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巴爾斯莊園的主人似乎忘記前一晚的事,整個早上都沒有傳喚安妮到他跟前。事實上,他把自己關在房間內,下令不許任何人去煩擾他。
安妮懷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如往常一樣的工作。或許是因為主人回來的緣故,整個莊園的氣氛變得和往常不同。仆人們變得忙碌起來,打掃得更勤快了,廚房的工作也加重,但奈德太太依然指揮若定,仿佛上緊發條的時鐘般的活躍。
根據奈德太太的說法,或許是厭倦了都市裏的交際酬酢,主人打算長期在鄉下隐居。他交游廣闊,除了同階層的達官貴族外,也結交不少新興的中産階級朋友。他似乎游歷過許多地方,長期過着漂泊的生活。在倫敦有不少投資和産業,另外還有不少紡織工廠分布在德貝、伯明罕等地,并與一些朋友合夥在美國與南非殖民地經營礦業,也是“東印度公司”的大股東之一,分布于世界各地的代理人按時寫信向他報告營虧。他對待花錢雇用的人采取恩威并施的态度,忠誠必有報償,背叛必定嚴懲。
這一切描述,安妮只是靜靜地聽着,奈德太太并不是十分敏銳的人,她只是以一般人的眼光去評估她的主人,對她而言,主人是一個慷慨大方的紳士,那就足夠了。
到了午茶時間,奈德太太走進廚房,找到正在和廚子準備茶點的安妮。
“安妮,老爺吩咐你馬上到起居室。”
“好的,我立刻就去。”
安妮急急忙忙把手洗淨,脫下圍裙,來到起居室。這個召喚代表他記起應該施予她的懲罰了嗎?
她在門口猶豫了許久,才輕叩着門上的拱環,緩緩推開大門。
這個房間布置得相當精雅,窗前的帷幔都被放了下來,裏面的爐火熊熊燃燒着,布克羅契爵士偃卧在一張躺椅中,腳擱在枕墊上,手上拿着一本書在閱讀。
相較于昨夜微弱的月色,此刻在明亮的火光下,他的形象鮮明得讓安妮相信,只要任何人見過他一面,必對那張臉孔永生難忘。
他的确和畫中人有着一模一樣的五官,只是似乎年長了十歲。他的膚色接近象牙白,閃着相似的光澤;光滑飽滿的前額凸顯了他的智力。他的眼睛既深黑又明亮,即使是最偉大的畫師,也不能描繪得恰到好處。事實上,他的相貌比畫裏的祖先要有威嚴得多。
安妮看得呆住了,完全沒有意識到這麽做是極度無禮的舉動。
他似乎沉浸在閱讀的樂趣當中,完全忽略她的存在,直到一旁的大鐘響了三聲,他才擡起頭來,恰巧對上她的視線。
安妮從出神的凝視當中驚醒過來,連忙垂下了頭,“老爺,請問有什麽吩咐?”
他把書本放在胸前,指了指身旁的一張椅子,“請坐,特納小姐。”
安妮有些不知所措,因為他稱呼她的語調不太像是對一個下人,而是以一種對待朋友的客氣。
“我的名字叫安妮,老爺。”她謙恭有禮地說。
他沒有改變姿勢,顯然這樣很舒适。“我知道,我從奈德太太那裏聽說了你的事,你父親在班斯克村是受人敬重的人物,倘若他現在還在世,你必定不會在巴爾斯莊園屈就這樣卑微的職務。”
安妮沒想到會聽到這番話,吃驚地瞪大眼睛,“我不認為這是卑微的職務,我很高興在此工作。”
“既然你很高興聽我的命令,那麽就坐下吧!我不喜歡這樣跟別人談話,老是要擡頭,脖子很酸的。”他的口氣有些不耐煩。
看樣子,主人擁有喜怒無常而且多變的個性。安妮暗忖。
安妮遵照他的吩咐,拉過那張椅子坐下來,雙手放在膝上。
“關于昨晚的事,我想我該給你一個小小的懲罰。”
布克羅契爵士的語氣有些粗暴,“所以從現在起,你多了一項工作。”
“老爺盡管吩咐。”
不過他并沒有立刻對這一點加以說明。“你應該聽說過,我買下這棟大宅,是為了隐居。”
“是的。”
“我厭倦了城市裏的生活,正确的說法是,我不想把時間浪費在無意義的尋歡作樂上頭。”布克羅契爵士的聲音有些嚴厲。“所以,我打算自我放逐一陣子。”
安妮睜大了眼睛,不解的地問:“老爺,在城市裏不能深居簡出嗎?”
