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安妮如同往常一樣待在起居室裏,她坐在壁爐旁的扶手椅上,正在閱讀一本法文書。通常她若不是在看書,就是做女紅直至淩晨一點才就寝,而她父親則是在書房裏伏案工作。
克利斯蜷伏在她的腳邊,而藤籃則與燭臺一起置于身旁的圓幾上。安妮持家很儉約,從不浪費東西,她還向村民收集廢油脂,經熬煮風幹制備蠟燭。
安妮最大的心願,就是能夠靠自修充實學識,找到家庭女教師的工作,成為一名獨立自主的女性。所以除了法文跟德文以外,她還自習音樂和繪畫。
那只蝙蝠的注意力片刻不離它的救命恩人,安妮偶爾掉頭瞧見它的模樣,覺得很有趣而輕笑出聲。
“你是不是不習慣亮光?那好吧,今天我們就提早休息。”安妮擡頭看了下牆角的老爺鐘,現在才十一點三刻。
她把書本收拾妥當,擎起燭臺到書房向父親道晚安,接着走回起居室拎起藤籃回房間,克利斯站起來跟在女主人身後上樓。
安妮的卧房位于閣樓,只有一扇窄小的窗戶,一張床與一個小小的紅木衣櫥,梳妝用具都放在床頭櫃上,除此之外別無其他家具。
她對這樣儉樸的生活安之若泰,她把房間收拾得很整潔,裁制蘋果綠的格子棉布做床單,親手編織的蕾絲窗簾迎風飄揚,用美麗的小盆栽點綴窗臺。經她的巧手布置,整個房間充滿可愛溫馨的柔美氣氛。
安妮把藤籃與燭臺放在床頭櫃上,開始解下衣裙與束腰。
她刍有留意到,她的小客人把眼睛轉開了一會兒,對着克利斯怒目而視。克利斯早已舒舒服服地趴在床前的一塊墨綠色氈毯上,這裏是它每晚睡覺的老位子。
克利斯感受到莫名而來的敵意,立刻吠了兩聲。
“噓!別吵,克利斯。”安妮回過頭輕斥着,然後彎下身子輕輕搔着克利斯的頭。她身上僅着一件單薄的襯裙,肩帶滑落,露出大半截雪白的胸脯。
那只蝙蝠恰巧把眼光調回來,正好對上她低敞的胸口,當場化成石頭一般,全身僵硬。
安妮渾然不覺,她又逗着克利斯好一會兒。
“好了,克利斯,我得去睡了,晚安。”她慣例給了克利斯一個吻,接着她直起身子,瞧見藤藍裏的蝙蝠,對它露出一個可愛的微笑,“晚安,我的貴賓。”
蝙蝠瞅着她,依然處于怔愣的狀态。
安妮吹熄蠟燭,室內頓時陷入一片暗黑,接着她上床鑽進被窩。
今天是月圓之夜,窗外銀白色的月光,靜悄悄地透過蕾絲窗簾,映照着床上酣眠的人兒。克利斯把身體蜷曲成一團,很快進入夢鄉,只有蝙蝠始終保持清醒。
當從起居室傳來一聲低沉有力的鐘響,顯示時間過了午夜一點,奇怪的事情發生了。
剎那間,藤藍裏的蝙蝠化成一道輕煙。
這道煙并未消失,它緩緩地從藤籃往上升,像一條矯捷靈活的蛇,逐步扭動身軀游移到床頭,接着成漩渦狀,打轉了幾圈,漩渦又聚集成一團白霧,飄離床邊約有一步之遙。
然後在迷霧中,一抹黑影逐漸成形,看來是一名高大的男子。
他一身黑色裝束,月色映出他的面容,他的皮膚異常白皙,光滑如最上等的骨瓷。他的眼瞳閃耀着綠色的光芒,宛如荒郊墓園裏的鬼火,周身充滿着詭異與危險的氣息。
克利斯突然從睡夢中驚醒過來,它瞥見那一道神秘的黑影,馬上跳起來準備撲過去。
那名神秘的黑衣客一擡手,克利斯便被定住,完全動彈不得。
“好狗兒,我不會傷害你的女主人。”神秘男子低聲對它說。
克利斯喉嚨發不出一絲聲音,它只能瞪着施咒者龇牙咧嘴。
