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苗小青毫不在意地聳聳肩,去茶水間倒了水,看了眼杯子裏那泛黑的水,忍不下去。她在茶水間翻找了半天,翻到把實驗室用來刷量杯的新刷子。

刷到手軟,又清洗了好幾遍,杯子在燈光下泛着光澤。

她這才倒了水回到辦公室。

“你是去一級水源地打水的麽——”

接過苗小青遞過來的水杯,杜弘餘下的嘲諷都咽了回去。

“你張嘴就讨人嫌的毛病能治麽?”苗小青說。

“讨人嫌比讨人喜歡強,”杜弘喝了口水,擡起右手捏着的幾張紙看。

苗小青一眼認出,那是她的算稿。

杜弘抖了抖那幾張紙,“你打算拿這個去給老板?”

“有問題嗎?”苗小青問,她不是算出來了嗎?結果也對啊。

“怎麽也得寫個完整的筆記,或者至少也畫個圖,就拿個幾個數和公式去,讓老板怎麽看?”杜弘數落。

“畫圖?”苗小青一臉懵,“畫什麽圖?”

杜弘揉揉額頭,咕哝了一句,就拖着鼠标,在他的電腦裏調出一篇文章,滑到裏面的圖點住,“這樣的圖。”

“怎麽畫?我不會啊。”

“phyton會嗎?gnuplot會嗎?”

苗小青搖頭。

“mathematica會嗎?”

苗小青想死,不是都算出來了嗎?不是結果都對嗎?怎麽又要畫圖了?算個平均場,怎麽比西天取經還複雜呢?

杜弘一臉“我就知道是這樣”,搖頭嘆息道:“去下個origin,先把任務交了,回頭再學mathematica。”

苗小青眼神防備,懷疑他有這麽好心。

杜弘雙手往胸前一抱,“你怎麽報答我?”

“……”苗小青說,“請你吃飯?”

“沒空。”

“請你喝酒?”

杜弘警告地瞪她一眼。

“那你說,你要怎麽樣?”

“你的水平,我還真想不到你能幫到我什麽,”杜弘欠抽地說,“先欠着,我要使喚你的時候你要随叫随到。”

“那不行,趙敏當初還讓張無忌逃婚呢,誰知道你到時叫我幹嘛?”

杜弘給出備書,“不殺人,不放火,不犯罪,不違道德,不挖牆角,不當小三。”

苗小青的臉黑成塊竹炭,然而她有求于人,也就不得不受制于人。

杜弘這人狂妄傲慢,但是說話算話。而且學霸的優點是只講重點,條理清晰,苗小青一個上午就把圖畫好了。

吃完午飯,程然還是沒有來辦公室。

兩點鐘,苗小青去了江教授辦公室。

江教授和上次一樣,給了她一瓶礦泉水,拿了她的圖來看。

他看了一眼就放下了,神色看起來還算滿意,“還知道畫個圖教上來。”

苗小青松了口氣,心裏無比地感激杜弘。

她沒忍住,問出好奇了很久的問題,“程然他們入學時也算過平均場嗎?”

“他們本科就算過了,程然是大三,杜弘跟袁鵬是大四。”

“本科?”苗小青一驚,“本科他們就學過二次量子化了?”

“他們本科開了固體理論這門課,”江教授說,“程然和杜弘還自學完了量子多體理論和規範場。”

這些家夥還是人嗎?苗小青總算明白到自己和他們的差距了,那是三本跟清華的距離。

“你知道黃峰老師嗎?”江教授突然問。

“知——知道!”苗小青有點結巴,那是她聯系的第一個導師,不過被拒了。

“你有沒有興趣去跟着他學習?”

“啊?”苗小青不知道江教授為什麽突然問起這個,她急忙說道,“原來我什麽都不懂,看了黃老師的一些文章,覺得自己能做密度泛函,就聯系他了。”

江教授溫和地笑了下,“那你現在還想去跟他學嗎?”

苗小青幾乎想也不想地就回道:“不,我不想。”

“你別緊張啊,”江教授說,“你還是我名下的學生,這樣就一點問題沒有。”

苗小青懂他的意思,如果她願意走,名義上的導師是江教授,實際上的導師是黃教授,學校這樣的情況很常見。只要不占名額,哪個教授都願意多收一個學生。

當然,眼前這位除外。

“我不想去。”她又态度堅決地說了一遍。

“你考慮考慮,”江教授說,“學物理也是要穿衣吃飯,面對現實的。”

苗小青很想再回句“我不考慮”,可是轉瞬又想,為什麽不考慮?她到這個組的時間和認識程然的時間一樣長,才半個月,為什麽下意識地就覺得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程然有女朋友,她肯定是放棄了。

江教授現在讓她走,為什麽她的第一反應是死也不走?

她沉默了會,抿嘴說道:“我會考慮的。”

回到辦公室,苗小青就趴在辦公桌上,臉貼着冰冷的桌面,一遍遍地想:這跟勸退沒什麽區別了吧?

袁鵬過來,坐在她旁邊的桌子上,低下頭望着她,“怎麽啦?挨批了?”

