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科舉
數十日後,北郡平安城附近的一個小村子裏。
“啪——”一只上好的骨瓷茶碗,被摔得粉碎,四散的茶水和墨綠色的茶葉浸濕了地板。
一位老者,須發皆白,坐在太師椅上,顯然被氣得不輕,胸口劇烈地起伏着,眼睛逼視對面的男子,幾乎要冒出火來。
站在他面前的一名白衣男子,劍眉星目,風流倜傥,模樣甚為恭敬,但眉宇間卻是頗為倔強,眼神迎向老者的目光,絲毫沒有懼意。
一衆下人看到二人勢如水火,都悄悄地退了下去。倒不是怕城門失火,殃及池魚。只是這是父子二人之間的事,個中秘辛不足為外人道也。
“你真的打定主意了?”老者調整了一下情緒,說道。這位曾經赫赫有名的護國大将軍,胥南天,現在正處于隐居狀态,衣着樸素,一個老農打扮。但多年軍旅生涯千錘百煉,大家氣勢猶在,舉手投足間,不怒自威。
人生七十古來稀,這個年紀的人本應該将情緒控制得收放自如才對,能讓他氣得摔了茶碗的,只有他面前這個不肖的兒子,胥易安了。
胥易安點了點頭,算是承認。經過幾十日的日夜趕路,期間遇到了兩次暴風雪,還被一夥山賊搶劫,差點殒命,歷盡磨難,終于在科舉考試報名截止當天來到北郡,順利報上了名。為此,他甚至沒有來得及禀告父親就先斬後奏了。而父親,果然是意料之中的震怒。
胥易安悄悄挪動了一下腳步,讓僵直的身體稍稍活動下。一路的風餐露宿,讓傷口愈和得極為緩慢,現在肩膀還在隐隐作痛。不過在自己的父親面前,再痛也得堅持着。
“你知道你這種行為意味着什麽嗎?你身為我南翼國護國将軍的兒子,卻要參加北郡的科舉,做北郡國的官,你這樣做,說小了是沒有良心,說大了就是叛國!”胥南天見旁人都退了下去,開始數落自己的這個不肖兒子。
“您不也是護國将軍,來到這北郡定居麽?”胥易安在父親面前說話低着頭,躬着腰,語氣卻沒有絲毫要服軟的意思。
“強詞奪理!我是辭官歸祖籍。南翼國宮延亂象初現,為父只不過不想趟這股渾水,激流勇退而已!你卻不一樣,你這是要入世!而且還是入北郡國的世!”胥南天看似震怒不已,說話卻依舊十分有條理。
“再說北郡南翼本為同盟之國,互相扶持,我到北郡做官,又怎麽能算叛國呢?身在北郡,一樣可能為南翼效勞。”胥易安依舊是一幅嘴硬的模樣,不鹹不淡地回答道。
“別以為我什麽都不知道!”胥南天發出狂吼聲,聲音陡然提高了八度,拿起拐杖指着胥易安罵道:“你還不是為了那個連家的女子!你這是被女色迷了心竅!她到底有什麽好的,那你都敢當面頂撞父親?”
自己的兒子與連恬月訂婚,身為岳丈當然要了解一番。當年這位連小姐從北郡逃到南翼,普通人可能知之不詳,對于護國将軍這種層次的人來說,并不算是太大的秘密。
當年張相扳倒連家一事,舉世皆知,兒子一反常态來到北郡參加科舉,除了為了給她報仇,還能有什麽原因?兒子竟然也會因為兒子私情而置軍國大事于不顧?
真實目的被父親猜中,胥易安雖然心頭驚訝,面上卻是不露聲色。只是不再言語,神情卻是表現得很明顯:不會改變參加北郡國科舉的主意。
“你抛南翼而事北郡,是為不忠,為女色而逆父命,是為不孝,我打死你這個不忠不孝的逆子!”胥南天猛地站地身來,揮舞着手裏的拐杖向胥易安砸過去。奈何歲月不饒人,兒子沒有打到,反而由于站起來用力過猛,一個踉跄,幾欲摔倒。
胥易安急忙大步上前,扶住了将要倒地的父親。老人劇烈的喘着氣,用力要撥開胥易安的手,卻由于兒子的力氣大,未能成功。
胥易安小心地扶着父親向床塌走去,老頭子忽然定住腳步,盯着兒子的眼睛,語氣變得緩和了一些,一字一頓說道:“你如果還想讓我這把老骨頭多活幾年,現在就去把科舉報名給撤了。”
胥易安擡着看着父親的眼睛,怒視的目光中竟還有着絲絲哀求的意思。老人一輩子也沒對自己提出過多少要求,難道自己這麽做真的很不孝麽?