神秘男子重新将注意力轉移到沉睡中的安妮。
她的被單褪至胸口,月光浸潤她白裏透紅的肌膚,半裸的酥胸與露在被單外的手臂顯得晶瑩皎潔。她睡得很熟,嘴角浮起一朵美麗的微笑,那是一張天使般純潔無邪的睡臉。
神秘男子伸出手輕輕碰觸她的臉頰;他的手指非常修長優雅。
“好美!”他喃喃自語,手指順着優美的曲線滑落、游移着,宛如情人般的愛撫,最後停在她纖細的頸項上。
“這是我生平僅見最誘人的脖子,可惜我不能恩将仇報,否則我真想……”
他彎下腰,嘴唇輕觸她白嫩的頸項,就這麽定住,停留了足足有十秒鐘。
是的,他是一個吸血鬼,貨真價實的吸血鬼。
在夜色中,他的視線異常清楚,可以穿透她玫瑰色的肌膚,窺見隐藏其下的藍色血管在躍動着。他專注地聆聽她體內的血液奔流撞擊的聲響。對一個吸血鬼而言,這種節奏才是真正的天籁,美妙得無與倫比。
今晚所嘗到的那一滴鮮血,是他加入吸血鬼家族以來,所嘗過最頂級的美味。只有心靈純潔無垢的處女,才能擁有這種最純粹、不摻一絲異味的鮮美血液。
男人的血液往往只會令吸血鬼昏昏欲睡,甚至嘔吐反胃。
他放縱自己的感官,貪婪地撷取屬于少女的淡淡幽香,肆意想像當尖牙刺進她柔嫩肌膚的快感,第一滴鮮血燒燙他的舌尖,暖熱的鹹濕氣味沖進鼻腔,味蕾敏感地直立起來……
一向引以為傲的自制力在此刻發揮最大的作用,讓他得以及時抽身。
“這一刻是獻給瘋狂與蠱惑的,我美麗的救命恩人。”他将嘴唇移至她的耳畔,輕聲低喃着,“我以榮譽起誓,保證不傷害你一根寒毛,同時在你有生之年,我會看顧你,絕不讓你落人那個品行卑劣的惡棍手中。”
安妮繼續沉睡着。
克利斯以為這名男子意圖加害女主人,心急如焚卻只能在一旁死死地盯牢他。
他感應到克利斯的怒氣,挺直起身體,轉過頭面對它的敵意,眼中的綠火更加閃耀。
“你非常盡忠職守,克利斯。希望你能一直保持這樣的忠誠與警醒,守護你的女主人。不過,你可以天天觀賞她美麗的胴體,我嫉妒你的好運,所以要給你一點小小的懲罰。”
他再度将手臂擡起,克利斯的四肢一軟,身體猛地一沉,變成千斤重,牢牢固定在地上。它張口結舌,神情沮喪到了極點,雙眸充滿驚惶不安。
男子看了看自己的左手臂,傷口已經好了大半。複原力比尋常人強上一百倍,是吸血鬼的特征之一。
“看來我的法力已然恢複大半。”他輕笑出聲,似乎很滿意自己的狀況。“你身上的咒縛要到黎明才能解除,我的朋友。再會了!”
他又俯身凝視熟睡的美人,溫柔地輕撫在他眼中充滿了誘惑力的雪白頸項。“我将會再回來的,親愛的安妮。你必須等我。”
睡夢中的安妮,在朦胧的意識裏隐約感覺有人以冰冷的手指輕劃過她的肌膚,逗引她的寒毛豎立起來。這種感覺相當微妙,她以為那是夢境。
他終于停止了動作,在她的額上輕輕印下如羽毛般輕柔的一吻,接着将手舉起,那一扇小窗應聲而開。
夜晚的涼風吹拂着窗簾,沙沙作響。
投給她最後的一瞥,他再度化成一道輕煙,拖曳成一條帶狀,鑽出那扇小窗。
窗門又自動輕輕合上,替她關住了外頭的寒風。
那一道輕煙接着聚攏成團,變回一只蝙蝠,它振動雙翼停留在原處,目光灼灼地看着窗棂好一會兒,才轉身消失在夜色中。
我将會再回來,你必須等我……
是誰?究竟是誰?是誰俯身在她耳畔低聲呢喃?是誰的手指在輕柔地撫觸她的肌膚?
