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七、同歸(下)
如果我是小河愛看的那些文藝電影中的男主角,那今兒晚上我一定抛下眼前的一切,連夜跟他回北京。可畢竟我還是活在蒼茫大地上的一介凡人,最後一班崗還是要盡責地站完的。
小河坐在吧臺邊,視線不時随着我在酒吧裏穿梭,得閑的時候我就靠過去陪他聊兩句。上班前我已經跟老板提了辭職,明兒就有家離這兒近的服務生來接班了。
端着托盤從吧臺旁路過的間隙,我暗自打量小河的背影,他的後頸盡數被掩在濃黑的發絲之下,大概有一陣子沒剪過頭發了。他頭發向來長得快,兩個月不剪,發梢就不服帖地支在衣領外,給他斯文的外形添上幾筆毛躁的孩子氣。
我眼中瞧着,鼻端又一次若有似無的飄起傍晚時在那發梢頸窩裏聞到的,浸透着鞭炮燃過後硝煙味的冷風氣息。那時我正把臉埋在小河頸側,發旋兒抵着他的下颌,聽他在耳朵邊兒喊我名字……
“胡海。”
“欸。”
“……”
“你怎麽叫我大名,不叫三豐了?”
小河沒回答,手指頭在我手心裏劃動了幾下。暖回來的手腳皮膚表面緊繃泛紅,就像毛細血管中的血液将要脹滿出來。
我清楚凍過頭的手腳恢複知覺後那種針紮一般密集的疼,卻想不出更好的辦法,只能握住他的手,貼在臉上來回蹭幾下。
他瘦得連手心上皮肉也薄,所以觸感不算柔軟,但皮膚異常光滑,十片指甲也顏色紅潤、形狀端整,從前就總讓我萌生出一股略顯變态的沖動,想将它們一片一片輪番含進嘴裏,用舌尖兒摹畫上一遍。
我雙臂圈着小河坐在被窩裏,戀戀不舍地放下他已經捂熱的手,捧起水杯,一點兒一點兒喂他喝水。
沒能在去年結束的掙紮,終于在新年的第一天蛻下舊殼展露新顏。
這一個多月的日子裏,我自視為一只被蜂蜜黏在紙板上的蒼蠅,撲棱着六條腿,在要将人溺斃的蜜水裏求生,萬分後悔為濃厚的甜香引誘。
現下我又像只被包裹在琥珀裏的蜜蜂,甘願被凝結在蜜色的汁液中。
“我跟你說說我家裏的事兒吧。”我揉捏着他的指尖兒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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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着眼睛兜了老大一圈,到今兒個才總算回過味兒來。我總不可能一輩子都回避,不去解決這件事。纏結的線團只能由抓着兩端的人親手解開,否則我也同樣只是個畫地為牢,将自己困在一個圈子裏的懦夫,哪還有立場去指責別人。
“……我見過你媽媽了。”
“嗯!?”
這話像根冷不丁刺出來的竹簽兒一般,紮得我我差點兒從床上跳起來,“你什麽時候……不是,那你都知道了?你怎麽知道她住哪的,我沒跟你說過啊?”
我松開胳膊,轉到小河面前,緊盯住他的雙目聽他回答。
“……其實她早知道你在和林哥他們組樂隊跑場子,還經常躲在酒吧門口看你。上個月你一連好幾天沒出現,她擔心,就在劉啓那店門口拉住林哥問了你的事。”
“她早就後悔了,可你就在離家那麽近的地方,卻一連四年多不回家,她以為你還是怨恨她,所以一直不敢出來見你。”
“這,還真是……”我和我媽,還真沒愧對這血緣,從前我自個兒都不敢承認,我硬是不換手機號,就是為了等一個讓我解開繩扣的電話,可那號碼總也不在來電提示上出現,合着我們倆人都畏手畏腳,只敢等着對方先開口呢。
“你準備回家了?
“嗯,我總該個問出個明明白白的結果”
我放下杯子,重新把小河攬回懷裏。
小河又不開口了,捉起我的手比量我們倆人的手掌。雖說他手指修長,瞧着又白又順溜,但終究手掌比我小了一圈,比起來還是短一截。他洩憤似的拽起我的指尖兒咬了一口。我眉毛一挑,剛想說咱倆心有靈犀,就見他蹙起眉頭來質問:“你指頭上煙味兒怎麽這麽重?”
這會兒我也不想再抻着了,把臉埋在他脖頸上深深吸了口氣,“見天兒想你鬧得呗,見不着人,就只能自個兒抽煙喝悶酒。”
“這會兒承認你想我了?”小河偏頭用臉蹭着我的發頂。
頭頂傳來的聲音裏帶着點兒笑意,我的耳朵貼在他喉結上,細細聽那一小片皮膚與我的耳廓摩挲的聲響,語調誠懇的回複他,“……一直都想。我發誓,以後不再不跟你耍橫犯渾了。往後你在哪我就在哪,絕不擅自跑路,出門兒一定報備。”
小河這回真樂得止不住了,擡起我膩在他脖頸裏的臉,瞅着我的眼睛說:“行了,也沒讓你那樣啊。”
……
“哎哎,聊什麽呢這麽熱乎。”我把手裏的空托盤往吧臺上一放,斜眼瞅着站在吧臺後面的曼琳叮囑小河,“這丫頭片子鬼精,你跟她說話可得留神。”
小河轉過臉沖我揚眉,眨巴着那對在我記憶裏包含着銀河的黑亮眼珠兒,說:“她告訴我你昨兒上臺獻聲來着。”
這話聽來像是句平直的陳述,可這話裏的意思卻分毫不含糊,我心裏頭門兒清,于是帶着答案開口問他,“你想幹什麽?”
