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六、同歸(上)

前事與今天夜裏的遭遇交錯行進,一左一右,抓着鼓點兒接連敲打我的腦殼。在床上躺到天邊漸亮才不算安穩地淺淺睡着,冬天天兒黑得早,一通怪夢連篇的大頭覺醒來,日頭都快偏西了。

合租的另外兩個房客都回家過年了,整套房子裏就我一人兒,儲備的泡面啤酒也都只剩桌面上疊放的幾個泡面筒和易拉罐。

我晃晃煙盒,內裏傳出濾嘴敲在紙盒子上空落落的聲響,連聲和音都沒有。捏着煙盒仰面掙紮了幾分鐘,我不情願地翻身起床,胡亂套上兩件衣服,揣着錢包出門補充存糧。

樓道的轉角處堆滿雜物,牆上遍布經年以來不知摞了幾層的小廣告,撕了又貼,塗了又寫,都争着要出頭,結果鬧得兩敗俱傷,還平白牽連了無辜白牆。

臺階下的單元門似一扇敞開的窗,透出與樓道裏全然相反的世界,濃墨重彩,像個嘈雜的大戲臺子。

邁下最後一級臺階之前,寒風就先一步灌進衣領。

有個細瘦的人影挪動幾步,攔在我面前。

我正埋頭系衣領最上面的一個扣子,視線沿着他褲縫旁發绀的指尖一路上移,待到戰栗着看清這人的臉時,我的兩腳立馬被釘在原地,動彈不得。

小河白着一張臉,縮在羽絨服裏,毫無預兆地立在我眼前,立起來的領子卡在發紫的嘴唇下,遮住下颌。

化雪天格外冷,他微微嘴唇發顫,大概連呼出的氣兒都是冷的,沒有一絲在這個溫度下該有的白霧。

他就這麽一聲不吭地瞧着我。昨天夜裏的紛雜情緒變本加厲,翻倍沖出來,将先前想過數遍的說辭剎那間沖了個幹淨。我只覺得全身好像都動彈不得,又仿佛瞬間再也別無他念,只有急迫的想要把人攬進懷裏暖一暖的沖動。

“你……”我開口,意圖甩開要令我前功盡棄的情緒。

“我一直偷偷跟着林哥。”他似乎明白我要問什麽,低聲嚅嗫道。

“你昨天半夜就跟來了!?”

我無心再聽他的回答,扯過那只泛着紫绀的手回身往樓上走,手才剛從被窩裏出來沒多久,此時感覺手心中好似握了一塊冰。

我不曉得此刻自己的臉色是什麽樣,反正我很滿意他的安靜,被我拖着右手疾步走上六樓,中間腳步踉跄了幾次,又很快地扶住欄杆穩住身形,跟上我的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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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說人的感情是一瓶裝滿的水,那常人都要不時把水勻出去一點兒,也要接收別人倒進來的水,而我則總是那麽晃晃蕩蕩的大半瓶,不進也不出。眼下小河直接在瓶子上攔腰豁出一個口子,積攢已久的感情不可抑止地将要噴湧出來,任我想堵也堵不住。

“為什麽不上去找我?”

我開門,把他推進卧室裹進被子裏,轉身去倒了一杯熱水想遞給他,遞道半道兒又瞅見他緊縮在被子裏的四肢,于是想都沒想就轉道兒直接把杯口往他嘴邊兒送。

所幸神智在杯沿碰上他的嘴唇前就倏然游回來了,這條件反射一般的行為深深地刺激了我的神經,我一惱,幹脆把杯子放在床頭櫃邊兒上,他伸手就能夠着的地方,然後蹲下身去拖床底的箱子。

他聲音都被凍得發顫,在頭頂響起,“有好多事兒……我不知道怎麽開口好。”