布克羅契爵士聞言怔了怔,随即大笑起來。
“問得好,特納小姐。”他坐起身來,動作十分迅捷。“很多時候,人都是身不由己,無法勝過環境。但是我選擇遠離它,這算是好的開始吧。”
安妮有些不能理解主人為何要對初識不久的下人提到這種事情。
“然而這不代表我喜歡平淡乏味的生活,我需要生活上的調劑。我打算做一點研究,追溯我的家族歷史。”說着,他把書本放在——旁,“我希望能有一名助手,幫助我完成這個工作。”
安妮發現,主人的身軀比尋常人要高大許多,他的神情嚴肅冷厲,可以看得出來他不是脾性溫和的人。
“老爺的意思是……”安妮明白了他的話,顯得有些意外。
“是的,我認為你很适合,特納小姐。”布克羅契爵土盯視着她的臉,“你必須負責整理資料以及謄寫等雜事,不過這些都是你額外的工作,你必須在晚上來完成它。”
“是的,老爺。”
“有一些資料并沒有放在這裏,你去找奈德太太,她會帶你去倉庫,告訴你東西放在哪裏。”
“是的。”
“我需要勤快敏捷,認真服從的助手。”他的聲調不帶一絲溫情,“你能夠勝任這—份工作嗎?”
安妮立刻挺直背脊,她知道這種“懲罰”,對于她在智識方面的長進,毋寧是求之不得的好機會。“沒有問題,老爺。”
“很好,那就從今天晚上開始吧。”
安妮聞言,吃了一驚,“今天晚上?”
“既然遲早都要進行,早一步開始便可以早一步結束。”
“是。”
“好,現在你可以退下了。”
“是,老爺。”說完,安妮站起身朝他行了一個禮,轉身朝門口走去。
突然,他再次出聲喚住她,“還有一件事,我希望你記住。”
安妮停下腳步,回過頭來,“老爺,還有什麽吩咐?”
“你知道我的全名嗎?羅蘭德。歐佩斯克利。布克羅契。”他盯着她的眼睛,語聲清晰地說:“請你牢牢記住。”
安妮對于這個古怪的命令覺得有點困惑,不過她還是溫婉地回道:“是的,老爺。”
等到她退出房間,緊懸着的心才放了下來。幸虧主人沒有為難她,她暫時可以放心了。
只不過不知為何,主人的形象,總與夢中的那個人層層交疊,讓她心悸。
就這樣,安妮在忙完了白天的工作,就必須到藏書室向主人報到。
她在奈德太太的協助下,找到了許多古文件和書信,以及私人日記。這些東西的年代多半是在十七世紀中葉,是有關于第一代布克羅契公爵的重要史料。
工作閑暇時,她還必須費心去研讀這些資料。盡管她的負擔一下子增加許多,她卻毫無怨言。
羅蘭德的作息和一般人完全颠倒,他早上總是關在房裏休息,到了晚上精神卻特別好,這也許是倫敦豪華奢靡的夜生活所養成的習慣。
另外一點,就是他的食量真是不可思議,他幾乎只碰液體——大量的上等美酒,以及巧克力、鮮果汁等,不過要是奈德太太做了她拿手的野味膀,他可能會加以考慮。
羅蘭德并不是一名好脾氣的主人,當他雇用的屬下犯了過失,他一定會給予懲罰。就像上個星期,由他所投資,位在曼徹斯特紡織廠的廠長,因為私下将原料偷賣到黑市,所以在成品上偷工減料,被告發之後,羅蘭德不但立刻解雇他,并且告上法庭,要那人負擔商譽損失一萬英鎊,結果那個可憐的家夥因為付不出而被送進牢裏。
每天晚上八點的鐘響時,安妮就準時前往藏書室。
通常這個時候,藏書室裏已經預備好點心和飲料,壁爐的火燒得正旺,而羅蘭德則坐在位于爐火旁邊,他慣常使用的躺椅裏,等候她的到來。
在他的躺椅前方,有專為她預備的寫字臺和椅子,羅蘭德喜歡毫不費力,擡頭一眼就能看到她。
安妮總是不忘規矩,雖然沒有人為她通報,她依然輕叩門環,才推門而入。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