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談詩
? 順道稍作修整,布兵完畢後,沈離央一行又回到了留城。
錦繡也不是第一次處理善後事宜,将所有的事都處理得井井有條,只不過有些事還是要等沈離央自行裁定。
“這是此次論功行賞的名單,将軍過目一下吧,看看有沒有不妥的或者漏的。”
“那劉氏兄弟,要給他們記個頭功。”幾日之內連下兩城,沈離央也是心情大好。
“這是一定不會忘的。”錦繡又道:“現下還空了許多職位,将軍是否有意在這些人裏提拔一些?旁的還好,只這個巡城校尉是要緊的。”
“正是因為要緊,才不能随便。”沈離央沉吟,“這個職,還是先讓人兼着,再慢慢看吧。”
“好的。”錦繡又拿出一疊圖紙,“營房的布置,還是按原來的,你看看有沒有什麽問題?”
“你安排的自然是好的。”
“你旁邊的屋子,還是照舊空出來吧?”
沈離央想也沒想,就答道:“嗯。”
從錦繡開始跟着沈離央開始,就知道她旁邊的屋子是一定要空着的。
本來以為她是替什麽人留着的,但這些年也一直這樣沒人去住。她本來就有點好潔,不喜與人太過接近,所以也沒人多想什麽。
過了兩天,臨近新年,為了洗刷一下城內戰後有些沉悶的氣氛,沈離央便下令補辦了一場慶功酒。
酒會辦得輕松而随意,除了一些高級的将領參加外,普通士兵也可在帳外自行取用酒食。
這些士兵平時很少有這樣不加拘束的時刻,在地上點着篝火,圍在一起飲酒唱歌,劃拳作樂,整個軍營裏洋溢着歡樂的氣氛。
顧流觞畢竟是閨閣長大的官家小姐出身,不比沈離央終日和部下打成一片,對這種場合自然是避之不及。
沈離央見她不至,還特意讓人送了些飯菜過來。顧流觞也沒什麽胃口,也無心讀書,就早早的睡下了。
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又被外面的喧嘩笑鬧聲吵得無法入眠,索性披衣起床。
今晚的夜色極好,深藍色的天空中繁星點點,微涼的風從遠處吹來,帶起一片沙沙的松聲。
顧流觞獨自漫無目的的散步,走着走着就來到了營後無人處。
倚在樹旁靜靜的吹了一會兒風,望見那邊的篝火暗下,想是酒會快散了。顧流觞站了起來,打算慢慢走回去,忽然聽見不遠處傳來有人說話的聲音。
不由的走近細聽,卻是在念詩:“燈火已收正月半,山南山北花撩亂。聞說洊亭新水漫,騎款段,穿雲入塢尋游伴。
卻拂僧床褰素幔,千岩萬壑春風暖。一弄松聲悲急管,吹夢斷,西看窗日猶嫌短。”
這聲音雖然帶了點酒後的恍惚,但也不會陌生。
“将軍真是好興致。”顧流觞靜靜聽完,從樹後走出。她知道憑那人的耳力,應該早就發現了自己,索性不躲不避。
“哦,是軍師啊。”沈離央臉上帶着點酒意上頭的薄紅,朝她晃了晃手裏的酒壇,“要來點嗎?”
顧流觞平素見慣了她嚴謹的樣子,此時竟覺得有些說不出的潇灑率性。
“不了,我不擅飲。”
“取名流觞,卻不擅飲,豈不可惜?”沈離央亮晶晶的眼裏閃爍着笑意,看來的确是喝了不少,一別于往日的客氣,與她開起了玩笑。
“其實也不是不能飲,只是覺得酒這種東西,還是少沾為好。”顧流觞的語氣不鹹不淡,“我以為将軍如此豪氣幹雲,應是喜歡'醉卧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再不然也是“塞上燕脂凝夜紫”這樣的,未想卻是如此凄婉的調子,令人聽了心有戚戚焉。”
“很應景,不是麽?”沈離央的神情變得落寞,“說起來,這首詞,還是一個故人教給我的。”
“故人?那這個人對将軍來說,一定很重要了。”
沈離央沉默了很久,久到顧流觞有些後悔自己的問話,對于她那種南征北戰,生死一線的人來說,故人這個詞,的确可以有太多不好的聯想。
“軍師,你有家麽?”
