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他的手緩緩松開。
然後對扶着他的室友說:“你去房間幫我拿下包,身份證在裏面。”
室友正要叫服務員過來換手,程然對他搖搖頭,“不用,我可以站穩。”
室友松開手,見他站穩沒問題,就回房間去了。
“苗小青!”程然喊道,“過來扶一下我。”
苗小青的臉朝向另一邊順從地往他身邊邁了一步。
她剛要伸手來扶,程然抓住她的手腕,衆目睽睽之下,将她扯進懷裏。
“我沒事,”他抱着她,在她的頭頂溫聲說,“這不是你的錯。”
可是他剛剛确實罵了她,罵她到處亂跑,給他找麻煩。
他感覺到她的臉貼在他的頸窩,眼淚流得更兇了,卻咬緊了嘴唇,一點聲音也沒有發出來。
他擡起右手,繞過她的後頸,溫柔地圈住。
“對不起!”
他剛說完,懷裏仿佛一股重力壓向他,他的右腳為了穩住身體而用力抓地,尖銳的疼直擊心髒。
苗小青抱住了他的腰。
他輕輕擡了下右腳,強忍着痛。
“對不起!”她的臉還貼着他的頸窩,發出嗚嗚嗡嗡的聲音,“如果不是我下午視而不見,你也不會摔下來了。”
他無聲地嘆息,為什麽他就是能猜中呢?
從她遞給他那瓶果汁起,他總能從她的目光,神情,和字裏行間,準确地猜到她的心思。
可立刻又會陷入迷惑,她究竟是因為自責哭,還是因為心疼他才哭?
“卧槽!”一聲暴喝突然響起,“我他媽看到了什麽?”
程然微一扭頭,看到徐浚緩緩在斜坡上蹲下,兩手抱在胸前,歐式大雙眼皮因為眼睛過度驚訝而睜到最大。
“你們倆——”徐浚話沒說完,苗小青像兔子一樣彈起來,推開程然,在程然差點又摔一次前,連忙又把他拉了回來。
“你們倆什麽時候茍且到一塊兒的?”
苗小青給他一個白眼,指着程然的腳說:“他腳摔傷了,你看不見?還是你嘴欠詛咒的。”
徐浚看了眼程然腫得像包子一樣的腳踝,驚得倒吸一口氣,“我這嘴開過光了?”又跳下來,走近看,“啧,幾天時間可好不了,你要坐着輪椅去給報告了。人生中第一次啊,這麽着确實難忘——”
苗小青恨毒了徐浚,他們組淨是這麽些嘴賤的貨色,看看程然那個室友,溫文爾雅,和風細雨,一點不負百年清華那八個字的校訓。
她扶着程然到臺階上坐下,那位溫文爾雅的室友背着包跑了過來,酒店也調派的車輛也到了。
四個人一起上了車,開車的是酒店的一位管理人員。
二十分鐘左右到了醫院,挂號問診。醫生用手指在那腫成饅頭的腳上壓了壓,程然疼得咝咝抽氣。
“不像骨折,安全起見還是拍個片。”
醫生很快開好單子,三個人推着程然去了CT室。
程然進去後,三個人在外面等。
徐浚無聊地踱來踱去,突然又回過味來,眯起眼睛看着苗小青,“我這一路想都不對,程然腳摔傷了也不用抱着啊——你們剛是抱着的吧?”
苗小青望着牆壁,直接無視他。
徐浚擋住她的視線,痛心疾首地勸道:“程然有女朋友啊,小青苗!”
“誰說的?”室友突然問,“誰說程然有女朋友?”
“都到我們學校去過了啊。”徐浚說。
“擦!”室友本來坐着,又站了起來,“是去搞事了吧?難怪程然請了一個月假才返校。”
徐浚不明狀況地看了一眼苗小青。
苗小青沒接這個眼神,直接調開視線去看牆壁。
“怎麽回事?”徐浚問。
“一年前就分手了啊,哦——就是去你們學校之前,”室友靠牆站站,又走到對面,說,“那姑娘不正常,經常半夜裏給程然打電話,做生死告別,然後就挂了電話關機。這麽一來誰還敢睡啊,程然只好半夜裏到處去找,找到了還好,找不到回來還怎麽睡?第二天還要幹一天活,人都被磨得蛻了層皮。就這還不能發火的,一發火,那姑娘就找來學校,跪在宿舍門口。”
徐浚聽得一愣一愣的,“這麽神經的嗎?”
“別說程然,我跟他同住一間宿舍都受不了,這心裏負擔得多重啊,”室友說,“我們慫恿程然分手,程然跟我們說她小時候特別慘,被她媽逼着學鋼琴。一天五小時打底,她媽抱把木尺站旁邊,彈錯一個音符,木尺就落到手臂上。”
“是很慘。”苗小青輕聲說。
“可她的慘又不是程然的錯。我們做科研的,在感情上耗得起時間跟精力嗎?”室友朝苗小青丢去一個憤然的眼神,“你也是物理系的,不明白?”
