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今年的春節和往年一樣也不一樣,一樣的是仍然跟外公外婆爸爸媽媽一起過年,不一樣的是年前收到了程然寄來的禮物。

程然跟她要了地址,她對于禮物本來沒抱什麽希望,以為他最多就是網上下單一個布偶而已。

初二早上,全國唯一一家全年無休的快遞将禮物送到了她手上。她看着那個小盒子,心裏很是納悶兒,他不會摳門兒到送玩偶都送個巴掌大的吧?

她抱着盒子回到房間,拿起小刀小心地割開封膠,拆掉幾層泡沫紙後,拿出來看,是個扁扁的,香水瓶大小的玻璃瓶。

玻璃瓶裏裝着像油一樣透明的淡黃色溶液,浸泡着一株直立的,完整的野草标本,頂部有紫色的小花,底部有根須。

她往下看,瓶子底部貼着實驗室常用的白底藍線标簽,上面是程然的字跡,有模有樣地記錄着标本的信息——

植物名稱:如意草

采集地點:溫室的菜地

采集時間:10年1月24日上午8點制作時間:10年1月14日下午2點——10年1月29日下午3點制作地點:植物研究所實驗室

他的字寫得實在是不怎麽樣,這個苗小青倒是猜得到原因,他是絕不可能去做練字這種重複又無聊的事的。

但他居然花了15天時間做這個标本。

苗小青又把盒子裏翻了一遍,泡沫紙一張一張地抖開來看,也沒再找到只言片語。

她找到手機,撥給程然,剛響了一聲就接了。苗小青像抓到把柄一樣地喊道:“你在玩手機?”

“……無聊玩個解密游戲。”

“你在家嗎?”她問。

“在我舅家,我媽他們裏面在聊天,剩我表妹在我旁邊看腦殘劇。”

苗小青想到那場景就笑了出來,不管是聊天內容,還是腦殘劇的臺詞,肯定都夠他難受的。

“禮物我收到了。”她說,“一張卡片都沒有。”

“有卡片,但是我那個做植物研究的朋友說最好不要給你看。”

“為什麽?”

“你真的想要?”

“廢話!”

“我也覺得應該讓你看看。”

“你都寫了什麽?”

“具體的我記不得了,跟你說個大概吧。”程然清了清嗓子,流暢地說了起來,“鮮株修剪消毒,硫酸酮,檸檬酸,丙三醇按比例浸泡4天,蒸餾水清洗,檸檬酸,亞硫酸,硝酸鉀按比例泡三天,排空氣泡,蜂蠟封口——”

苗小青的臉黑了,打斷他,“你是打算在卡片上寫實驗日記嗎?”

“你知道弄這個多難?我還一次就成功了,怎麽能不讓你知道下?”

苗小青終于明白為什麽他的朋友不讓他寄那張卡片——他看到小草想到她,于是把草采回去,用混合的化學溶液浸泡,還寫了詳細的日志。

這感覺極其詭異——

好像她被他泡在福爾馬林藥水裏一樣。

“問題不在這兒,”苗小青說。

“那是什麽?”

苗小青忍無可忍地吼道:“你就不能在卡片上寫句“我想你”之類的話!““我想你。”他低沉地說道。

苗小青的心猛然一抽,酸酸脹脹的痛感緩慢地在胸口散開,她摸着胸口,壓抑着聲音說:“我也想你。”

“我的禮物呢?”程然問。

苗小青被他的轉折搞懵了,半晌才支唔着說:“過年可能時效會慢,過兩天你就會收到了。”

“……嗯。”

苗小青有些心虛,“還有事嗎?”

程然在那邊又沉默了一會兒,才問:“那個……你真的不喜歡嗎?”

