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這章講到中秋(2)

中秋燕都沒有宵禁。

我提着燈籠,坐在城樓上,看見城外有一座寶塔,那是燕都富人出錢建的祈福寶塔,小皇叔代替我們捐了一些錢,他還跟我們提起過,要是我們想去玩就報他的名字。塔上也挂着燈籠,一圈一圈的。

父皇說:“好看吧?”我點頭,他順着問:“你的心底有沒有油然生出一種想要囊括四海、席卷宇內的氣概?”

我又搖頭。

父皇很無奈地嘆氣:“好罷,随你去罷,我管不動你了。”

于是我們兩個又靜靜地坐了一會兒,父皇從袖子裏拿出一只木頭雕的兔子放在他身邊,我們兩個人和一只兔子就呆坐着。兔子是我放在別人家鋪子裏買的那一只,我不知道它什麽時候落到了父皇手裏。

等到城外放起煙火的時候,父皇想趁着有一些響動的時候跟我說些不太好開口的話,他問我:“你是不是真的挺喜歡玩木頭的。”我沒說話,于是他把那只兔子推給我:“你看你雕的還不錯,就是開價有點高,這東西怎麽能拿出去賣二兩銀子?”

我把那只兔子的肚子打開:“這裏可以放私房錢的,我花了很久時間來做的,您庫房裏的寶石、戒指什麽的也可以藏在裏面。”

父皇把兔子重新拿起來看,看了很久才點了點頭:“做的不錯,還挺有意思的。”他又說:“你随便玩木頭罷,我不管你了。”

我簡直懷疑父皇換了一個人,他在幾個月前還把我按在祖廟的地上讓我發誓,我還沒來得及說話,他就說:“這天下遲早都是你的,我管不得你了。只要你好好經營你那些産業就行了。”

他說完這話時煙火正巧停了,所以“産業”的那一句格外地大聲。我問他:“什麽産業?您看我像是個有産業的人嗎?”

“宋家小子給你弄的那些,你別害羞,我知道你終于是懂得為自己的位子謀劃了,我的密探全告訴我了。”

“宋清平哪兒就給我弄了?我哪兒懂得謀劃了?我能有産業我還雕東西拿出去賣?”我簡直想說他的密探不太中用了。

“你不知道?”父皇摸了摸胡子,“我還以為是你的意思,前不久他在燕都弄了兩間商鋪的事兒你不知道?他還在暗中給你弄了一批親衛隊你不知道?”

“我怎麽知道?”我整日裏和宋清平待在一起,我竟然不知道他還有時間給我弄這些東西,莫非他現在就開始預備着幫我篡位了?若是旁的人做這些事,我幾乎就以為他是要自己當皇帝了。

我想到沉迷于權勢的宋清平最後變成一個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混蛋奸臣的未來,他只要說一句什麽話,他的下屬立馬就給他弄來。終于有一天,他背叛了我,他一揮手,只說了兩個字:“太子。”最後我就一群人被綁起來,押着送到他面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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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嘆了口氣,幫他開脫:“能弄出這麽多東西,宋清平還挺厲害的。”幸好他現在還沒變成奸臣。

父皇道:“也是,就你那點腦子能弄出什麽花樣來?”他頓了很久:“那你就是不想做太子了?”

我抱拳:“父皇英明。”

“前幾日你母後跟我提,她原想等着你自己開口,可是你還有一年多就要開府出去住了,她不願意再教你活得這樣遭罪,但是朕就想嗎?其實朕也早該知道的,就是總想着還能把你給教回來,你是朕的第一個兒子。宋清平大你幾個月。”父皇掰着手指算,“他是六月生,我讓宋丞相把他抱來給我看看,宋丞相舍不得,朕就自己出宮去看,小孩子實在是好看,那樣小小的一個,小貓兒似的,誰抱他他就喜歡抓誰的手指頭。朕就想什麽時候朕也得要一個兒子,你是朕的第一個兒子,你出生的那天晚上東風就吹來了,吹得人頭腦發昏,我是真的開心,他們都走了,我還在去祖廟和祖宗們說了半天的話,出來的時候還蹦跶着轉了兩圈。想想你小時候也是真聰明,還是個神童,什麽書都會念,什麽對子都會對。”

我完全不記得我是神童這種事情,從我記事起我就是個喜歡木匠活的人。這時候城外又放起煙火,正好讓我們閉了嘴不說話。

過了一會兒,我小聲說:“爹啊,其實我覺得二弟挺不錯的,他人又聰明,什麽都學得快,他挺适合做皇帝的。”

父皇很明顯沒有聽見我說的話,但他也想到了二弟,于是他大聲說:“我前年中秋找你二弟說過,他還挺願意當太子的,朕也覺得他挺不錯的,比你強得多。”

煙火正巧停了,那句“比你強得多”特別大聲,在整個宮牆城樓上邊響起來。父皇也挺不好意思的,他不願意傷我的心,很勉強地鼓勵我說:“你若是勤奮些也不比他差。”

