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宴會
第二日, 莊蕾換了一身白色提花的裙裝, 把那蘇清悅送的銀狐皮的坎肩套在外頭禦寒, 所謂要想俏一身孝, 她這麽一穿倒是更顯得粉雕玉琢, 漂亮的讓人挪不開眼,方才在院子裏,碰上聞海宇, 聞海宇盯着她看了半晌,被他奶奶給叫住, 又扯進了房間去。
上了馬車,莊蕾看聞海宇沒有跟過來,問:“爺爺, 師哥怎麽沒有來?”畢竟今日是跟淮州地面上,本行業裏面有頭有臉的人見面。聞先生年紀大,無所謂。她莊蕾其實也無所謂,但是繼承聞家衣缽的聞海宇,這就是一個很好的機會了。
聞先生捏了捏眉心道:“他奶奶對淮州不熟悉, 讓他陪他奶奶!”
這老太太是防她跟防賊似的,問題她不想偷啊!這樣把聞海宇拘在屋裏做什麽?
聞先生開口道:“你聞奶奶一直在家裏, 她不出門, 所以眼光狹窄了些。你不用太在意。”老爺子很不好意思,畢竟論醫術,他算不錯,不過跟莊蕾相比, 那就差的實在太多。是他靠着莊蕾在開拓整個壽安堂的未來,而自家老娘子卻把她當成了一個肖想要嫁給海宇的一個小寡婦,甚至是小妖精,他也很無奈。
“其實,爺爺可以考慮讓師哥給許太醫做助手,咱們自己再招幾個學徒。這樣師哥跟我呆在一起的時間也少些。同時他也能跟周太醫攀上關系,半年以後,如果青橘飲的事情上報上去,師哥跟着許太醫進京,代表咱們壽安堂。以後前程無限。讓聞奶奶也能安心。”莊蕾建議道。
老爺子低着頭:“這個不妥,等于讓他拿着你的東西,作為墊腳石往上爬,憑什麽?再說他也沒那個本事。”
“我不介意能送師哥一個前程。本事這個事情,他背後有咱倆,還怕什麽?”莊蕾擡頭說道:“以後有了前途,給師哥議親的時候,也有好的選擇不是?”
莊蕾說出這話,想來聞老爺子也能明白,她對聞海宇沒有什麽興趣。其實她對誰都沒有興趣,第一歲數小,前世初中的年紀,這個時候談個什麽戀愛?第二,這個世界對于一個已婚女人來說,要出來工作幾乎不可能。婚姻對她來說是束縛,而不是依靠。當然,如果大郎在世的話,也許是例外,只是大郎再好,也不在了。
聞先生聽了她的話,臉色有些不好,也是明白莊蕾本就對自家孫子沒多少意思,就算有那麽一點點,估計被自家老婆子幾句話一說,她就徹底沒了心思。
莊蕾也就不繼續這個話題,以後跟聞海宇保持些距離,免得他誤會,也免得老太太多想。
從馬車上下來,許太醫已經等在門口。老爺子跟他拱手,莊蕾屈身行禮,許太醫伸手請他們二人上樓。樓上果然開了四桌,三桌男子,一桌女子。那許太醫引了莊蕾去女桌坐下,對一個婦人說:“娘子,這就是我一直跟你說的莊娘子。你替我看顧好!”
“莊娘子,這是內子!”
有句話叫做只有永遠的利益,沒有永遠的朋友,在利益面前,許太醫選擇和他們做朋友。
“許太太!”莊蕾帶着笑叫了一聲。
“莊娘子快坐下!”那位婦人對着莊蕾說道,看着莊蕾這個裝束,就是一個小姑娘,可聽自家男人說實在是個手段極高的女人,這對不上號啊!
Advertisement
剛開始莊蕾是安安靜靜地坐在那裏,聽着邊上那些淮州醫局郎中的娘子在那裏家長裏短,一如小溝村的河邊洗衣服,一群嫂子嬸子在那裏八村裏的那些無中生有,有中還要有的隐秘之事。
偶爾她還露出一點點笑容,表示她在聽。加上她今天一身白,就跟一只小白兔似的,給人感覺完全無害。
許太醫是淮州醫局的老大,今天不得不跪,這個事情真地很丢人。為了顯得自己不那麽丢人,他在跪之前還是要做足一番好戲。許太醫對壽安堂一頓尬吹,仿佛這樣可以給自己扳回一點點面子。
當然,這樣做肯定然并卵,裏面除了淮州醫局的醫生之外,也有淮州地面上叫得上號的郎中,今日過來都是存了懷疑。
“衆位,我與聞先生結緣是三十年前,或許應該說是結怨了。當年聞先生要醫治……”莊蕾聽着許太醫按照她的劇本開篇。從那樁恩怨說到這次蘇老夫人的癰疽之症狀,再到前幾日的開腹取腸。
淮州地界,聞銳翰的名聲是有的,但是癰疽已經入肺腑可以治好,這也就算了,更神奇的是居然能開腹取腸,治了絞腸痧。
更聽說如今肺癰和花柳都已經可以治了,這個牛吹的離譜了,讓人不可思議啊!