“怎麽了?親愛的。你昨晚看來似乎沒睡好,有心事嗎?”喬治關心地問。
安妮驀地從沉思中回過神來,擡頭迎上父親慈愛的目光,這才察覺自己坐在餐桌前,桌上的燕麥粥一口都沒動。
她飛快收拾起漫游的思緒,但掩飾不了雙頰的紅暈。“不,只是有點疲倦罷了。”
“會不會是着涼了?最近兩天的天氣真糟糕,我聽霍布斯醫生說将會有感冒大流行,你要小心保重自己的身體。”
他雖是一個慈愛的父親,感覺卻很遲饨。
“我知道,爸,你也是。”
“就連克利斯也不太對勁。我瞧它一早就垂頭喪氣,好像在害怕什麽危險似的。”他有些不解地說。
安妮聞言,瞥了依偎在她腳邊的克利斯一眼,它今天的模樣的确不太尋常,忽然變得神經質起來,老是東張西望,似乎在提防着什麽,行動也失去往日的活潑,寸步不離地跟着她。
而令她奇怪的是,昨天那只受傷的蝙蝠居然無聲無息地消失蹤影,遍尋不着。
“我猜它是因為昨天被莫頓先生的事吓着了,尚未複原吧。”安妮無比溫柔地搔着愛犬的頭說。
喬治吃完早餐,拿下餐巾起身離座。“或許吧。我得去學校了,你一個人在家要當心一點。”
“我知道了。”安妮趕緊起來,跟着父親來到起居室門口,拿起衣架上的外套與帽子,服侍父親穿戴好,恭恭敬敬地目送父親出門。
喬治對于教書工作是相當嚴謹且一絲不茍,在哈瑟利小學任教的這二十年來,可說是風雨無阻,每天都如時鐘般準确到分秒不差地走進教室,走上講臺打開教科書;這在班斯克村村民的心目中也成了恒久不變的印象。
哈瑟利小學僅是一間茅舍,所有年級加起來僅有二十名學生。喬治必須負擔全部年級所有的文法、歷史、地理以及數學的課程,因此他不能只準備一套教材。
雖然校長的薪水一年只有四十英鎊——這是出自于莫頓村長的意思,他向來都不是個慷慨大方的人——喬治卻很滿足于這麽微薄的報酬。他是真心喜愛他的學生,盡力而積極地投入教書的工作。不管畢業多久的學生,即使長大後離開家鄉到異地的游子,偶爾返家在路上遇見了,喬治依然能夠正确無誤地記起孩子的姓。
他的學生們也由衷敬愛他們的校長,雖然其中不乏有淘氣好動的搗蛋鬼以及不太伶俐的笨孩子,但是大體而言,他們很聽話并且守規矩。
安妮對這樣的父親非常引以為傲。
送走父親後,安妮一天的工作就要開始,她先系上圍裙動手洗衣,不過她腦中的思緒又回到昨晚的夢境。
昨天晚上是錯覺嗎?為什麽夢中那些輕聲細語至今還在耳畔萦繞不去?何以那冰冷的手指感覺如此真實?
她仔細檢查過門栓,并沒有外人出沒過的痕跡,一向平靜的班斯克村也沒有出現過盜賊闖入家宅的記錄,頂多只有聽說牛羊被偷走而已。
但不可思議的是,她并沒有因此而感到害怕恐懼。
只是從未嘗過戀愛滋味的她,為什麽會為了不真實的夢境而悸動?那優雅、低沉、富有磁性的男性嗓音,帶着感情和力量,喚醒了蟄伏在她心底的感覺。
假如這一切是出自她的幻想,難道說在她心裏已經暗藏着欲念,渴望男人到了不知羞恥的地步了嗎?
“真是糟糕,我該不會是生性放蕩的女人吧?上帝啊!請你原諒我!”安妮喃喃自語着。
“安妮!安妮!”
陡地,一陣急促的呼喚聲打斷了她的遐思。
安妮循聲望去,原來是住在村尾的道金斯太大,她是一個紅發、身材肥壯的婦人,是村裏最著名的大嘴巴與包打聽。她拎着一個籃子,撩起裙擺,辛苦地拖着龐大的身軀跑來,上氣不接下氣的。
“早安,道金斯太太。發生了什麽事嗎?”