苗小青把臉轉到另一個方向,望着有些泛黃的白牆,一顆溫熱眼淚突如其來地從眼角滾落。

也不是壞事啊,去做密度泛函明明更輕松,也更好混,為什麽她會感到很委屈呢?

她原來計劃的研究生生活,不就是按課程表上課,做點小研究,然後順利答辯畢業。

一列暫時脫軌的車,回到正常軌道是件值得高興的事吧。

那一滴眼淚很快就幹在臉頰,她坐直身體,平靜地說道:“老板要我去黃峰老師那兒。”

“哦,你去嗎?”袁鵬說,“其實也不錯。”

“嗯,我需要好好想想。”

“還想什麽,你現在在這組裏還什麽都沒有,趁着行李輕趕緊搬啊,”杜弘那傲慢得讨厭的聲音響起。

苗小青緊抿着嘴,瞪着他,大有“随你怎麽說,我回你個眼神算我輸”的架勢。

袁鵬看不過去,小聲斥責杜弘:“你好好說!”

杜弘兩手一攤,“行,我不說了。”

“讓他說!”苗小青說,“我就看看他嘴裏是不是能吐出象牙!”

袁鵬擡起手掌蓋住眼睛,“天!”

杜弘扔開筆,坐在椅子上“嗖”地滑到過道,手肘支在桌上,偏頭看着苗小青,“現在這情況,你讓我說,我說了是沒面子;我要是不說,好像我又慫了。小青苗,我就問你,你那筆試第一的成績是不是假的?”

苗小青不屑地說:“就算你是個假男人,我那第一也假不了。”

杜弘毫不介意,“所以你一個雙非院校的,是真的考贏了那幫自诩985,211出身的?”

苗小青不知道他葫蘆裏賣的什麽藥,抿着嘴不說話。

“那幫人占着頂尖的教學資源,連考試都考不過你,你說——”杜弘眯着眼笑了笑,“要是你去做單體物理,吊打那幫人,是不是很爽?”

苗小青總算明白杜弘是看戲不怕臺高,她慢悠悠地說:“那我留在這兒,還能做出點東西不是更打他們臉?”

杜弘擺了擺手,“你不行!”

“為什麽?”

“要是行,老板也不會叫你走了。”

“你——”苗小青胸口劇烈起伏,這小瘋子真是哪兒痛他往哪戳。

“你看啊,就算你留在這兒,我們也都照顧你,你做出點東西來,他們也看不懂啊,那不是抛媚眼給瞎子看?……”杜弘口若懸河,苦口婆心講了半天,最後總結,“……你就應該跟他們站去同一起跑線,告訴他們:你們就是一幫盧瑟。”

苗小青湊近杜弘,笑容可掬地說:“滾遠點!——”

“啧!”杜弘說,“不同意也別罵人啊,早上還教你畫圖呢。”

“說起這個,”苗小青眯起眼睛,“現在打死我也不信,以你的為人,巴不得我去老板面前灰頭土臉,會好心地教我畫圖?”

“那當然,是程然拜托的,”杜弘洋洋得意地說,“他說你肯定會拿幾個數跟公式去交給老板。”

苗小青神情呆滞地看着他,“是程然拜托你的?”

“他說本來是打算教你的,後來沒教成。”杜弘說,“奇怪,為什麽沒教成?你還拿架子?”

苗小青從紛亂混沌的記憶中,飛快地抓住了一絲清明——那天晚上他先問她平均場會算了沒,她說會了,然後他卻沒頭沒腦地說“還差一碗冰糖雪梨水”,難道就是指的這個?

他是什麽時候拜托杜弘的?

那晚過後,她沒來辦公室。

昨天他女朋友來了,就是昨天離開之前拜托杜弘的吧。

她瞥了眼欠抽的杜弘,說服這個小瘋子幫忙,得費了多大的勁。

“你快說說,”杜弘追問,“你是不是跟程然端架子了?他那人嘴硬心軟,你別欺負他。”

“關你——”苗小青正想怼回去,桌上的手機響了。

她抄起手機一看,是家裏打來的,連忙接起來,“喂,媽!”

杜弘仍然不死心地追問,“哎,你到底去不去那邊大殺四方啊?”

苗小青把筆記本合上,走出了辦公室。

“青青,”媽媽溫和的聲音在聽筒響起,“開學這麽久,你怎麽也沒給家裏打個電話?”

“對不起,媽,開學太忙給忘了。”

“你怎麽樣?導師人好不好啊?其他學生好相處嗎?”

苗小青走出了系辦大樓,冷風一吹,她的臉皮緊得發痛。

她輕聲說:“都挺好的。”

“那就好,你爸很擔心你。我叫他給你打電話,他要面子,非說你長大了,要給你自由的空間。我看他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苗小青“噗”地一聲笑出來,“我晚上打給他,現在他肯定忙得沒空。”

“是啊,他年紀大了,還成天這個會那個會,一年到頭在飛機上的時間比在家裏還多,明明身體都吃不消了,也不肯退居二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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