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坐在車裏,她的頭腦都還是一片空白,完全不能思考。

直到站在人來人往的醫院門口,她才感到茫然——他們到底是在急救門診,還是轉去普通病房了。

割腕不容易死,被人及時發現更不可能死,只是根據嚴重程度需不需要進行手術縫合。

理清思緒,苗小青先去了外科急診治療室,走廊上都是陌生的面孔。她立刻又查了醫院平面圖,每個手術室的等候區都去看了一遍,還是一無所獲。

要麽她沒有嚴重到需要縫合,要麽已經轉入普通病房,要麽根本沒來這家醫院。

無論哪種情況,苗小青知道,找到的機率很渺茫了。

她冷靜下來,思索着自己是怎麽到這裏的,她來這裏的目的是什麽?

聽說出事以後,她腦子裏只有一個念頭——程然怎麽樣了?接着,她滿腦子想的就是要親自過來看一眼。

現在的情況,人沒看到,回也不想回。

苗小青在走廊找了把椅子坐下來,張目望着雪白的牆壁,病人家屬在她面前來來往往,對她來講,只是一道道模糊的毫無情感的影子。

那些影子最後都消失在某間病房門口。

走廊上很多的空椅子,只有苗小青一個人坐着。

坐了不知道多久,苗小青站起來,心事重重地走到電梯口。

上行的電梯門打開,一個人走了出來。苗小青朝裏看了一眼,裏面還剩三個人,其中一個有點眼熟。電梯門緩緩合上,又再次打開。

苗小青低着頭走進去。

那個人正在打電話,“我馬上到了,問完詳細情況再說……”

在電梯門關上前的那一剎那,苗小青終于想起來這個人是系裏主管學生工作的。

電梯在6層停穩,那人一腳踏出去。苗小青悄悄地跟在後面,看到他在右手邊倒數第二間病房停住。

程然從裏面出來。苗小青連忙退後了一大段距離,找了把椅子坐下,低頭佯裝在刷手機。

那人和程然走進離她不遠的一條安全通道裏,随即傳來談話聲。

“情況還好吧?”

“沒割到動脈,出血量也不大,縫合包紮後已經沒事了,只是她有很長一段時間幾乎沒有正常進食,需要住院休養兩天。”

程然條理清晰地說完女朋友現時的狀況,聲音聽起來沒有感情,只有疲憊。

“是感情問題?怎麽搞得這麽極端,你——”

“不是您想的那樣,”程然打斷他,“我本來訂了今天晚上7點的飛機送她回家,走之前去跟江老師請假,讓她在外面等我一會兒,行李箱也由她看着,就那麽一會兒的時間——坦白說,我也不知道為什麽會發生這樣的事,之前都說得好好的。您問我多少遍,我也只有這個回答。”

“這事兒影響太大,”那人說,“幸好是沒事,要是那個再激烈點,你懂的——會給學校惹多大的麻煩?……總之,情況還是要說明一下的,學校再商量看怎麽處理。”

裏面好一會兒沒有聲音響起,苗小青知道談話沒那麽快,她走進程然出來的那間病房,裏面有三張病床,床與床之間拉上了簾子。

靠牆的床上躺着一個沉睡的女孩,巴掌臉,細眉長睫毛,五官小巧精致,張開眼睛的話應該是個美人,只是她的皮膚狀态非常糟糕。

苗小青推門進去,站在床邊,盯着她手腕上纏着的白布。

程然究竟讓她絕望到了什麽地步,才會跑到他學習工作的地方自殺?

為什麽要采取這樣匪夷所思,幾乎以毀掉程然名聲的手段,她想要告訴別人什麽訊息?

程然是個罪不容恕的混蛋?

苗小青在心裏搖搖頭,不是這樣的。

一定有什麽原因。

她仔細觀察那女孩,以她的消瘦和皮膚狀态來看,她至少有個失眠,焦慮之類的問題跑不了。現在有人在旁邊還睡得這麽熟,想必是吃過強效鎮靜藥物了。

苗小青動作很輕地翻過她的手腕,蒼白纖瘦的手臂上血管凸起,幹幹淨淨的,見不到傷痕。

她吐了口氣,說不清是失望還是松了口氣,将臉轉開的那一剎那,她的心頭一驚,忙湊近她的手腕看,上面有幾個還未愈合的小針孔。

霎時間,她的視線到處搜尋,最後落到櫃子上的手提包。

她什麽也顧不得了,急切地想要找出點什麽來證明她的猜測。她緊張地拉開那個手提包,裏面放着錢包,鑰匙紙巾,口紅。苗小青直接翻到夾層,她伸進兩指,夾出一塊白色的布片,上面別着一排細細的大頭針。

“苗小青?”

