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這章講到中秋
中秋這天白日,我跟着父皇在祖廟祭祖。我看見皇爺爺的一盞燈與一面牌,悄悄在心裏問他我給他送的河燈收到了沒,我沒有收到回複。
當皇帝也不過如此,到最後也只剩了一盞燈、一面牌而已。
在祖廟裏得跪上半天,我實在是沒見過我的皇爺爺,也沒法根據祖廟的畫像來想他的模樣,那畫像實在是不怎麽好看。皇爺爺再往前全是文治武功的好皇帝,大好江山一朝之間就在我皇爺爺手裏敗了。一直到我父皇年少繼位,用了十年才得以恢複祖宗功業。
我自認為比較像我皇爺爺。
宋府世代為相,我不信當時皇爺爺身邊沒有宋清平這樣一個人在,可見天下蒼生不是一個人就能肩負得起的。
也不知道宋府的中秋賀禮送來了沒有,宋府從前就單獨給我送各節的禮物,并不覺得給父皇送過了禮就算是給我送了,不過宋府上下都很無趣,每年送的都是兩盒月餅。
嶺南是母後的娘家,每年中秋也要送東西來的,我上回寫信托外祖給我找的木頭不知道他們幫我找到了沒有。
前面說宋清平很小的時候宋夫人就過世了,皇祖母就把他接進宮裏來養。皇姊小時多病,後來三弟沈燕鳴也是如此,所以後宮上下一衆人等的心都拴在他們兩個身上,說是接進宮來養,其實就是把我和他丢在一處。
宋清平此人是個很內斂的脾性,并不怎麽說話,我學着揣度他的心思,慢慢地就知道了。
只是自他落水之後我又不大明白了,他一開始看我的眼神教我以為他恨不能拿把錘子把我給敲成碎片,這時候他大概是恨我。
後來我又覺得他似怨非怨、若即若離的,實在是教人捉摸不透。
誰知道他落水之後究竟發生了什麽,我不敢問他。
一直到我想的很遠的時候,父皇才領着我們朝祖宗牌位磕了三個響頭。如果祖宗魂靈還在此處,他們一定正指着我罵,祭拜祖宗還走神。
他們或許都認識我,祖廟我來過許多次,父皇總叫我對他們發誓,要我發誓再也不碰木頭,這誓言一次都沒有兌現過。父皇也總說要砍了我的兩只手,這話也沒有實現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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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回到重華宮時,桌上擺着兩盒宋府送來的月餅。嶺南派來的人正從長樂宮出來,轉眼就來了重華宮。給我帶來外祖家的信,還有我要的木頭與一些小玩意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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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祖家來的信是很多的,但只有薄薄一封是給我的。外公寫給我的,不用拆開看我也知道,是叫我好好念書,好好學習為君之道的,他還會說明年我加冠他一定來。
其他的信全是給皇姊的。
外公外婆各一封,兩個舅舅各一封,兩個舅母各一封,還有兩個表兄各一封。攏共八封信,厚厚的一疊,全是給皇姊的。
天知道外祖家有多喜歡這姑娘。
我收起來,預備着什麽時候給皇姊送過去。
送來的小玩意兒全是給皇姊的,南邊時興的花樣子,不知道誰描的,描了整整一沓,疊起來放在盒子裏我還以為是一堆銀票,還有一些沒見過的幹果,分了兩盒裝着,細心體貼到貼張紙寫上了有核兒沒核兒。姑娘家戴的首飾,全是我沒見過的樣式。各色绫羅,全是繡了花兒,标明了裁來做下裙還是做上襖的。
送的木頭不知道是塞在哪兒帶過來的,就那麽一小塊,拿去禦膳房當柴燒也沒人要。若不是我指名兒要它,否則我連這一塊木頭也得不到。
皇姊我們幾個小輩中唯一一個姑娘家,自然要偏疼些。我與兩個表兄都是不值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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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閑了一個下午,沒等日落就站在宮門的城樓上,倒不是看日落,也不是等着賞月。
我等着宋清平。
晚間宮裏開宴,大臣們白日在家裏祭過祖後,也都換上朝服來赴宴。宋丞相總是來得很早,丞相在什麽事兒上都是百官楷模。
宋清平今日喚了一身綢子衣裳,廣袖大擺的,走起來倒是風流。
我沒怎麽想起去年是怎樣的光景,我只是想到自己去年穿過的衣裳今年已經不能穿了,才想到我和宋清平又長高了。我們兩個一直待在一起,其實是完全察覺不出的。
宋清平雙手籠在袖子裏,很規矩地跟在宋丞相身後。他知道我站在城樓上看他,因為我從前總是站在這兒等他。