“二弟是又聰明又勤奮的,我志不在此。”為了展現自己也有一些可取之處,我補充說,“我學木匠活的時候也又聰明又勤奮的。”

“那你就算想明白了?廢立太子是件大事,你可當了十四年就快十五年的太子了。”

“想明白了。我當了這麽多年太子都沒能當好,不如就換人罷。”

父皇想了會兒:“明年你就從書院出來,到朝中歷練,若你真不喜歡在朝裏做事,等你幹滿一年朕就派你出去四處走走看看,你看你這十來年都在燕都,不如趁這個機會出去看看。你不在燕都,廢立太子這事兒也好辦得多,你也不用……”

我知道父皇的意思。我人不在燕都,什麽人的什麽話我也不用放在心上,等到二弟在太子這位置上做出什麽功業來,站穩了腳跟,我再回來,也沒人說些什麽,我就随便在燕都做個小皇叔似的人物,要不就在工部挂個名兒,給沈林薄修修宮殿。

終于是遂了我的心願,我笑道:“您到時候就是說我死了都行。”

父皇拍我的腦袋:“胡鬧,小孩子家家什麽死不死的?”

“其實我一直有件事想問您。”

“你問。”

“我是神童這件事是不是您放出來的謠言?我怎麽完全不記得有這回事?”

“不記得就算了,你小時候把宋家小子都比下去過,氣得宋丞相呼呼地吹胡子。”

我算是知道宋丞相為什麽喜歡追着我談論經學禮義了,他以為我還是從前那個神童呢。

“廢了你這件事兒,你先別跟旁人說,這算是我們父子之間的君子協定。”父皇像是很不放心我,再添了一句,“宋家小子也不許說。”

“放心,我誰也不說。我要是說了,就讓我當一輩子的太子。”

“前朝這麽多人争的東西,怎麽到了你這兒倒變成苦差事?做木匠就這麽好?”

“挺好的,您看木匠還能藏私房錢。”我把兔子的肚子推出來,“木匠還能想去哪兒就去哪兒,想做什麽就做什麽。”

“到時候要真廢了你,大臣那兒我去說,特別是史官那邊,也不給你和阿二任何一個留下罵名。”阿二就是沈林薄,父皇喜歡這麽叫我們,“他不是設計上位,你也不是不學無術,只是太子的位置關系天下蒼生,從來都是賢者居之,你二人沒有好壞之分。非要說的話,就是朕過早立了太子,沒考慮周全,很對不起你們二人。”

父皇對我說“很對不起”,我本來應該感到受寵若驚的,所以現在我最好不說話,閉着嘴做出很受感動的模樣。

“你外祖那兒我也去幫你說,他們也不是看重這種東西的人,你在外邊玩兒,也去看看他們。”

“多謝父皇啦。”

“就是有一個人那兒你得親自去解釋。”

這個人父皇不說是誰我也知道,宋清平。

“我和他整天待在一起,能說我早就說了。”我嘆道,“爹啊,你說是不是我什麽時候許諾給了他什麽,結果我辜負了他,那我豈不是天底下第一號的負心漢?您記得有這回事兒嗎?”

“我不記得。”父皇搖頭,“他這人有點文人的拗氣。”後來父皇想了個更好的形容:“他的心不正。”

我反駁:“你才心術不正呢。”

“我是說他的心是偏的,不如宋丞相的正。”父皇解釋,“宋丞相的一顆心呢,全都系在百姓國家身上,哪日我駕崩了,他也能整整衣冠照樣輔佐新皇。宋家小子不一樣,他的一顆心啊,全都偏到你身上了。”

他這話說得簡直像是我們兩個什麽時候私定終身了。

“你這個狼心狗肺的負心漢怎麽沒點反應?”父皇罵我,“人家辛辛苦苦幫你上下打點了這麽多東西,結果你一甩手就不做太子了。你不跟他好好說,弄得人家還以為是我欺負你,一揭竿就替你造反了,你讓我和你二弟怎麽辦?”

“您放心,您放心,到時候我出去玩兒,什麽時候寫一封信把他也喊過去,您等他也不在燕都的時候就廢了我。”

“你緩緩地跟人家說,別口無遮攔地傷了人家的心。”

“明白。”我都緩了十來年了。

“你看下邊站着的那個是不是宋家小子?你不是說約了人家?”

我和父皇一說起話來,我就忘了自己還讓宋清平在宮門口等着我這事兒。這時我坐在城牆上,一恍惚就想着直接跳下去見他,邁出一只腳了才發現自己怕高,就慢慢地就挪了回來。

我朝父皇道別:“您老自個兒回去罷,用不用我喊人來接您?”

“去你的吧,小兔崽子。”父皇随手撿起那只兔子想丢我,但最後還是沒丢成,“你把燈籠給我留下。”

我回頭笑道:“這麽晚了去見人,不帶個燈籠就真成了私會了。”

不過我也真怕父皇摔了碰了,于是朝一幫經過的巡夜宮人喊道:“來兩個人送陛下回養居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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