顧流觞點頭,“有。”
“真好。”沈離央嘆了一聲,“我是個孤兒,出生時正值饑荒那幾年。義兄說當年在河邊撿到我時,臉都已經變青了,他把自己都沒舍得吃的半個饅頭摻水喂我吃下,才撿回了一條命。”
從前只聽說安樂王崔廣勝與義妹感情深厚勝似親兄妹,沒想到還有這樣一段往事。
“後來年紀大了點,我就跟着義兄四處找活計謀生。可是小孩子沒力氣,又能做什麽呢?無非是些偷雞摸狗的事情罷了。做這種事,被發現時總是免不了一頓打的。”
顧流觞不語,只是專注的聽着。她知道自己現在需要做的只是傾聽。
“最慘的一次,是去偷官府運的糧被發現了,義兄護着我,自己卻被他們打得半死,回來咳了一晚上的血。”沈離央的神色變得前所未有的凝重。“那天的夜也是這麽黑,我背着他到處找大夫,可是我們沒有錢,跪下來求人家都不願意醫。就只能繼續那麽走着,現在一閉上眼,我都能回憶起那種絕望的感覺。”
“都過去了。”顧流觞不知道能說什麽,生平頭一次覺得安慰實在是太過蒼白無力的東西。
她從小生活環境優渥,沒有吃過苦,難免把世界想得太過簡單,聽到如此黑暗的現實一時難以接受。更讓她心裏不是滋味的,是驕傲得耀眼的沈離央,竟然也有這樣的過去。
“好在上天垂憐,我們遇見了一個路過的好心人,不僅治好了義兄,還收留我們到家裏養傷。”
說到這裏,她的臉上流露出少見的溫柔神情。
“這就是你剛才說的那位故人?”
顧流觞等了半天,沒聽見應答,疑惑的看過去,卻發現那人不知什麽時候已經雙眼緊閉,應該是醉倒了。
她無奈的走過去,看着沈離央身上僅有的一件單薄的衣服,猶豫了片刻,還是脫下了自己的披風蓋在她身上。
滿身酒氣的人卻忽然伸手緊緊抓住她的手臂,呢喃道:“若雪……”
若雪?聽起來倒像是個姑娘的名字。顧流觞動作一滞,面無表情:“你醉了。我是顧流觞。”
“顧流觞……?”沈離央歪頭想了想,也不知道是想起來了沒有,只那眼神此刻清澈得像只毫無防備的小獸。“顧流觞,你會騙我嗎?”
“我不知道。”顧流觞忍不住伸手抹平了她緊皺的眉頭,“但我不會害你。”
沈離央重又閉上了眼睛,顧流觞伸指戳了戳她的臉頰,“先別睡,總是你問我問題,現在我也有話要問你。”
“嗯?”
“那天打完留城,你為什麽那麽急的往宛城趕去?”
“我不放心。”
“哦,是因為對我不放心,怕我帶着你的兵跑了?。”
“我放心不下,我害怕……”
“怕什麽?”
沈離央猛地皺了眉,像是中了夢魇一樣,迷迷糊糊的說着:“不要走……不要……不要死……”
顧流觞安撫的握着她的手,等到她的呼吸平複下來,才幽幽一嘆。
這人疑心病那麽重,要是知道自己聽了她那麽多隐事,還不殺了自己不可。
她起身拿過剛才沈離央沒喝完的酒壇,輕輕抿了一口。
這酒,果然很辣。
沈離央從宿醉中醒來的時候,只覺頭痛欲裂,再加上昨晚發了一身的汗,更是難受。
錦繡聽見裏面的動靜,忙端了一盆溫水進來。
“昨晚是誰送我回來的?”沈離央用水洗了把臉,清醒了一些,發現醉倒前的事情幾乎都想不起來了。只隐約記得似乎遇見了什麽人,還說了很多話。
“不是你自己回來的嗎?”錦繡很驚訝,“散席後我來看了一次,你已經睡下了,我才放心的回去睡了。”
“是嗎?”沈離央揉了揉太陽穴,目光逡巡,最終落在一旁的一件純白色帶金色滾邊的披風上。
“将軍來了,先用杯熱茶暖暖手吧。”
顧流觞像是知道她肯定會來一樣,起身接過她手裏的披風,一雙深沉如湖水般的眸子裏看不出什麽情緒,“這點小事,差個人送就是了,犯不上自己來的。”
沈離央坐下,斟酌着開口:“昨天夜裏沈某酒後失态,多謝軍師照拂了。”
“區區小事,何必客氣?”
沈離央端茶的手一頓,不知怎的,覺得她與自己說話越發生分了,難道是自己昨天不小心說什麽不中聽的了?
正思索間,就聽見顧流觞在那邊涼涼開口:“荊公的詩的确是清正典雅,獨具風致。”滿意的看着沈離央臉上遽然變色,才慢慢接下去說:“但我還是更欣賞東坡'休對故人思故國,且将新火試新茶,詩酒趁年華'的氣度。不知将軍以為呢?”
沈離央幹幹的笑了笑,“我昨夜,還說什麽了?”
“将軍詩興大發,只與我談了一會兒詩詞,然後就醉了。”
想來自己應該也不會亂說什麽,沈離央稍微放下心來,又聽她說:“那天宛城下,将軍不是問我想要什麽賞賜麽?我現在想好了。”
“你說,只要我有的,都可以。”
“當真?”顧流觞看着她的眼睛,慢慢的說:“我要将軍的,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