許太醫是一臉,不管你信不信,我就是信了的表情。大部分人覺得,丢臉不可怕,可怕的是還要強行給自己找回面子,那就太丢份兒了。
出頭鳥總是有的,某人就提出了:“聞先生對于癰症是怎麽治的?”
聞先生先生轉過頭:“裘先生在這塊也是名醫了。無他,癰病最主要是癰蟲在作怪,用藥殺死癰蟲是關鍵,重在殺死癰蟲,也就是祛邪固本,祛邪為重……”
“從古至今,都說有癰蟲,會把肺啃咬成洞,但是誰也沒見過癰蟲。你的說法不新鮮。能不能有點新意?”這位一把胡子的老爺子說話很不客氣。
聞先生本就不善言辭,他中年以後才有名氣,所以在這種有祖傳秘方的人面前,被逼問了,說話有些跟不上節奏,倒顯得落了下風。
“世上本無新鮮事,無非就是舊酒裝新瓶。你要什麽新意?”莊蕾站起來說:“癰病的症狀,就是癰蟲作怪。問題是藥選對沒有?即便是選對了,藥有沒有效果如何确認?這就是我們需要去知道的。請問,你如何确認你的病患是痊愈了呢?症狀減輕?還是不再複發?這個都要很長的一個階段吧?”
莊蕾這麽公然插話,讓這群頗有資歷的郎中很是不滿。一個臉頰上還有嫩嘟嘟的兩塊肉的小姑娘,也能這樣說話?
“莊娘子是吧?聞先生的愛徒?雖然聽說你很有天分,但是咱們這裏,還沒有你小輩說話的地方。”這個老郎中把大家想說的話,說了出來。
身邊的許家太太拉了拉她,莊蕾坐下,許家太太在她耳邊說:“這是淮州本地郎中裘昌。祖傳的治療肺癰上也算有一手的,他這個人小氣,你沒必要得罪他。一旦得罪他了,他就到處說你壞話,很沒意思。”
雖然許家太太說得低聲,邊上的另外一位太太卻說:“什麽有一手,不就是祖傳地清肺方嗎?聽我家那口子說,雖然不知道裏面的配方,估計一百個人來,都是這個方子,碰運氣能治就治好,十個裏面能有一個已經了不起了。反正肺癰這個病,治得好就治好了,治不好人家也輾轉其他人家了。最後左右不是死在他手裏就是了。脾氣又壞,又自以為是。這種人不要惹!”
這種人偏要惹,他要是人品好,她還不好意思拿着來打臉,莊蕾對着他笑了笑說:“那我聽您說,您對肺癰有何高見?”
“女人家,不需要聽高見。大津的女醫我見過幾個,能把脈,識別出沉浮已經是了不得了,能接生,開個頭疼腦熱的方子就能自稱名醫了。”那老爺子很是自信的說:“更別說你這樣的一個小丫頭片子,跟了一個半吊子的所謂名醫,就以為自己很了不起了。遂縣不過是一口井罷了!”
這麽看輕女醫生,還說她是井底之蛙了?
聞老爺子被人批評幾句也就忍了,可說莊蕾,他心裏不舒服,站起來說道:“裘先生,你這話就過了。老夫游歷四方見多了醫者,我這個小徒弟的天分,算是裏面最高的。你這樣說也未免太倚老賣老了。”
“跟你,我還願意探讨一二。她?就是求我指教都不配。來,我們繼續說肺癰怎麽治?今日你就說說你的高見,讓我們也知道知道,備受許太醫推崇的聞先生是個什麽樣的大家。”裘昌跟聞老爺子要論肺癰。
“莊娘子,不要生氣,來吃菜,讓他們去論。我們女人家別摻和這些事情。他們說對就是對,随便他們去。”同桌的女人勸慰莊蕾道,她們生怕這個小姑娘會哭出來,畢竟被這麽一個老爺子罵了。
“聞先生是怎麽回事,何必惹這種腥臊?”邊上另外一個女人說。
“話不是這樣說的,他說錯了,難道還要奉承他?用在其他地方和稀泥,沒問題。但是作為醫者,我們的判斷正确與否,影響的可能是病患的生死。他的這個态度,我今天非要指點指點他。”莊蕾聲音不大,卻也不小,保證在場的人都能聽到。
“呵呵,遂縣出來的師徒還真是口出狂言!”裘昌冷哼說道。
莊蕾站出來看向他:“狂不狂不說,裘先生,我們來論一輪肺癰發展的過程?如何?”
