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留守胖啾，望眼欲穿

北風刮得愈發劇烈了，靈麓用力抓緊樹枝，試圖穩住身體，卻只聽見樹枝啪得一聲折斷，連忙倉促地松開樹枝飛了起來，被大風刮得往後退。

這時候，一道平穩的男聲突兀地從雛鳥頸間戴着的一塊琥珀裏傳了出來。

【檢測到地心能源即将耗盡，宿主距離休眠時間僅剩17分鐘。守護者號人工智能系統已強制開機，請宿主盡快下達指令。】

【你好，靈麓，守護者號竭誠為你服務。】

“啾？”靈麓聞聲睜圓了眸子，迷茫地轉頭，四處張望了一下，卻只看見漫天風雪，連一個活物的影子都沒看到。

他掙紮着頂住烈風的壓力，小聲地啾啾道:“你是什麽？”

【守護者號人工智能系統，一億零二十二年前，你的監護人晏容創造了我。我就安裝在你頸間的那塊琥珀裏，蝴蝶形狀的外殼。】系統耐心地回答。

靈麓怔怔地聽着，随即回過神，低下頭瞅了一眼自己脖子上的琥珀，裏頭确實躺了一只蝴蝶标本。

但他顯然還是不太明白，這個躺屍了一億零七年的琥珀怎麽會是活的。

記得他當初兩個月大的時候，以為琥珀裏封印的蝴蝶死了，還差點刨個坑把琥珀給埋了，結果因為挖坑不太熟練，渾身滾上了泥巴，被晏容抓了個現行，才沒埋成功……

火紅色的雛鳥一時有些茫然，懵懵地在烈風裏盤旋了一會兒。

忽得迎面一陣劇烈的北風刮過，吹得他險些一頭栽進冰潭裏。

系統提示:【左前方五米的樹，是安全的。】

靈麓被這道平靜的男聲驚得抖了抖，只下意識瞅準了左前方那一棵被凍住的大樹，搖搖晃晃地準備飛過去。

他這樣的姿态無疑是孱弱的，支撐不了多久，系統迅速掃描了一遍他的身體內部狀況，又權衡了一下語氣，道:

【雖然，你已經一億零七歲，但并沒有成年。地球誕生一億年的時候，還處于幼年期，甚至還未迎來太古代，你的成長過程完全是複制地球發展史的，所以，你也是個幼崽，不應該在這時候，繼續讓自己處于危險之中。】

這話是沒什麽毛病的，關心的意思也很明顯，可留守的小土啾聽了，卻沒有多開心，只悶悶地站在那棵大樹上，埋下腦袋，用翅膀捂了捂頭，啾啾道:

“謝謝你。可是，麓麓沒很多時間了。”

這是他最後一次飛出來等晏容了。回去後，大概也沒力氣再出來。

小小的啾看着悶悶不樂，但他也只是埋了一會兒頭，又很快打起了精神，目不轉睛地望着遙遠的高空。

那裏一片灰白，連雲層都不曾看見，也沒有日光。

“太陽很久都沒有來。”靈麓小聲啾了一下，“看不見雲，可還會下雨，下雪，下冰雹，有時候睡着了，落雷來了，我就很害怕。”

系統問:【為什麽？】

據它所知，靈麓是地心孕育出來的鳥，本身無堅不摧，應當不會怕雷。

“落雷會把冰層砸壞，裏面有好多人被凍着，可能會被打碎的。”

這無疑是可怕的。被凍住的人體非常脆弱，一旦冰碎了，身體也很容易跟着碎裂，畢竟連血液都是凍結的。

系統:【那麽，有人受過傷麽？】

“沒有。”靈麓猛地晃晃腦袋，倒像是突然有些高興了，驕傲地挺挺小胸脯，啾啾起來，“好久之前，麓麓從地球南邊，一路飛到北邊去，再從北往西，轉頭往東，從年初的時候開始出發，一直到年尾，可以把落雷多的地方凍住的人，都弄出來，搬到安全的地方去！”

系統:【用了多長時間？】

這問題一出，驕傲的雛鳥頓時卡住，呆呆地眨了眨眼。

可緊接着，仿佛是怕系統看出來什麽，靈麓又傻乎乎地擡起翅膀，死死捂住了脖子上的琥珀，色厲內荏地啾啾道:“忘記了。你不要問。”

他只是一只鳥，根本沒有時間概念，又不會數數，怎麽可能知道過去了多久。但他畢竟是人類鏟屎官贊美過的最聰明的寶貝啾，斷斷不能在這時候暴露文盲的卑微事實。

系統聽了，還真沒追問下去。

想來也知道，這樣大的工程，沒個幾千年是完成不了的。畢竟這個星球上凍住的人口就有76億，要安頓好絕大部分人，絕不是一件簡單的事，也不知道這傻啾吃了多少苦。

【你體型很小，能搬得動人嗎？】系統将剛剛得到的信息記錄完畢，換了個問題。

靈麓見他不追問了，松了口氣，黑色的喙張開，竟真呵了口白氣出來。

“能搬動，我力氣大。”