“喜歡!”苗小青瞬間又自責起來,他耗費了那麽多時間精力做的,實在不該因為少了一張卡片跟他鬧,況且還做得很完美,很漂亮。

她連忙又說,“很喜歡!也很高興。”

“嗯。”他應了一聲,“沒事我就挂了。”

挂了電話,苗小青又拿起瓶子,對着光輕輕搖晃裏面的液體,小草的葉片和花瓣随着溶液浮動舒展,她的眼前仿佛浮現出程然專心致志和小心翼翼制作時的情景。

她翻出去年買的那條藍灰色圍巾,拿手輕輕撫着,心裏簡直一刻也等不及,恨不得馬上就見到他。

然而從昨天開始就有親戚陸續上門,今天才初二,她沒有理由離開。

苗小青除了吃飯以外,大都關在房間寫notes。黎若谷這種魔王存在的意義,是讓苗小青發覺到人的精力真的是無限的,在她眼睛都閉上的情況下,她還能再敲兩行代碼再徹底睡過去。

初三有了新的客人上門拜年。

苗小青剛吃完早餐,正要上樓,賀家到了。

她好奇地看着從門外進來的一家四口,賀晖的父親的個子中等,頭發很短,皮膚不算黑,卻看着相當粗砺,五官平凡,除了一雙時不時迸出精明的眼睛,幾乎是沒有任何能吸引人目光的長相。

賀晖的白皮膚和漂亮的眼睛,多半是因為有個漂亮的生母。

賀晖的繼母三十多歲,長相也只能算是中等偏上,偏上是身材保持得好,化妝和精致的衣着加分。

她往賀父身旁一站,看着就像個精明能幹的助理,沒有一點夫妻相。

賀晖三歲的弟弟,一顆胖嘟嘟的肉球,五官就像從賀父的臉上複制過來的。

他們走進來的順序很有意思,賀父拽着賀晖的衣襟大步往裏走,繼母抱着兒子在後面踉跄地追。

苗小青眯起眼睛,覺得賀晖叛逆得很冤枉,賀父明顯對那個繼母不甚在意。

想想也合理,沒有底氣的人才需要虛張聲勢。沒想到的是,還真把賀晖這個小混混給吓退了好幾年。

進門後他們分別落座,苗偉峻,賀父坐一起聊着新的政策。有趣的是苗偉峻很漫不經心,卻表現得好像只是疲憊而已;而賀乾勇也知道苗偉峻應付得不情願,也能真當是他疲憊,聊幾句就會接上一句對他身體相當關切的詢問。

苗小青家人口簡單,沒請保姆,苗太太要忙着給客人準備茶水和水果,倒是把賀太太晾到了一邊。

賀晖走到苗小青身邊,低聲問她:“要不要出去喝酒?”

苗小青搖了搖頭,看了眼客廳裏的形勢,賀太太正在朝她這邊望,媽媽沒空,那麽下一個可以随便聊的對象就是她了。

她當即跟賀晖說:“我帶你在小區走走?”

賀晖當然同意。

兩人一同出門,賀晖打開車的尾箱,從裏面拎出兩罐啤酒,“這裏面有個湖,去那兒正好喝。”

“你也住這個小區?”苗小青問。

賀晖的喉頭滞了滞,随口說道:“有個朋友住這裏。”

他們穿過高層住宅區域,到了霧氣蒸騰的湖邊,冬天的湖面漂着枯葉,湖水下的耐寒寬葉水草依然青綠,周邊卻長出了墨綠色的藻類。

相比起水下,湖岸的蘆葦已經衰敗,枯黃的葉片凝結着白霜,水中的根莖腐爛發黑,讓這一整片水域都顯得混沌污濁。

兩人走到伸向湖心中棧道盡頭,在長椅上坐下。

賀晖打開一罐啤酒遞給她,還是問了一句:“這麽冷真的要喝?”

苗小青接過來就喝了一口,望着湖水上的落葉出神,“你還在讀書麽?”

“讀啊,”賀晖說,“假期就在老頭的公司實習。”

“哈哈。”苗小青笑了,“隐瞞身份的嗎?”

賀晖臉紅了紅,“哪有那麽戲劇?有好幾個人專門帶我。”

“挺好的啊,”苗小青說。

“你什麽時候回學校?”賀晖問。

“後天。”

“讀博士很難吧?”

苗小青望着岸邊,大部份的樹已經光禿得只剩樹枝,幾棵翠綠的香樟樹疏疏落落,被風一吹,葉子像下雨一樣往下落。

“不知道會有多難,”她說,“每次我都以為最難了,度過以後,就有更難的在等着我。現在我已經知道了,未來會沒有止境地難下去。”

“會得到什麽?”賀晖問,“這麽艱難,你總要得到什麽吧?”

苗小青笑着喝了口酒,“過去你玩那些單機關卡游戲能得什麽?為什麽還一次次地玩?”