看不見他的臉,我心裏沉靜多了,也再次下定決心把人哄回去,或者轟回去。

“何雨,我說了,咱倆沒戲,我也不想回去。你看,你這眼見就該畢業了,立業、成家,都該當個正事兒考慮了。按前幾年兒流行的說法,你也算有車有房,父母雙亡的優質青年,找個好姑娘不該挺容易的嗎。你要實在對姑娘硬不起來,也該找個跟你一路的,能踏踏實實過日子的,奔着一輩子去,別跟我這種今朝有酒今朝醉的人耗着了。”

我一邊拖出箱子翻找出厚外套給他蓋在被子上面,一邊顧自念叨着。

他靠坐在床頭上,裹着被子,沉默地聽完我這一長串話,從被窩裏伸出一只胳膊,擡手貼上我的臉。

“我沒有父母了,除了我沒有人會對你不滿。我想把你當□□人、親人、朋友,只要我們過得好就行,不需要顧忌其他人的眼光。”

這話說得有點兒不吝,卻又說不清緣由的分外撩撥人。我方才的惱怒還沒全部平複下來,遭他這話一激,哄人的心思立馬煙消雲散,“唰”地站起來,開始口不擇言地一心要把人轟走。

“哎,我說,你們幹嘛一個個兒的都逮着我不放?而且我說喜歡你了嗎?你憑什麽以為我看上你了,我跑是我自己個兒樂意,我煩了、倦了、忍不了你們了!咱別這麽往自己臉上貼金,成不成,我謝謝您!”

話裏摻雜了我的分不清究竟是對誰的忿意,咄咄逼人地朝小河撲過去。

他僵着臉說不出話,我覺得我就快功成了,變本加厲地補上幾句:“你只認識臺上的我、床上的我,你知道我內裏是一什麽人嗎?不怕你笑話,我還就告訴你了我是一混蛋、懦夫、慫包,不想負責任,這模樣連我自己都瞧不上,到底是怎麽招你喜歡的,我真就納了悶兒了?況且你他媽也是個爺們兒,還想讓我負什麽責,你想跟我結婚?還是能跟我生孩子?見天兒跟做賊通奸似的有多大意思,你還有瘾了?”

我話音未落盡,還不及細看小河臉上的表情時,他猛然間不知道哪兒來那麽大勁兒,甩開被子拽着我的衣領一路把我拖到窗戶邊兒,唰拉推開玻璃,抓住我的脖領子按着我的頭往窗外探,“那你跳下去吧!跳下去我就沒法兒纏着你了!”

腰腹猛地撞在窗臺邊沿上,鋁合金窗框上的凸出軌道正卡進兩條肋骨之間,深深嵌合進去,一時分不出哪處更疼。然而這些都比不上小河的反常更能攝住我的心神,精神和感官争奪主導,腦子裏像打翻過幾摞杯碟碗盤,滿地瓷片玻璃碴兒。

“你誰也不愛,連自己都不愛,還活個什麽勁兒!”

他歇斯底裏的嗓音炮仗一樣在我耳朵邊兒炸開,一改往常的清朗。寒風如夾着冰淩簌簌流過的河水,與這聲音合流,鋪天蓋地湧過來,意識霎時間被二者在清明與恍惚之間死命拉扯。

這人是小河?我被他摁得大頭朝下,雙眼聚不起焦,頭腦裏也想不起要掙紮,瞳孔無神地對着眼前向下筆直延伸的排水管。

腦子裏一片嗡鳴,這個扯着我脖領子讓我跳樓的人是小河?一個我才發覺自己從未認識過的,曾經和我睡了五個月零二十一天的伴兒?

“我操……你瘋了。”勉強回過點神兒來,我口中輕聲吐出幾個字,也不知他聽沒聽見。

此時我忽然發覺,這種境況下我竟然無心去震驚怒吼,只想苦笑着說一句,我怎麽淨認識些面兒上瞧着正經,背地裏憋着瘋癫勁兒的人呢。何雨、林暄、林屹青,葉子……他面上也瘋癫,倒是表裏如一。

“你不是認為自己打根兒裏都爛透了嗎?不是什麽都不在乎、自以為了無生趣嗎?那還有什麽可牽挂的?跳下去,跳下去我就沒法兒再糾纏你了!你也能可着勁兒的清淨再沒人煩你了!”

