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暗流
? 是年十二月,天王崔廣勝以重犯不容有失為由,命沈離央親自将鐵弓營押解入骧。
其時,有傳沈離央于蕭淩雲故裏為其私設陵寝。天王聞之大怒,下令将造謠者當場杖殺。
數日後,沈離央一行抵達骧城,天王率百官于城門外親迎,以示榮寵。而後又設宴于流花江畔,為随行諸将接風洗塵。夫人劉氏與愛妾梅氏亦一同到場,與崔沈二人一齊設座于高臺之上。
江邊清風徐徐,雖是寒冬臘月,江面卻未曾結冰。此時自然是沒有落花的,只漂浮着輕紗一般的一層霧氣,如夢似幻。
即使不至冰凍,這種陰冷的天氣也足以冷得讓人牙齒打戰。天氣是冷的,可将士們的心卻是火熱的。對他們來說,能夠這麽近距離的一睹天王聖顏,是無比幸福和榮耀的事情。
崔廣勝還是那副和顏悅色的樣子,在高臺上面對底下諸将士,先是痛陳了一番失去義弟的悲憤,說到動情處,竟潸然落淚。接着又感念起衆人為自己出生入死的情誼,承諾會論功行賞,絕不虧待任何一個人。
一席話說完,他又走下高臺,接受衆人的參拜和敬酒。
“今日也算是慶功酒,沈将軍怎麽卻好像不大高興呢?”見沈離央一直低頭喝着悶酒,坐在身旁的梅夫人笑着問。
“慶功?”沈離央自嘲的勾起嘴角。難道要她慶賀兄弟五人只餘三,慶賀自己竟将心愛之人拱手相讓麽?
她從剛才對着崔廣勝就沒多少好臉色,是而梅夫人也沒計較,自顧自的說:“今日的天倒是冷,怎麽也沒多穿件衣裳?……我瞧前陣子那件白狐披風現在穿,就再合适不過了。”
梅夫人素來不是個絮叨的人,忽然間關心起她的衣着,難免讓沈離央覺得有些異樣。
她擡頭看着梅夫人,發現她也正瞧着自己。那目光很是複雜,似乎有着不忍,同情,還有警示。
沈離央心裏一緊,難道梅夫人是在提醒她什麽?與那件披風有關的,就只能是……
正凝神思慮間,崔廣勝回來了。
他放下酒杯,滿面笑容的問:“在說什麽呢?”問話時,眼神卻是看向了剛才并沒有說話的劉桂香。
梅夫人含笑低頭不語,劉桂香倒有些莫名其妙,也只得答道:“我們在說這天冷,妹妹穿這麽點太單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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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的确。”崔廣勝看了沈離央一點,道:“這江邊不比府裏,風大的很。剛才若麒吵着要跟來,我憂心他的病,就沒答應,還跟我鬧呢。”
聽到最疼愛的侄兒的名字,沈離央也不禁有些動容。
“若麒病了?”
“晚上睡覺踢被子,着涼了。現在的孩子太金貴,動不動就生病,哪像我們那時候。”
“我們那時候……他怎麽能跟我們比。”
當初謀生艱難,一文錢要掰成兩半花。世道又混亂,糧食和藥材被黑商壟斷在手裏,一天一個價,普通人根本就病不起。
崔廣勝想起當年,也有些唏噓。“記得有次我發燒,幾天不見退,以為快死了,都囑咐讓你把我埋山後了。後來你不知從哪采了一把草藥,吃下去竟好了。”
沈離央神情淡淡,“大哥洪福齊天,是要成大事的人,那點小病小痛算得什麽呢。”
“你總說大哥待你好,可你待大哥的好,大哥也是知道的。”崔廣勝倒了杯酒,一飲而盡。“那時你才約莫七八歲的年紀,哪識得什麽是草藥?不過自己在旁邊一棵棵的試,感覺沒毒的才塞進我嘴裏。後來我沒事了,你倒是病了好幾天。”
“大概我也是命硬,現在都還活得好好的。”
崔廣勝拍了拍沈離央的肩。“為着不讓你出兵的事,還在生大哥的氣麽?”
沈離央低頭不語。
“二弟什麽都好,就是太沖動了。那件事,我們本來就不占理,要是再大舉出兵,豈不是有損義軍長久以來積攢的聲譽?天下間的百姓又會怎麽看我們?”
“可是那是我們的手足啊……難道還比不上那所謂的聲譽?”沈離央情緒有些激動起來,“從前我們沒有能力,只好忍氣吞聲,難道現在還是只能不了了之嗎?”