“你說呢?”
他又眯起眼,遮住我借以窺探他想法的雙目,不着痕跡地把一顆刺球兒又扔回我懷裏。
是不是我從前裝糊塗敷衍小河的時候,臉上也是這麽一副讓人手癢癢,想上去掐一把的表情?
“那……你想聽什麽?”
“你想對我唱什麽?”
我垂目想了想,沒說話,擡手朝他比劃一下,随後走到樂池裏的電鋼琴前坐下,手指貼上鍵盤彈出幾組和弦。
“三月的煙雨飄搖的南方
你坐在你空空的米店
你一手拿着蘋果一手拿着命運
在尋找你自己的香”
我沒唱往常反複排練的那些搖滾曲目,而是回想着小河細軟又有點兒紮人的頭發,選了一首恬靜的民謠。
江南暮春的氛圍與此刻門外北方幹燥的嚴冬格格不入,卻加倍貼合此時的情境。
觸過無數次的琴鍵像補完了缺失的最後一節基因片段,倏然間與手指無比契合,蹁跹迤逦地流淌出串串音符。
“窗外的人們匆匆忙忙
把眼光丢在潮濕的路上
你的舞步劃過空空的房間
時光就變成了煙”
我透過酒吧暗昧的燈光注視小河,他的五官融在不明朗的光線中,唯獨一雙眼睛依舊鮮明奪目。
分不清是琴鍵還是我的手指帶着靜電,在那對雙眼的凝視中一下一下輕輕紮着指甲邊兒的皮肉,拖着長尾往上竄。
指下的和弦已經快走完一個來回,我勾住這雙眼,對他唱出最後一段歌詞。
“愛人你可感到明天已經來臨
碼頭上停着我們的船
我會洗幹淨頭發爬上桅杆
撐起我們葡萄枝嫩葉般的家” *
我壓下沿着動脈竄遍全身翻湧欲出的沖動,将這段旋律又重複一遍,才給琴鍵下的伴奏收尾。
遠處那兩盞星燈開始撲閃,亮光越過舞池吧臺遞過來,又近的似乎能看到他濃密如兩片羽毛般上下翻動的睫毛。
再等不及最後一個音符的餘韻落盡,我合上琴蓋奔出樂池,在小河的注視中跑到他面前。
小河已經在吧臺前站起身,我抓住他的手,恨不能把我們兩人的指掌攥成一體,骨肉相接。可眼下不是恰當的地點,我只能心焦難耐地捧着他的臉用嘴唇碰一下他的額頭,而後托着他的肩胛骨俯身嗅他的發梢。
小河也環住我的肩背,隔着衣料捏我的背肌,猛然間又撤開手,推了推我,指着旁邊一張桌子示意我看。
桌子後赫然坐着兩個分外眼熟的人。
我驚道:“你們怎麽來了?”
“我叫來的。”小河指指吧臺上的手機。
我瞅瞅曼琳,視線又在這小河、林暄、林屹青這三人之間環繞一遭,“噢。合着你們早有預謀啊?”
“嘿,何雨不叫我來你還能記着我們哥倆兒嗎?”林屹青站起來繞到我面前,倚在桌子邊兒上,揚着下巴問。
照實說,小河和我媽的事,打從窗臺上下來的那一刻我就不再迷惑了,唯獨林屹青這一樁,還捋不出頭緒來。
麻木的時間太久,即使重新通潤了幹涸的血管,眼下也着實找不出一件令我想為之執着的事。不過剛才那血脈與黑白琴鍵相通的感覺深刻在指尖上,此時還在沿着筋肉皮骨一路漸次攀升,沖蕩過全身每一個細胞,鍵盤帶來感官刺激前所未有的真切。
“你有拒絕的理由?”
“……沒有,可我,我總覺得應該再想想清楚。”我不确定這樣豐沛的知覺是不是能長久的維持,揉進每一首曲子裏。
林屹青對這一點倒似乎全不在意,“你離不開它,”他擡手指了指那臺電鋼琴,“以前連自己的麻木、不知所措都能用它展現的淋漓盡致,何況現在的你活像只拔了塞子的水龍頭,往後還能和它分開嗎?”
“你之前想了這麽久,從哥兒幾個湊到一塊兒時起,就一直在想,我們都沒着急過,不是嗎?”他回頭看看林暄,得到他的颔首認同,補充道:“所以,你可以慢慢去想清楚。唔,大概不會太久的,你不在,紙殼兒可是恨得牙根兒癢癢呢。”他轉回頭,聳了下肩,幾句話的工夫臉上的表情連變幾番,似乎難以捉摸,卻令人不自覺地感到信服。
小河一直在側邊靜聽着,等我看向他時,才單手扶住我的上臂,“由你決定。”他明白我要問什麽,搶先開口。
我望着自個兒在他眼中的倒影,倏然有種意識在腦中升騰起——好像所有的話都無需再說出口,字字句句已然都融進他的瞳孔中。
小河也不再言語,抓住我胳膊的手緊了又松。
作者有話要說: * 這首歌名字叫《米店》,詞曲作者為獨立音樂人張玮玮,他所加盟的美好藥店樂隊的主唱也叫小河,所以胡海是由此産生聯想,繼而選擇了這首歌向何雨表述衷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