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賀家的除夕相當熱鬧,賀乾勇面前的三米半徑之內,分散着花瓶,煙灰缸和水杯的遺骸。幫傭阿姨彎着腰,一片一片地拾起,小心地用毛巾包好。

賀乾勇的第三任年輕妻子,摟着三歲的兒子踞縮在沙發一角,她神色驚恐地捂着兒子的雙耳,卻也勇敢地沒有躲去樓上。

賀晖靠着門,雙手插兜裏,臉上是滿不在乎的神色。

賀乾勇對這個自己生的孽障聲聲控訴,“你不考大學,老子由着你,反正你次次月考那點分數也考不上;送你去國外,你拿着老子的錢沒去報到,在歐洲玩了一年,英語不行這理由也算過得去;現在你是在中國吧?你不用說英語吧?你去大專給老子混個學歷,不打架不惹事就安生地混到畢業,這他媽比老子當年挂着一身布條到處推銷難很多嗎?”

賀晖懶散地把頭靠在門上,不說話,說再多也沒用。

賀乾勇唾沫橫飛,“你東一趟西一趟,瞎混到21歲,別人大學都畢業了,你還是個高中文化,老子的公司是一個高中文化能接下的?”

他的話剛說完,縮在沙發上的年輕妻子抖得更厲害了。

賀晖瞥去一眼,諷刺地笑了。既然公司要給他接,還娶個年輕女人,生個跟他有血緣的弟弟幹什麽?

是豎個靶子給他打,還是拿他立靶子,給小兒子練準頭?

他厭煩地轉過身去,拉開大門,冷門“嗖”地卷裹進來,吹得他胸口一片冰涼。

賀乾勇的怒罵緊緊追着他,“王八蛋,不孝子,爛泥……你他媽今天還出去瞎混!……你去哪兒?……吃飯前你不回來老子打斷你的腿!”

一個陶罐從屋裏飛出來,砸在草木扶疏的庭院裏。

跑車的發動機轟鳴,噴出一圈尾氣,是賀晖幼稚卻無能為力的回應。

離開這個家?他離不開。

溝通解決?從那個女人懷了老頭的血脈開始,他就被拴在了老頭給這個家親手打出的死結上。

他掙不開,那母子倆同樣也掙不開。

就像那個女人對他說的:你跟你弟,只有不斷地排擠争占,沒有兄弟友恭,所以你不需要尊重我,我也不會對你客氣。

他占着年齡優勢,卻在賀乾勇過去的縱容寵溺中一無所長。

弟弟才三歲,那個女人卻為他網羅了最頂尖的教育資源,随時準備着,在與他相差的那18年中,将他摒棄成垃圾。

賀晖一直不明白,從他出生起就定下的路,怎麽會在成年後冒出一個半路截道的嬰兒?

但賀晖明白的是,過去那貪玩懶散的18年,補不回來了。

車子開進隧道,兩旁黑漆漆的,只有車燈的一柱燈光筆直地射着前方。

賀晖把車窗放下,伸手探進黑暗裏,讓寒冷的風撞在他的手掌心。

出了隧道,他才放慢速度,漫無目的地沿着西湖緩慢地行駛。

除夕這天,西湖的游人總算少了。一眼望去,岸邊不再是黑壓壓的人頭,一眼可以望見霧氣霭霭的湖面,垂柳像一把把倒挂的拂塵,絲絲茸茸地飄搖在灰紗一樣的天色裏。

拐了個彎,前面的路陡然變了開闊了些。路邊停在一輛顯眼的黑色奔馳,一個披散着長發的女人,捧着一罐啤酒,倚着車門,目光望着遠處被濃霧隐沒了塔尖的雷峰塔。

賀晖慢慢地踩住剎車,在車即将停下來時,他的右腳換到油門上,輕輕點着油門,車頭不輕不重地撞上了黑色奔馳的車尾。

苗小青因車身的碰撞一個趔趄,啤酒灑出來,順着虎口往下淌。

“你怎麽回事?”她握住後視鏡站穩,對着從車裏走出的賀晖怒目而視。

“不好意思,沒注意,”賀晖賠着笑,手插在大衣兜裏,走到她面前,“今天人少,難得看看風景,分神了。”

“分神?我可是停在這兒的。”苗小青透過他鼻梁上的眼鏡,直直地看進他的眼裏,仿佛一眼看穿了他的壞心眼兒。

賀晖靠在她的車門上,“這裏可是禁停路段。”

“我人不是在這兒嗎?”苗小青沒好氣,繞到車後察看,還好不算嚴重,車的後保險杠被撞了巴掌大個凹陷,蹭掉了一點漆。

回家要是被媽媽發現,她以後都別想碰車了。

“你放心,我全責,保證把車完好地交給你。”賀晖站在她身後,看她彎着腰,左手還寶貝地握着那罐啤酒,右手把住垂到頰邊的一縷頭發,目光注視着兩車相撞的地方。

看完後,她又繞回車的另一邊,站在人行道上,伸到口袋裏摸了個空,才想起手機被她扔在家裏了。

她對面前的人說:“手機借我打個電話。”