“我不跟一個小丫頭片子計較,老夫說了,你不配我的指點。”他說這種話的時候,看向莊蕾的眼神是帶着蔑視。
“我今日要讓你知道,遂縣的師徒是不是口出狂言,你不指點我,我來指點你,來給你在肺癰這塊上解解惑!”莊蕾這話說得狂,全場沒有嘩然,而是倒抽一口冷氣,這小姑娘也太沒有眼色,不識高低了吧?
莊蕾也明白,醫生這個行業,自古以來都是吃一個“老”字。要不然前世的牛皮癬廣告,為何要冠名一個祖傳老中醫?
“當真無知者無畏!”裘昌是氣極反笑:“你拿什麽來指點我?你這個年歲懂多少東西,敢來說指點我?聞銳翰,這種沒有眼色的東西,你也敢帶出來丢人現眼?”
莊蕾笑了一聲:“這話,那就讓你長長眼。許太醫,桌子,紙筆!”
許繼年在她手裏吃過的虧已經讓他記憶深刻,聽她這麽說,立刻讓人上了案條,鋪了紙筆。
聞先生站起來,也不知道這個丫頭要做什麽,只是說:“花兒,我們總要給人留三分臉面,以後場面上才能走動。”
莊蕾一副小兒不知天高地厚的模樣:“爺爺放心,他說我不配被他指教,您一直告誡我要教學相長,相輔相成。既然他不願教我,換我來教他也是一樣的。”
她磨了墨,提起筆道:“我今日就把肺癰發展的整個過程用畫的方法來解釋!”
莊蕾的字畫承襲于她前世的奶奶,她奶奶是一位國畫大師。所以前世在偏遠地區給當地的那些醫生上進修課的時候,她的一手粉筆畫,人體骨骼,人體組織,讓多少上課的醫生驚嘆,這是被醫學耽誤的畫家。
莊蕾用紅黑兩色,國畫的技法深淺濃淡,來畫出從一個健康的肺,逐步發展成為膿腫乃至最後膿液進入整個胸腔的整個過程,從她第一張開始,已經有人驚嘆,這也太傳神了,到後面……
六張畫完成,莊蕾叫了一聲:“許太醫,找個人給我拿畫。”
許太醫說:“我來吧!”
聞先生過去拿起了另一個角,兩位給她拿畫,她開始講解:“肺癰的病氣是這樣起來的……不是說每一個過到病氣的人都會……”
上課是她前世的另外一個技能,畢竟做為醫學院的教授,這個也是她的主業之一,如何把病症講地深入淺出,讓學生容易理解,這是她的基本功。
“所以,我說是舊酒裝新瓶就是這個道理。祛邪固本的思路完全沒有任何問題。在這之前我們針對這個病,一般來說,剛開始如我們看到的這張圖,肺體受損,肺陰受耗……氣陰兩傷,乃至于陰□□損,耗盡性命。我們有一個肺癰晚期的患者,他陰陽兩虧,我們用的方子是麥冬一兩、姜半夏三錢、人參三錢……”
莊蕾的這一張方子在治療肺癰上極其高明,主要思路是還是固本培元,驅邪扶正。一般來說郎中哪裏肯将自己的方子拿出來細細地做分析,人家跟你說哪一個藥歸入那個經脈,起到什麽作用,怎麽為什麽要這麽配伍。在場的人都是吃這行飯的,她拿方子這麽一說,恨不能拿了紙抄了回去。
“若是單純用這個方子的話,肺癰能夠痊愈的希望有兩到三成。”莊蕾說出兩到三成,已經讓人覺得了不起了,畢竟是肺癰,能在手底下活命的希望,哪怕是一線希望也是了不起的。
莊蕾走到裘昌面前,一如老師敲着不認真上課的學生的課桌,她敲了敲裘昌的桌子,挂着笑:“裘先生,若是覺得您的方子更高明,可以拿出來讨論讨論?”
裘昌從她畫出那幾幅畫已經開始嘴巴發苦,他從來都沒有想到過,這樣一個學徒年紀的小姑娘,能有這一手。那張方子,她分析地極有道理,就是自己也不能比她更好。
他寒着臉坐在那裏,拉不下臉來,莊蕾盯着他看了很久,才說:“你,沒意見是吧?那我現在說,怎麽樣可以把肺癰的治愈,從兩到三成提高到九成。”
聽見肺癰治愈率可以到達九成,之前大家都是持有懷疑的态度,但是她幾張畫出來,對于人的肺摸地透,對肺癰的整個進展簡直是一清二楚。這個時候誰還敢輕視這個小姑娘,都全神貫注地聽着。
“我們為什麽說能治療癰病。你們都知道聞爺爺拜了很多師傅,走遍了千山萬水,博采衆長對吧?”莊蕾環視了一周,很多人點頭,她笑了笑:“他在外的時候,曾經見到過一種藥,叫做陳芥菜鹵,不知道各位可聽說過?”