又想起秦衣憂郁的神情,那種大仇不報難以釋懷的眼神,胥易安咬咬牙,說道:“請恕孩兒不孝,難以從命。”
胥南天用指指着兒子直發抖,嘴裏狠狠說道:“你——,你——”,竟然兩眼翻白,暈了過去。
胥易安心頭一驚,扶住父親的身體,慢慢放到軟塌上,小心地掐人中——他本身是個醫師,知道怒火攻心的急救方法。同時大聲喊來下人服侍。
胥南天悠悠轉醒,卻不願再看兒子。胥易安連聲告罪,吩咐下人好好照料,确定老人無大礙後,方才離開。
自始至終,老頭子望着天花板一言不發,仿佛癡呆了一般。
不多時,門口走進一名老婦,雖然已經是銀發滿頭,一股貴婦的氣質卻自然而然地散發出來。仔細觀察,眉眼處依稀可以找到年輕時候傾國傾城的模樣。
“好了,老頭子,別裝了,兒子都走了。”說話的正是胥易安的母親,胥夫人。胥南天雖然貴為南翼國護國将軍,用情卻極為專一,從不納妾,一生只有這位胥夫人相伴。
和他相處了幾十年,是裝病還是真的生病,胥夫人自然分得清。
“唉,”胥南天長嘆一口氣,慢慢地坐了起來。堂堂護國将軍,身康體健,自然不會真的被氣到暈倒,裝裝樣子只是為了兒子能夠改變主意。
“我都做到這種程度了,他還是在堅持自己的想法。翅膀硬了,以為自己能高飛了,連你父親的話都聽不進去了。唉,真不知道他是不是我的兒子。”胥南天抱怨着,這個時候哪裏還有剛才怒的樣子,完成變成了一個慈祥的老人。
“他當然是你的兒子。”胥夫人強忍住笑意:“那脾氣,那語調,跟你當年不是一模一樣麽?他既然想要這麽做,自己有他的道理。”
想當年,胥南天在追求自己的時候,也是遭到了家人的反對,他卻不管不顧,執意要娶自己過門,甚至不惜與皇室的人翻臉。每每想起當年胥南天為了自己天不怕地不怕場景,胥夫人心頭便一陣激動。
“你還是一貫的臭脾氣,難道不會迂回一點?你這樣直截了當命令他,只會讓他更加逆反吧。”胥夫人補充道。
“跟我的兒子還要講迂回?”胥南天瞪大了眼睛,慢慢的跟中的怒氣變得柔和了許多,“或許我真的老了吧,現在是年輕人的天下。”
胥南天攬過胥夫人的肩頭。“說好的隐居,不問世事,是我太執拗了。兒孫自有兒孫福,他這麽癡情,就由他去好了。”
胥夫人輕輕倚在他的肩頭,甜蜜無限。
同一時間,相府。
“你是說,南翼國護國将軍胥南天的兒子胥易安,來我北郡國報考科舉了?他居然要來我北郡為官?”說話的正是當朝丞相,楊鈞,端坐書房正中。多年宦海生涯讓他城府頗深。這個與秦衣有着血海深仇的人,已經能夠做到泰山崩于前而不變色。
站在他下首的是他的幹将之一,都防署署長楊洪,畢恭畢敬侍立一旁。
“是的,相爺。原本這個名字并沒有引起注意,只是屬下偶爾看見,即想起近期南翼國震驚于世的東臨四魔案,破案的人正是胥易安。屬下還安排人進行确認,胥易安報名後直奔平安城外胥南天的居所,因此确定是本人報名無疑。”
楊洪說着,偷偷瞄向楊鈞的面龐。他這番話自有邀功的意思,但見楊鈞神色幾乎沒有任何變化,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說得太多了。
“報名資格有什麽問題嗎?”楊鈞問道。直覺感到,這胥易安報名科舉,多半是沖着自己來的。
“倒是沒有問題。他的父親胥南天原籍為北郡國,雖然長期任南翼國護國将軍,但現在已經卸下了該國全部官職,隐居在平安城附近的一個小村子裏。據說那是他的祖籍所在,落葉歸根倒也說得過去。”楊洪看了一眼楊鈞的神情,繼續将自己的猜測說下去:“我聽說,胥易安最近與南翼國陸家定了親,相中的人正是從我北郡逃過去的連恬月。恐怕這次胥易安所為正是為她,可能對相爺您不利。”
“你錯了,那不是真的連恬月,而是她的妹妹,連恬衣。哦,對了,她現在已經改名為秦衣了。熬睿成那小子自以為他的暗坊是銅牆鐵壁,天下哪裏有我鈞打不進去的地方!”楊鈞說道。
提起南翼國二皇子熬睿成,楊鈞禁不信咬牙切齒。去年的時候,它發動暗坊的勢力,一舉摧毀了李員外的基地,将贓銀全部據為已有。自己一下子少了一大塊錢財來源。這個賬,遲早要跟他算上一算的。
楊洪在一旁聽着,暗暗心驚。自己早知道相爺神通廣大,也算是他的核心之一了,卻從來沒有聽說過他在南翼國暗坊中還有暗子。這個楊鈞還真是深不可測啊。
如果是這樣,更坐實了胥易安想對張相不利的猜測。只是,怎麽才能打亂他的計劃呢?
楊洪說道:“屬下倒是有個建議,既然科舉諸事都掌握在我們手裏,直接給他來個名落孫山不就得了。”
楊鈞點點頭,表示贊同,補充道:“茲事體大,還是小心為妙。那胥易安乃人中龍鳳,行事頗有乃父之風,詩詞文章也有一定造詣,如果直接淘汰恐怕惹人懷疑。還是找一翰林的書生,事後模仿其筆記以及文章風格,作一贗品替換他的文章,水平達到中上即可,即不至于評為最末,又恰好無法入三甲,免得惹人懷疑。”
“屬下明白。”楊洪回答,心頭暗想,還是相爺想得周全。這一樣來,已方暴露的可能性就大大降低了。
“具體事情由你來操辦,記住關鍵的一點,千萬不能走露消息,尤其是上面的那位。”楊鈞意味深長的吩咐道。能讓他稱為上面那位的,只有當今的襄皇了。雖然當年他聽從了自己的意見,囚禁秦王,誅殺連家,可是近年來,越來越看不懂這個年輕人了。
楊洪退下布置相關事宜不表。可憐的胥易安不知道,他的科舉之路還沒有開始就已經注定失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