崔廣勝嘆了口氣,說:“你還年輕,有些事不明白。”
沈離央冷笑,“我什麽都明白,就是有些不明白大哥你了。”
“你!”聽了這話,一貫親和的崔廣勝也難免有些動氣,劉桂香連忙給他撫背順氣。
沉默了一陣,崔廣勝才重又開口,“上回跟着你來的那位顧姑娘,這次沒一起來麽?”
沈離央聽他提起顧流觞,心中更是奇怪。當初擔心他對顧流觞不利,所以她并沒有将顧流觞的真實身份報上來。後面與朝廷所作的交易一事,也用其他理由搪塞過去。
“這天寒地凍的,她體弱多病,自然不好随我來回奔波。”
“上次見着,倒真是弱不經風的樣子。”崔廣勝摸了摸下巴上齊整的短須。“顧姑娘那見識談吐,恐怕也不是普通人家的小姐吧?”
沈離央的臉色微變,“不過是個地方小官的女兒罷了。”
“原來如此。”崔廣勝的手在腿上敲了幾下,“只不知是哪個地方呢?”
沈離央猶豫了一下,還是說:“大約是宛城一帶的吧,別人家破人亡流落在外,我也不好細問。”
“嗯。”崔廣勝點點頭,也不再問。拿起筷子随意的吃了幾筷子菜,又論了一會兒政事。許是覺得乏味了,側身對劉桂香說:“你前些日子不是說釀了幾壇葡萄酒麽?正好今天妹妹也在,還不讓人去拿來嘗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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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太尉府。
顧流觞坐在案前,看着那些熟悉的擺設,心中感慨萬千。
這雕梁畫棟,香閨軟枕,就是她的家麽?不,這裏不是。有那個人的地方,才是自己的家啊。
她伸手撫着桌上一個溫潤的硯臺,只覺觸手冰涼一片,心中亦是空蕩蕩的一片寒涼。
“小姐,老爺來了。”丫鬟在簾外恭敬道。
“知道了。”顧流觞收斂了神色,緩步向外走去。
顧長青身着朱紅色的朝服,面容冷峻的坐在椅子上,捧着茶盞悠悠的喝了一口。
“你如今的膽子真是越發大了。”
顧流觞知道頂撞他對于自己沒有半分好處,卻也絲毫不示弱,擡起頭不偏不倚的和他對視着。
“你和餘世侄的婚事,準備在下個月辦了,你好好準備,到時別丢了我顧家的臉面。”
“父親大人。”顧流觞低眉垂目,語氣恭順,“餘家的退婚函,大概很快就會送來了。”
“什麽?”顧長青臉色一變,狐疑的看着她。
“我已非清白之身,又怎可嫁入公侯之家?”
“你!”顧長青霍的站起來,揮袖狠狠的打了她一巴掌,“我顧長青怎麽就生了你這麽個不知廉恥的東西。”
顧流觞捂着臉倒在地上,凄然一笑,“說到底,我不是您的女兒,而是一個工具罷了。從前我敬重您,以為您是賢臣良佐,可到了外面,才知道人們是怎麽說您的。亂臣賊子,禍國殃民,若論不知廉恥,我又怎麽及得上您半分?”
“好,好,好。”顧長青氣得牙齒發抖,反手又給了她一巴掌。“看來你真是被那些賤民給迷了心竅了。”
顧流觞擦了擦唇角溢出的鮮血,默不作聲。
當日她故意讓餘清看見身上的吻痕,又裝模作樣的哭訴了一番被流民欺辱的驚恐——當然是說在被義軍搭救之前發生的。
流民這個詞的意思太廣,就算餘清窩了一肚子火也不知道把賬算在誰的頭上。
按他的性格,絕對無法容忍自己的妻子遭遇這種事。所以退婚是必然的。而被國公府退婚的女子,別說京城了,就是整個韶國又有誰家敢娶?
就算不能和心愛之人相守,她也不會輕易屈從,讓顧長青的算盤打得太稱心如意。
然而她還是太低估了顧長青。
只見顧長青沉吟片刻,忽然冷笑道:“就算餘清退婚,你以為我就沒有別的辦法麽?”
他拂袖起身,不屑的哼了一下。“你現在這樣,和那個妓女的兒子倒是般配得很。”
顧流觞想了半晌,才反應過來他是在說誰。
“餘逍此時也是炙手可熱,你這樣就不怕開罪他?”
“他哥哥揀剩下的,給他都算擡舉了。我再去請一道聖旨,誰又敢說半句不是?”顧長青冷酷的笑,“你就等着遠嫁邊關吧,如今翅膀硬了,我倒要看看沒了我,你活不活得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