有人說聽說過,莊蕾走了過去問:“您能告訴我,陳芥菜鹵基本的做法和功效嗎?”
聽那人說完陳芥菜鹵的做法和功效,莊蕾笑了:“為什麽要埋十年,十年是為了去掉那個毒性?那麽裏面到底有什麽毒性呢?或者說我們需要的是陳芥菜鹵裏面的那個藥性?陳芥菜鹵制作的關鍵是什麽?這些想法促使我們去專研,終于我們發現了陳芥菜鹵裏面最有用的藥性,從而制作出了我們的青橘飲。”
“那什麽藥性是最有用的?”有人問道。
莊蕾看了他一眼:“這個問題,可能需要一年以後回答你。等我們的藥試驗穩定了,到時候再公開配方。你也知道陳芥菜鹵沒有埋在地下,是有毒的,要人命的。這個藥也一樣,雖然我們已經發現了其中有用的部分,也去除了大部分的毒性。我們的配方還在修改,所以暫時不能公開。我們之前也和許太醫提過,希望淮州醫局,能夠一起去看青橘飲的實際效果驗證。我們希望這一張方子,讓肺癰不再難治。”
如果是這樣的方子,那是要留給自家小輩吃一輩子的,怎麽能在這樣的場合允諾公開,這不是玩笑嘛?
聞先生笑着說:“陳芥菜鹵也是從蜀州的廟裏見到的,那裏的大師在我發問之下,聽說我是游方的郎中,立刻就将方子給我講了。既然是從陳芥菜鹵裏得到的啓發,大師能無私地傳授,我們緣何不能拿出來讓天下人都用呢?”
這就達到了勾起這群人對青橘飲的好奇心。
從剛開始的懷疑,這個時候當真成了請教,莊蕾回答了很多的問題,尤其是對心肺上的毛病,回答更是詳盡,是不是行家還要說嗎?
莊蕾走到裘昌面前,低着頭看着他:“裘先生,我莊蕾可夠格指點你?”
“你!”裘昌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站起來說:“太狂妄了!”
“不知道是誰口出狂言?拿無知和偏見,當成高見?”莊蕾看着他說:“自己不思進取,故步自封,還給別人妄下定論。若我是井底之蛙,你的天有碗口大嗎?”
許太醫過來打圓場:“莊娘子,等咱們把青橘飲的藥效驗證過了。到時候,我把人全部拉你們壽安堂去,你好好跟他們講解一下行不?今天是來吃飯的,不是來說怎麽治療肺癰的。到此為止了,行不?”
那裘昌站起來對着許太醫說:“老夫告辭!”
“許太醫說的是,吃飯要緊!”莊蕾說道,說完她坐回了女子的那一桌,這桌上的那些婦人看她的眼光完全不一樣了,莊蕾問了一句:“您剛才說那個婆婆知道兒媳婦偷人了,後來這麽樣了?”八卦嗎?繼續啊!
裘昌臉面全無,匆匆而去,許太醫跟着追了下去,許太醫心裏卻是高興,畢竟裘昌聽說他要專門為聞銳翰辦宴席賠罪,在私下不止一次說三道四,嘲笑他無能。這次讓他自己試過這個小丫頭的本事,還敢嘲笑他?更何況小丫頭看上去大出風頭,實際上也是替他證明了一件事,他的賭約輸的也是理所應當。
心裏雖然那麽想,表情上卻全是遺憾,上來的時候,看見莊蕾對着他笑,許太醫被她笑地有些發毛,過來說:“莊娘子,好好吃!”
還是趕快辦事,免得這個小姑奶奶不消停,過來挪出了椅子:“聞先生請坐!”
聞先生推說:“許太醫,不必較真了!”
“不,願賭服輸是一回事。另外一回事,是我要為三十年前的那樁舊案道歉。這是用我的想法,來限制了你的嘗試。雖然那次你如果嘗試了,也未必能救下蔡大官人。但是從這一次蘇老夫人的癰疽,讓我知道了如果連試都不試,那麽患者必死無疑。而試了至少還有一線希望。所以遇到淮南王世子得了絞腸痧,我決定讓他來找你們一試,最後的結果,也是好的。請!讓我還您一個公道,說一聲抱歉!”這些話都是淮南王世子在陳家養病的時候,莊蕾跟許太醫琢磨之後的劇本。
聞先生坐在了椅子裏,那許繼年結結實實地給聞先生嗑了頭,這個遲到的公正終于來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