“那是上瘾?”賀晖說。

“那是種成就感,”苗小青說,“像征服雪山和荒漠一樣,成就感比任何東西都更讓人上瘾。而我做物理,大概就是因為一個又一個的成就感讓我上瘾。讓我覺得未來的自己可以上天入地,無所不能。”

她豪氣喝完剩下的酒,鋁罐被她“咔嚓”捏扁,才仰起頭,臉上帶着姿意的自信的笑容,仰望着陰霾的天空。

這是年輕的勇氣,可以去征服宇宙萬物的勇氣。

賀晖怔怔地望着她,腦子裏瞬間想到了很多陳詞濫調的雞湯文字,理想,追求,價值……那些曾經酸掉牙的字眼兒,此時卻令他心裏湧起一股奮鬥的熱血。

他仿佛剛剛才想起,他才二十多歲。

湖水寂靜無聲地湧動,一只在湖岸踱步的水鳥突然展翅,低飛到湖心,翅膀掠過湖水,又沖向高空。

“回去吧。”苗小青站起來,将啤酒罐投入的垃圾桶。

賀晖跟在她身後,一路無聲。

回到家裏,苗小青的小姨一家三口也到了。

她一走進家門,讀高三的小表妹看了眼賀晖,一把抓過苗小青,貼在她耳邊說:“那是你男朋友?”

苗小青掐了一把她肉嘟嘟的臉,“別瞎說!”

小表妹朝苗太太那邊往了一眼,苗小青也看過去,見苗太太,小姨和賀太太坐在一起聊天。

“走走,我們去你房間說,”小表妹毛手毛腳,拽着踉踉跄跄的苗小青往樓上走。

一進房間,小表妹神秘地關上門說:“之前我媽在廚房,問大姨這家人怎麽這麽早來拜年,是不是親家?”

苗小青驚得一跺腳,“三姨瞎猜什麽呢?那是爸爸朋友的兒子。”

小表妹橫她一眼,“這真不怪我媽,不是就不是,可你媽也沒否認啊,只是說還不知道。”

苗小青的心沉到底,又從最底下冒起一股火。

她的臉氣得通紅,猜到媽媽的心思,又漸漸蒼白。她在房間裏焦躁地踱了幾個圈兒,小表妹拖住她:“大姨不會是想搞包辦婚姻?”

“這不可能!”苗小青兩手捏在一起,捏得骨節發白,才拉着小表妹的手說,“等下我吃飯絕對不能出現——不,不對,不止吃飯不出現,我現在就走。”

小表妹吓一跳,“你去哪兒?”

“回學校!”苗小青說着就開始收拾行李,好在她沒有多少東西,沒幾分鐘就收拾好了,“我先把行李箱裏丢出去,等下你跟我一起下樓,就說要跟我出去買點東西。”

“不至于吧,”小表妹說,“這麽個事兒你就要跑?”

“不跑我就會跟我媽吵架,跟她吵架的後果很嚴重。”

“我一個人回來怎麽說?”小表妹說。

“這個你放心,我會給我爸打電話,我爸會搞定。”

小表妹想了想,“你能搞定姨父就沒問題。”

她倆商量完。苗小青把房間裏禮盒上的緞帶都找出來,一條一條地打上活結,拴住行李箱從窗戶放下去。

兩人一同下樓,表姐妹要出去買東西,都只當是表妹要敲表姐的竹竿,沒人放在心上。

苗小青去房子側面的草坪上撿起行李箱,小表妹跟她站在小區門口,攔了一輛出租車,苗小青坐上去。

“你快回去吧,我馬上打電話。”

小表妹跟她說了小心,就往回走。

車開出去後,苗小青給苗偉峻撥了電話。

電話接通後,她聲音帶着歉意,低低地說:“爸爸,對不起,我要先回學校。”

苗偉峻驚訝地問:“這麽突然?”

苗小青把工作狂黎若谷拉了出來擋箭,“我文章的指導老師是美國大學的,他沒有春節放假的概念,所以我現在得趕回學校。”

苗偉峻低聲問:“怎麽也不說一聲,我好送你。”

“媽媽會想很多。”

苗偉峻沉吟了一下,“我知道了,你路上小心,到了給我打電話。”

苗小青挂掉電話,打開手機訂票,在目的地那一欄,她輸入了那個遙遠的,她從未去過的城市。

作者有話要說:

小青要去找男朋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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