熟悉的嗓音響起,苗小青覺得自己的的心跳都驟停了。她背對着程然,把那排針捏在掌心裏,才轉過身。

“你怎麽在這裏?”程然問。

“我——”她垂頭避開了程然的目光,“我過來看看。”

“你從她包裏拿了什麽?”

苗小青垂在身側的手緊張地捏緊,針頭刺着皮膚,微微地刺疼。

腳步聲響起,程然走到她面前,高大的身體擋住了燈光,陰影籠罩着她。苗小青剛想退一步,手腕就被抓住了。

程然沒有費力地就掰開了她的手指,取出那排針,神色異常疑惑,“你從她包裏拿這個?”

苗小青轉頭看了眼床上的人,還無知無覺地睡着,她忽然放松下來,仰頭對程然說:“去外面吧。”

程然盯着她的臉看了會兒,沒說什麽,轉身往外走。

他又和她第一次見的時候一樣了,眼裏布滿了紅血絲,眼窩深陷進去,眼周和嘴唇幹得起皮,毛孔缺水,導致皮膚顯得特別暗沉。

他坐在走廊的椅子上,腦袋靠着牆臂,腿往前伸直,兩手搭在腿上,仿佛連坐直的力氣都失去了。

苗小青買完水回來,見到的就是這樣的他,一個被奪去了驕傲和活力的軀殼。

她把橙汁遞給他,自己從塑料袋裏拿了罐啤酒打開。

程然轉頭看她,“你在醫院喝酒?”

“又不犯法,”苗小青拉開易拉罐的環,仰頭灌了一大口,拿食指抹了抹嘴。

程然見她的動作,猜測是個老酒鬼了。他擰開橙汁的瓶蓋,喝了一口,“什麽時候學會喝酒的?”

“10歲的時候,在家裏學的。”苗小青淡淡地說。

程然還沒來得及咽下的果汁嗆進氣管,他劇烈地咳嗽了一陣,眼神驚異地望着她,“多大?”

苗小青瞥他一眼,“第一次喝的是白酒,家裏前一天來了客人,開了瓶茅臺沒喝完,也不知道剩了多少。我每天晚上偷偷喝拇指大一杯,能睡得特別香,一個星期就喝完了。”

“你爸媽呢?他們沒發現?”

苗小青沒說話,看到他旁邊放着的那排大頭針,拿在手裏翻來翻去地玩,“你呢?你發現她會拿這玩意兒往肉裏紮,還越紮心情越好麽?”

程然送在嘴邊的果汁瓶停頓在那裏,過了一會兒,緩緩放下,搖了搖頭,“我不知道,我來這裏之前跟她——算了,有些話,現在說了就是推卸責任。”

“她不是自殺。”苗小青說。

“我知道,”程然露出一個無奈的苦笑,“她是為了不讓我在這兒待下去。”

“是不是很有負罪感?覺得欠她很多,覺得是自己讓她不幸福的,覺得自己無論怎麽做都不能讓她開心。透不過氣的時候,也想離開。可是,如果你離開,她就真的完蛋了——”苗小青又灌了一大口酒,轉頭看他,“但我還是要說,你是可以選擇的。”

而我不能,她在心裏接了句,用力地捏了下鋁罐,安靜的走廊上一聲脆響。

“你怎麽知道的?”程然望着她。

苗小青擡起頭,露出一個溫暖的笑容,“以前看過這方面的書。”她頓了一頓,“學校會怎麽處理?”

程然垂眸晃着瓶子,黃澄澄的果汁漾到瓶口又退下去,“我只簽了三個月,本來是打算這個月續約的,你們學校大概不會跟我續了。”

“對你影響大嗎?”苗小青問。

程然想了想,搖着頭說:“我也不知道。最近剛對一個方向很感興趣,不知道回去了還能不能繼續。”

苗小青把剩下的啤酒喝完,又拿了一罐打開,“她這趟沒白折騰。”

程然垂着頭,一言不發。

苗小青發狠一般地捏扁了鋁罐,扯過他的手臂,身體往前一傾,吻到了他的嘴上。

他的唇很幹燥,卻依然柔軟溫暖。她伸出舌頭,輕輕地舔了一下,就退開了。

程然一臉震驚地望着她,鼻尖還萦繞着酒精的氣息,嘴唇還殘留着一抹溫熱,真真切切地提醒他剛剛發生了什麽事。

苗小青輕輕笑了,“瞧,當個壞人也挺容易的。”她的聲音低了一些,“真下定了決心,也就沒什麽好怕的了。”

“苗小青!”程然回過神來,神色複雜。

“她需要的是專業醫生,是能包容她的家人,”苗小青站起來拍拍他的肩膀,“不是一個跟她毫無血緣關系,為了成就她的自我犧牲精神而存在的倒黴蛋。”

她轉過身,往電梯地方向走,走了幾步,又回過頭,醺醺然地對程然揚起手揮了揮。

“再見了,程然!”

以後應該不會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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