被人提溜着挂在六樓的窗戶邊兒臭罵,我不僅沒有反駁的欲望,甚至連掙紮的本能都沒有。這樣想來,何雨說得也對啊,我還牽挂什麽?跳下去有什麽遺憾?

是該正經地想想清楚了。

掠過臉頰的風耳光一樣接連落下,劈頭蓋臉,叫人不得不清醒。

這片刻的工夫我腦中轉了無數個念頭,又好似空落落的,什麽也沒裝。

何雨卻不給我機會去想這些沒邊兒的事兒,踩着窗臺把我往上提溜,将我大半個身子都拎出窗外。

他倏然又壓低了聲線,鼻梁貼到我耳根上,像他先前求歡時常做的那樣,話音輕緩,混着熱氣,直往我臉側的皮膚上吹,“去你媽的為我好!別以為把自己貶低的一文不值就能掩蓋你推卸責任。” 他說得字字分明,“你就是自私、無能、不是個爺們兒,你的罪孽這輩子贖不清,所以快跳下去吧,到那邊去再慢慢清算。”

我心裏不禁自問,我造什麽需要以死謝罪的大孽了?

“從始至終都是你憑着你自己的想法做決定,我無條件配合。我是愛你不假,我自甘下賤任人拿捏,可你把我當人了嗎?”

“你把我當人了嗎?”

這話似一道響雷直劈我的天靈蓋。

最不堪面對的那些隐秘念頭被盡數暴露在白日中,□□裸地彰顯它們的存在。

眼前的景物迅速虛化,幾張五官、神态各異臉漸次浮現,風聲裏混入小河的低語,幾種不同的聲調同時響起,在酒店包廂裏初次見面時帶着笑意的、在我懷裏時飽含水汽的、方才含着淚水嘶吼的,層次模糊,在我大頭朝下血液沖得面皮發漲時,又轉成一個女人的悲泣聲,抽着氣絮絮講述,令我本能的頭皮發炸,又羞愧難當。手機屏幕上許久沒跳出過的號碼憑空鋪展在眼前,上面标着我幾年來羞于叫出口的兩個字……

我一路告誡自個兒別踏上我媽的老路,沒成想卻走上了另一個極端,而後發覺我就像一條咬住自己尾巴的蛇,費盡力氣,到了卻跑回了原點,渾然不覺間變成了自己最不願面對的模樣。

可不是正合了何雨中意的那首歌嘛,假行僧。漂泊只為了掩飾逃避,小河還真是沒看錯我,倒是我自個兒一直看瞎摸合眼地錯看自個兒了。

我的腰還卡在窗臺上挪動不得,此刻盡力仰起頭去找他的眼,在越來越烈的風聲中大聲告訴他:“我還不想死。”

“不死要做什麽?”他壓着我後頸脊背的胳膊沒動,上半身伏在我背上,鼻尖來回蹭着我的耳廓問。

“要你陪我去做一件事,你還願意去嗎?”

“……什麽事?”

“跟我回趟家,我長大的那個家。”

他沒有回音,呼吸仍然貼在我耳邊,一收一放,由急到緩,卻愈發明晰,直往我腦子鑽。

這情景在很久之後雖然回想過數遍,可我依舊想不起那天究竟是等了片刻還是許久之後,等到一小片熱意在耳後散開。随即濕熱的液體接連不斷地滴在我耳根與後頸上,沿着下巴流下來,從接近六層樓的高度砸落下去。

有那麽一時半刻我分不清這究竟是我們兩人之中哪一個掉的淚,只模糊意識到,剛剛剝離軀體的舊殼似乎也迅速碎裂,随之片片落下去了。

壓制我的手臂胸膛慢慢松開,我将身體順勢退回房間裏,一回頭,看見小河的眼眶裏掉出一滴淚,眼珠裏像我初見他時一樣藏着銀河,星光繁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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