“我明白啊,”苗小青說,“我也沒說什麽。”
徐浚一拍大腿,“哎!那這麽說她在系辦——”
苗小青走過去,用肩膀撞得他晃了一下,對他做了個閉嘴的手勢。
徐浚臉上興奮的神色退下去,悻悻地坐下。
“程然怎麽跟她在一起的?”苗小青問,“這個你知道嗎?”
“那姑娘跟同學來我們學校演出,在食堂碰到程然,當時沒空座了,就拼桌——”室友頓了頓,似乎又回憶了一下才又說起,“又聊起是同省的,加了好友。你們也知道程然,木頭樁子一個,但架不住那姑娘對他好,冬天圍巾不圍脖子上,裹着熱好的牛奶,一路抱懷裏給送過來。其實送來都冷了,程然為了不浪費她一片心意,還得燒開水再泡熱了喝。我完全想不通她這麽做的目的是什麽?程然也想不通,但還是感動了。”
苗小青出神地望着那堵白牆,想着得經歷過什麽,才會将別人對他的好視為毒蛇猛獸。
程然懂,現在她也懂了。
小時候,她曾做過一個夢,她是一只幼嫩的蠶,被媽媽哺出的絲層層包裹,在她那個黑暗的,密不透風的小世界裏,她摸着那厚厚的,将自己牢牢囚禁的絲,對自己說,這是安全感。
醒來以後,她卻惱恨自己的弱小和無力,沒有在這世上牢牢站穩腳跟的能力。
從小到大,她只見過一種愛的方式,像媽媽拼命地愛爸爸、愛她,那種令人窒息的方式。
所以從見到程然第一眼起,她只會無厘頭地向他示好。
因為沒有人教過她,這世上還有其他的,喜歡人的方式。
“總之啊,”室友滿是逃出生天的感嘆,“能擺脫就是好事,那麽塊豆腐,碰不得,吹不得,天天都提着心——”
室友突然閉緊了嘴。
厚重的門朝兩邊滑開,醫生推着程然出來,苗小青接過輪椅,等報告的時間,四個人到醫院外面的一家粥店吃夜宵。
粥店沒有客人,店裏為了節省,把裏面的燈都關了,只留了窗邊的一排燈,光線昏暗陰沉的,像電影裏的罪案現場。
一個服務員從黑暗的前臺走到燈光下,領他們坐到燈光最亮的一個位置。
苗小青看菜單的時候,那三個人已經聊起了物理。她想問問他們的意見,這三個人都是頭也不轉地扔一句“随便”,又聊了起來。
徐浚和室友都吃過飯了,苗小青點了兩碗皮蛋瘦肉粥,兩個涼拌菜,一葷一素,兩個熱炒,一盤白菜肉餡餃子。
“給我來瓶啤酒,”徐浚抽空補了句。
苗小青把菜單遞給服務員,往他那污黑油亮的圍裙瞅了一眼,又連忙移開了視線,“兩瓶。”
徐浚指着室友,“兄弟你喝酒啊?”
室友搖頭,“我不喝。”
“那誰喝?”徐浚的視線在三個人身上來回掃。
程然淡淡地瞥了眼苗小青。
徐浚怔愣了一下,望着苗小青,笑了起來,“你喝酒?抽煙嗎?”
苗小青淡然地搖了搖頭。
“不抽煙啊。”徐浚撓了撓頭。
“怎麽你就只喝酒不抽煙?”程然反問他。
“我只喜歡喝酒啊。”徐浚說,“你這問題真白癡。”
程然睨他一眼,“那她不能只喜歡喝酒?”
“女的喜歡喝酒?”徐浚笑嘻嘻地說。
“因為她是女的,喜歡喝酒就會抽煙?”
“行行,我錯了!”徐浚告饒,“這不是少見嘛,連你們這兩男的都不跟我喝酒。”
服務員拿了啤酒來,開瓶器抵着瓶口,“砰砰”兩聲,又攥着瓶蓋走了。
徐浚拿起酒瓶要給苗小青倒酒,苗小青拿走了杯子,“別這麽油膩。”她說完拿了瓶啤酒倒進杯裏,斜了眼徐浚,“自己喝自己的。”
“行,喝自己的,”徐浚倒滿一杯,喝了一口,問旁邊的室友,“兄弟,還不知道你名字,做哪個方向的?”
室友憨厚老實地笑了下,“朱贏,做冷原子。”
“大熱門啊,”徐浚連忙捧了起來,“文章好發。”
苗小青對于徐浚的油膩不忍直視,不由得問程然,“他哪兒學的這麽些社會習氣?”想了一下,又問徐浚,“我一直很好奇,你每年出去旅游好幾個月,錢都哪來的?”
徐浚嘿嘿一笑,“吃老本啊。”
程然說:“他本科畢業後在投行做技術,入職就30萬年薪。”
苗小青無語,原以為最平凡的一個,沒想到背後還是有超強Buff加持,“我們組是不是就沒一個凡人啊。”
“有啊,”徐浚說,“你不就是。”
苗小青端起啤酒,猛灌了一大口,杯子放回桌上,杯底還剩了一丁點兒酒。她的神色有些悲憤,“聰明人都跑來做物理了,我這樣的人怎麽辦?”
“不聰明就不該來做物理,”程然神色嚴峻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