宋丞相與諸位大臣打招呼,有時也說到宋清平,誇他實在是很好,但宋清平只是垂着首,也不笑,仿佛他們說的根本不是他自己。若他們說到太子,他或許還會有些動作。
我走過去,只是飛快地把宋清平給帶走,不能讓宋丞相抓到機會問我書上的事兒。
好像戲臺上某某公子帶着某某小姐私奔,我們在他眼皮子底下就溜了。
宋清平兩只袖子上下一翻,朝我行禮:“殿下,中秋安康。”
我也回他:“安康安康。”之後便沒有什麽話說,我也完全不知道為什麽要把宋清平抓過來。我想了會兒,才終于找到一些閑話:“你們府上送的月餅我收到了,挺好吃的。”
“殿下喜歡就好。”
“嶺南給我送了木頭,小小的一塊,我給你雕印章,慢慢地雕上一年,等到明年你也加冠就可以用上了。”
“多謝殿下。”
“你怎麽不說些其他的話?”我想伸手去摟他的脖子,又想到宋丞相也在,便正了正衣襟,做出很肅穆的模樣來,“我看你又長高了。”
其實我們總待在一起,我根本看不出他長高了。
“殿下也是。”宋清平這才說了句其他的話,“殿下今年的衣裳很是好看。”
“這是去年的舊衣裳改的。”而且太子的衣裳永遠是那幾個模樣,玉白的底,暗的雲紋,再繡一條魚。不過宋清平這麽一說,我才覺得好看起來,我把雙手舉起來給他看,“他們還在袖子上繡了金線。”
給他多看看罷,過幾年我不當太子了他就看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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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宴上從來不能多喝酒,因為喝多了大臣們會起哄喊父皇下來劃拳。父皇不喜歡劃拳,因為這有損顏面,不是劃拳有損顏面,是劃拳輸了有損顏面。
他上一回劃拳是在十二年前,這件事情是皇祖母告訴我的,那一夜父皇輸得很慘,他輸掉了一百年內建造新宮殿的權利,就算是建一間茅廁也不行。後來父皇懷疑那天大臣們合起夥來騙他。
因為不能多喝酒,所以每次宮宴我都吃的很憋屈。
一般的節日宮宴有三個流程:第一是大家祝福我們的國家風調雨順,也順便祝福我們的皇帝陛下節日快樂和身體健康。
第二大家坐下來開飯,一開始的時候所有人面前的桌子都只擺了一碟菜,因為父皇很喜歡賞賜別人菜吃,禦膳房覺得很麻煩,就把要上的菜先不上,等父皇開口了才端上去。可惜父皇記不住誰喜歡吃什麽,送別人不喜歡的菜實在不能顯現出他的體貼。所以禦膳房就從來不聽他的話上菜,反正隔得遠他也看不清。最難受的是父皇嘗了一口自己案上的菜,覺得還不錯,就要宮人拿下去賞給別人。我不喜歡,因為我和父皇的口味實在不同。
最後大家都吃得差不多了,父皇悄悄打一個哈欠,其實所有人都看得見,他們就站起來告退,再祝風調雨順、國泰民安,順便祝福陛下身體健康。
今年的中秋宮宴也是這樣,小皇叔看着新來的天竺舞娘手舞足蹈,沈清淨覺得很丢面子。
但是我覺得天竺舞娘确實不錯。宋清平和宋丞相簡直是君子典範,美色當前毫不動搖,雙手搭在膝上也不吃菜,自是坐着,還挺顯風骨的。
章老太醫從來不讓皇祖母吃甜的,皇祖母就是多吃了兩塊糕點,他們就附在她耳邊說我也喜歡吃這個。
皇祖母從來很疼小輩,一聽見我也喜歡吃,就自己不吃,把糕點全賞給我了。天地良心,我根本不喜歡吃甜的。
父皇或許是有些困了,手裏還拿着筷子,不自覺就打了個小小的哈欠。這時候百官像收到什麽暗示一樣,刷的一下全站起來,我知道他們根本不想在這裏待着了。我也跟着站起來,一揮袖子朝父皇打揖,祝他快樂安康。
父皇還有點不明白,想了一會兒才知道自己是打哈欠了,就放下手裏的筷子,擺手叫我們退下。
我要送給宋清平的東西還在我懷裏揣着,我準備出去之後就給他。但是就在我轉身的時候,父皇叫住了我,他叫我:“風……風。”
他根本不是結巴了,他肯定一直以為我叫做沈風風!
父皇從來沒去翻過族譜,而且平時叫我都只叫我大兒子、阿大,有時候高興了還叫我臭兒子。
可我寧願他當衆喊我臭兒子,也不想讓他喊我沈風風。
父皇朝我伸出手,叫我扶他去宮殿的城樓上邊吹吹風醒醒酒。
我說:“父皇你忘了,我們的宴上從來沒有酒。”
“朕有點累了,兒子你扶我一會兒會怎麽樣?”
好麽,人還沒走完,他還真這樣喊我了。
我說:“那您快着點兒,我和宋清平約好了。”
我回頭去看宋清平,他也正看着我。
我知道父皇想揍我,但是他已經很久不騎馬打仗了,有時候練武練不到半個時辰就要歇一會兒,但是他和李将軍對打又總是他贏。
父皇和我的手走過很長的宮道,我提着燈籠去照我們腳下的路。他突然拿過燈籠,去照一枝探出宮牆來的樹枝,我記得宮牆那邊是禦花園,父皇咂着嘴贊說挺好看的,然後把燈籠還給我。
他很慢地登上城樓,雙手背在身後,特別有帝王之氣。
我們兩個坐在牆上看風景,他坐在城牆凸起來的部分,我坐他旁邊,凹下去的。沒辦法,兒子總得比老子矮一頭。
這時候大臣們的馬車都從宮門駛出去,他們從我們的腳下經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