道金斯太太氣喘籲籲地跑到特納家門前,隔着圍籬大聲嚷道:“安妮,你還沒聽說嗎?”
“聽說什麽?”安妮莫名其妙的反問。
“發生不得了的大事啦!”道金斯太太雙目圓睜,表情誇張到極點。“西裏爾。莫頓昨晚失蹤了!”
“什麽?失蹤?”安妮困惑地重複她的話。
聽說西裏爾三天兩頭不回家是常有的事,他不是留在賭場過夜,就是在其他女人的香閨縱欲狂歡。安妮想起左鄰右舍對西裏爾的傳言。
“哎呀!我知道你可能認為他跟以前一樣只是玩瘋了。”道金斯太太揮舞着雙臂,模樣十分激動。“可是昨天晚上,是莫頓村長的生日,全家人都在等他回來,可是你猜怎麽着?一直到午夜十二點都還不見他的人影。
村長當然不高興了,便吩咐手下到賭場和莉妲那裏去尋人。“
莉妲是一名頗具姿色的年輕寡婦,死去的丈夫是一名商人,身後遺留了一些資産給她,所以她不需為生活擔心;她是西裏爾的老相好。
“然後呢?”
“賭場老板說莫頓先生在賭場待到淩晨一點多就離開,說是要去找莉妲,結果莉妲說他因為昨晚受了點傷,沒打算在她那裏過夜,只是去拿寄放在她家裏要給父親的生日禮物。不過我猜,這家夥準是将這檔子事抛在腦後忘得一幹二淨,臨時跑到莉妲家叫她想辦法。要是遲歸又空着手,莫頓村長肯定會大發雷霆。”
安妮想起昨晚克利斯咬傷他的事,看來莉妲沒有撒謊。
“所以能肯定他是往回家的路上哕?”
“就是說啊!你也知道莉妲住在村子東邊五裏外的農莊,回村子的路上必須經過巴勒拉特池塘,結果他們在池塘旁邊的樹林裏發現了莫頓先生,他已經奄奄一息了。”
“奄奄一息?”安妮吃驚地問:“他怎麽會跑到林子裏去?那裏已經偏離了大路,他喝醉酒了嗎?”
“奇怪的事就在這裏。”道金斯太太伸出一根手指在她面前搖了搖,“他可不是在林子裏酣睡,而是發着高燒,全身一直不停的顫抖着。林子裏的泥土很松軟,從他的腳印研判,看得出來他是發足狂奔,好像是被什麽東西吓着了一樣。當那些男人合力把他擡出林子,送到霍布斯醫生家裏時,他嘴裏還不停地呓語着。”
“呓語的內容是什麽?”安妮好奇地問。
“他不停地揮舞拳頭,口中直喊着:‘惡魔呀!惡魔!走開!別靠近我!’聲調充滿了恐懼。”說到這裏,道金斯太太的音調也開始發顫,“奇怪的是,那裏沒有其他人或動物的腳印,他的樣子仿佛是真的見到鬼魂了。”
這是鄉下人的迷信,任何奇怪不能加以解釋的事情,都會聯想到是妖魔鬼怪在作祟。
“不管莫頓先生夜裏撞見了什麽,至少他沒有被奪去性命。”安妮柔聲說:“也許他只是被一些夜行動物吓着了,以為那是什麽魔物。不管怎麽說,幸好他平安無事。”
“那可不一定,他還在急救呢!”道金斯太太忽然想起了什麽,又說道:“對了,他還摔斷了左腿,霍布斯醫生說他骨折得很厲害,說不定會變跛了。”
這對西裏爾來說,一定是個不小的打擊。安妮暗忖。
“那還真是不幸。”
“好了,我得趕去史瓦利家,史瓦利太太正等着我一起縫制送給西蒙太太新生兒的衣服。再見!”
安妮笑着跟她道別,她知道道金斯太太只是以縫紉為藉口去串門子,好把聽來的消息加油添醋地傳出去。
她渾然不覺有一道烏雲已經悄悄地自她身後席卷而來,命運的風暴即将形成……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