,就是真的不會喝了。而他也确實答應過浮華樓的那些茶客,今天去會講接下來的故事。
葉淮允又叮囑了他幾句莫要開窗吹涼風,莫要貪嘴吃辛辣的後,就出了門。
但今天不知怎麽的,這浮華樓茶客比起往常少了不少,到下午時分,都走的差不多了。
葉淮允只好也早早收了驚堂木,歇了沒再繼續講故事。
而但這個點褚廷筠還沒來,他便坐在茶樓雅間裏等沏了一杯茶,慢慢喝着等人。
半盞茶的時間後,雅間門突然被人從外緩緩推開,葉淮允下意識以為是褚廷筠來了,猛地就轉過頭去。可來人雖眼熟,卻并非他在等的人。
“姑娘又有什麽事?”葉淮允低了頭繼續喝茶,“昨晚已說得很清楚,要救人也好,要講道理也罷,你都該去官府,而不是來找我們。”
來人正是昨晚造訪府邸的那位女子,她依舊一身紅衣,走到葉淮允身邊福了福身子。
“小女子今日并非來求爺救人的。”女子回道:“而是家中弟弟入了獄,一時半會兒也不出來,小女子孤身一人無以謀生,所以……”
“所以你希望我們能收留你?”葉淮允立馬接下她的話。
女子點頭,眼睛一眨就是濕潤潤的梨花春帶雨,好不惹人憐愛。
可惜,她找錯人了。
哪怕再妩媚的姿态,葉淮允都視而不見,只說:“收留你也不是不可以,但府上不養閑人,你就跟着管家幹些雜事吧。”
女子先是一愣,然後故作感激的姿态,連連道謝。
“淮允。”褚廷筠很及時地出現,坐在了他旁邊的椅子上,“今天怎麽這麽早就歇了?”
他眼神有意無意地瞥過女子一眼,“該不會是因為她吧?”
葉淮允若無其事地喝着茶,“不過是客人少些罷了,你瞎吃什麽飛醋。”
褚廷筠壓了壓眉毛,語調有些委屈,“她長得這麽好看,我怎麽能不吃醋。”
“……”葉淮允有些無語,但褚廷筠撚酸恰醋的本領,他見識這麽多年了,并沒有太放在心上。
反正就是一張嘴皮子全靠胡說呗,現在也不坐那個位置了,講起話來沒什麽壓力。
于是,葉淮允就随口說了句:“沒你好看。”
褚廷筠一聽,頓時像是被打開了什麽機關,眼睛眨着興奮的不得了。
他眼尾挑着朱砂紅,輕輕一勾,“既然我好看,那葉哥哥來吃我呀!”
葉淮允:“……”
你還能更無恥一點嗎?一大把年紀的人,能收斂一點嗎?
而且到底到底誰更老,瞎叫什麽哥哥!
(四)
“不是說休息一天就會好的嗎?”葉淮允手背貼着褚廷筠的額頭,溫度有些燙,明顯是發燒了。
雖說有些舊疾的病根,但這人的身體素來不錯,從沒有過帶着病過夜的情況。
于是葉淮允只能把這歸結成是褚廷筠不肯喝藥的結果。
“我出門去給你抓藥。”葉淮允不容他拒絕地說:“無論如何也不由着你胡鬧了。”
褚廷筠躺在床上“嗯”了一聲,聲音沙啞低沉的不得了。
他其實很想跟葉淮允說,今天這頭疼和以往每一次舊傷發作都不一樣,但卻又說不出具體是哪裏不一樣。只能沒什麽力氣的先應着,看吃了藥再說吧。
春寒陡峭,西北之地雨水亦是不少,今日便淅淅瀝瀝地下了。
葉淮允撐着傘走在街上,約莫着下雨的緣故,好幾家藥鋪都還沒開,導致他多花了些時間,才買好藥回府。
褚廷筠的事,他向來放在心上,連煎藥這樣的小事也不願意假手于人。
等他端着藥碗走到卧房時,已經是中午時分了。
卧房的門單側開着,葉淮允皺了皺眉。他分明記得,自己出去前,是把門窗都關着的。
葉淮允走進屋子裏,香爐中香料的味道,好像有些不一樣,再走到內室,薄紗床簾垂挂着,外頭放了兩雙鞋。
他心底隐約猜到些什麽,一掀開床簾,果然見那個女人躺在被褥中。
葉淮允把漆盤擱在桌子上,在窗邊的木榻上坐下,淡淡開口:“這種恬不知恥的招數很好玩?”
那女子立馬從被褥中坐了出來,捂住自己的肩膀,作勢就要開始高喊非禮。
葉淮允在她開口之前,涼涼提醒她:“我勸你在喊之前,先看看自己旁邊有沒有人。”
女子一愣,側頭看了看,這床上只有她一個人,而她計劃中該熟睡着的褚廷筠卻不知蹤影了。
房梁上突然翻下一道黑影,褚廷筠嗔怪地看了眼葉淮允,“你怎麽才回來,要不是我百毒不侵,否則都快被這香料薰得中計了。”
“先把藥喝了。”葉淮允見他臉色依舊是發燒的緋紅,便知這人是強撐着躲過算計的。
葉淮允把香爐用茶水澆滅,拿到外頭甩了,才回過頭來看這個女子。
“說說看吧,想盡辦法地潛入褚府,到底有什麽目的。”
女子低着頭,咬着嘴唇,像是打定主意不發一言了。
褚廷筠喝完藥,用布巾拭了拭嘴後,道:“不說的話,就丢到官府去吧。我相信以韓玖審問人的水平,很快就能撬開她的嘴。”
“我說,我說行了吧。”女子終于松了口:“是城南那位老爺讓我這麽做的。”
說來說去,無非是葉淮允他們開的浮華樓,擋了原本在燕北郡開了唯一茶樓那位老爺的財路,所以才搞了這麽一出,想讓葉褚兩人反目,好再沒精力經營浮華樓。
把財路重新還了。
“無聊。”褚廷筠冷冷吐出這樣兩個字。
然後轉頭對葉淮允說:“既然有人嫌我們阻了他的財路,那不如……”
“我們直接把他的財路給斷了吧。”
葉淮允一愣,這話聽着怎就那麽無恥呢。
褚廷筠伸手朝女子一指,“你回去跟城南那位講一聲,就說讓他把所有的地契房契都交過來。否則,我分分鐘送他進官府。”
女子被他吓唬連連點頭。屋子又清淨下來後,葉淮允看着褚廷筠道:“我突然覺得,你很有當霸總的氣質。”
“什麽是霸總?”褚廷筠聽着這個奇怪的詞彙一懵。
葉淮允回道:“具體我也不大清楚,就是昨晚做了一個夢。”
“什麽夢?”褚廷筠又問。
葉淮允道:“夢裏,我們都只是書中的人物,而聽過看過我們故事的人是讀者。他們總說,你像個霸總。”
褚廷筠摸着下巴若有所思,“既然是書裏的世界,那我們做些其他私密的事,他們也能看見嗎?”
葉淮允對上他如鷹深邃的目光,頓時警惕起來,“什麽私密的事。”
褚廷筠笑笑:“你說呢?”
葉淮允:“……”
還發着燒呢!一大把年紀的人,能不能收斂一點?
褚廷筠:“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