賀晖猶豫了一下,還是把手機解鎖後給她。

好在她拿走手機,什麽都沒看,直接撥出了號碼。

賀晖心裏松了口氣,聽到她特別客氣地對着手機裏的人說道:“喂,李哥……新年快樂!……不好意思,除夕打電話來,其實是找你有點事……你最近開過我們家車嗎?……是這樣,我今天開車出來,被人追尾了……放心,我人沒事。我是怕媽媽擔心,回頭她要是問起,就說是你開過,車停着時候被人撞了……真的很不好意思,肇事者現在在我旁邊,一會兒我把你的電話給他,年後你方便了再跟他聯系,讓他處理就行了。”

她一通電話打完,把手機還給晖,才擡起頭說道:“你叫保險吧。”

賀晖撥通了保險的電話號碼,報了現場位置,那邊說十分鐘內到,賀晖愣了愣,“你們可以吃過年夜飯再出險。”又補了一句,“我說真的。”

工作人員只當是開玩笑,又強調了一次十分鐘內肯定到。

賀晖不客氣地直接挂了電話。

一轉頭,車旁沒有人影,他的目光轉了一圈,才看到她靠着一棵香樟樹的樹幹,仰頭喝着啤酒。

他笑得嘴角彎起,這女人挺怕死的,被撞了一次,就再不敢靠着車門站了。

“已經叫了,十分鐘內到。”他走到樹下,看了眼她的啤酒品牌,“就買了一瓶罐?有沒有多的?”

苗小青指指街對面那個還在營業的小賣鋪,“我問過老板,五點才關門回去吃年飯。”

賀晖起初沒懂,過了會兒腦筋才轉過彎,合着她把停路邊,是因為那家小賣鋪開到五點,她喝完一罐過個馬路就可以買,喝多少買多少,能喝盡興還不浪費。

“我說……”他琢磨了一下措詞,“我見你三回,你真是回回出人意表。”

苗小青的目光穿過他,望着前面的湖,沒答理他。

賀晖心想他撞車才換來的十分鐘,怎麽也不能像飛機上那樣,在她的無視中任時間飛逝。

“怎麽一個人在這兒喝酒?不冷嗎?”

“心情不好?”

“要不要找個暖和的地方,我陪你喝?”

“……”

風冷飕飕地刮過耳畔,還是沒有眼前的冷場更冷,任他說什麽,靠着樹幹的女人都像根木樁,或者說直接把他給屏蔽了。

賀晖頭一次面對一個女人束手無措,從前的那些哄女孩子的招術不敢用,用了也沒幫助,只會讓他更丢臉。

他厚着臉皮,站在旁邊。就算她是木樁,他也要牢牢守着這根木樁。

人就是得以賤為本。

賀晖自嘲地想。

“你在那個城市讀書,還是工作?”

木樁突然張嘴說話,賀晖差點吓了個倒仰。他四處看看,确定她是跟自己說話,才赧然地說道:“本來讀大專,不準備讀了。”

“為什麽?”她說,并沒有等他回答,自顧地猜着答案,“覺得讀了也沒什麽用吧?你們這樣的人其實挺難的。”

賀晖一愣,“挺難的?”他又指着自己的鼻子,“我們這樣的人?”

苗小青喝了口酒,罐子朝下,幾滴啤酒滴進泥土裏,才把目光轉向他的藍色保時捷上,“普通人讀個大學畢業,找個月薪幾千的工作,幾年後收入翻個十倍 ,幾萬塊月薪就算是成功了。你們呢,生下來就億萬身家,一個月零花錢幾萬還算節儉的。可這地球上沒哪所學校能教你們每個月穩賺幾百萬幾千萬的。一個大專,好像确實沒什麽必要去讀。”

賀晖聽着新鮮,又摸不準她是不是在諷刺她,不過難得她願意跟他說這麽一長串話,就算是諷刺他也無所謂。

“你呢?讀書還是工作了?”他問。

“研一,”她說。

“厲害!”

苗小青自嘲地一笑,“就我是渣,其他的全是怪物。”

賀晖想到她寫的那些公式,不敢置信地說:“你還渣?”

苗小青笑了笑,眼神朝路邊示意,“保險公司的來了。”

賀晖朝路邊一看,保險公司的車剛停穩在路邊,車上下來兩個人。他看了眼時間,才過了7分鐘。過完年就換一家保險,他心想。

保險公司的員工拍了照,記下了雙方的電話號碼,苗小青留的是父親助理的號碼。

賀晖心裏說不出的挫敗,他存的號碼,依然沒有一個可以撥通的借口。

保險公司的人走了,苗小青拉開車門,坐進去之前,她扶着車門,轉過頭來問賀晖,“你現在有想做的事嗎?”

賀晖搖了搖頭。

“那就接着讀書吧,”苗小青說,“也許讀着讀着,就有想做的事了。”

賀晖上前一步,替她拉着車門,“經驗之談?”

苗小青坐進車裏,仰頭看他,“算是吧,再見!”

她點完火,伸手去拉車門。

賀晖卻牢牢把住,“我叫賀晖,能不能給你打電話?”

“不能。”

苗小青拉車門,卻紋絲不動。她嘆口氣,看着神情執拗得像小孩的賀晖,“為什麽打電話?喜歡我?”

賀晖松開了手。

車門在他面前“砰”地關上。

他的身影映在車窗上,随着車的開走,一路後滑,直到跌出車尾。

黑色奔馳駛進主幹道,賀晖回到自己車上,不遠不近地跟着。直到苗小青的車進了小區,停到其中一個三層小樓的院子裏。

賀晖把車停在拐角的地方,下車點了支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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