以前他确實沒什麽力氣，要不然也不會連老教授這樣一個瘦弱的老頭子都叼不起來，但自從那次變成大靈鳥之後，他的體質就完全不一樣了，若是讓力量處于全盛期的他推一座山，恐怕他都能做到。

只是，現在他沒剩下多少能量了。

靈麓想到這，體內刻意忽略的虛弱感便再次竄升了起來，爪子一錯，險些栽下去。

系統便也顧不得問了，提示道:【靈麓，回去吧。】

雛鳥這時候卻搖了搖頭，慢慢側過腦袋，堅持地啾了幾聲:

“你是爸爸做的機器人，又能模仿人類，肯定很聰明，那你一定知道爸爸什麽時候來，對不對？”

【理論上來說是。但我确實不知道。】系統回道:【你要知道，地球被冰封一億年了，外太空的人如果能救你們，早都來了，如今一億年過去了，我也沒有檢測到來自外太空的任何訊息，短期來說，我和你一樣，對外太空一無所知。】

坦誠的話語昭示着最惡劣的結果，靈麓默默地聽完，只吶吶地啾了一下，便不再出聲了。

他安靜地仰頭，看着遙遠的天際，稚弱的身軀在廣袤無垠的冰原對比下，也不過是滄海一粟。

良久，靈麓力竭，終于不再執着地看着天空，轉身踉踉跄跄地飛回了山洞。

地球能源告罄，他沒了能量支撐，只能搖搖晃晃地跌進石塊搭成的鳥窩裏，蜷縮了起來，看着極為虛弱。

系統掃描完他的身體狀況，道:【靈麓，你把你和地心的能源聯系，暫時切斷，等恢複再連起來。】

靈麓疲憊的雙眸頓時掙紮着睜開，緩慢地搖了搖頭。

不能切斷。冰層消融，地球上這76億人口都會沉入海底，那父親過去的努力便白費了。

系統便解釋:【不，你斷開聯系，我會觸發……】

話未說完，系統便好似被人掐住了脖子似的，無法出聲了。

顯然，它作為人工智能系統，雖然相對來說比較先進，可以模仿正常人類的各種情緒，恍若真人，但在其他方面，終究還是受程序所限的，并不完全“自由”。

實在無奈，系統只得“滴”得一聲，重新開機。

它凝神聽了一會兒小土啾斷斷續續的話，道:【其實結果也不一定就那麽壞，或許外太空的人只是暫時找不到路徑進入地球。你想想，當初晏容那麽寵你，怎會忘了你？】

靈麓聞聲，頭上的羽毛輕輕顫了顫，傷心道:

“你在騙啾。人類只活一百年，會去世，而我在這已經一億年了。”

“就算，我是石頭做的鳥，也懂這個道理。”

人有生老病死，百年後便是一堆枯骨，曾經遠去星際的那批人類，在億萬年後的今天，能剩下幾個？答案是零。

他這樣理智地說出事實，像是什麽都能接受，圓圓的眸子裏卻緩緩滾出了血色的淚。

那顆淚竟如同滾燙的岩漿一般，甫一落下，就将底下的石頭熔了一半。

可随即，雛鳥的眼角卻再沒有什麽水跡出現了，仿佛剛剛只是一個錯覺。

系統見了，只得沉默。

它不反駁，靈麓又累極了，便只軟軟地啾了兩聲，阖上眼。

其實他早就想好了後路。在過去一億年裏，靈麓嘗試過很多種方法，都沒能讓地球的能源增加哪怕一點點。這說明短時間而言，地球能源是不可再生的。

能源的自然凝結需要起碼兩億年的時間，顯然來不及。那麽唯一的方法，就是找一個替代品，一個能繼續供給地球能量的、小號的“地球”。

所以，等靈麓死了，他的身體便會回歸大地，繼續維持這顆星球的生機。

這大概是靈麓作為“小號地球”，最後的價值了，也是他最後的打算。

時間一分一秒地緩緩流逝，死亡如影随形。

寂靜的山洞卻忽然響起了一道稚嫩的鳥叫聲，帶着一絲極細微的顫抖，微弱得幾乎聽不見。

“系統，我很想爸爸。”

【他會回來的。】

“那他怎麽還不來？”

是啊，為何還不來？

系統其實并不知道靈麓口中的“爸爸”到底是養他的晏容，還是如今瀕臨滅亡的地球。

只是，此刻聽着委屈又孩子氣的啾啾聲，系統突然想起這一億年來，這只雛鳥每日每夜盤旋在空中，風雨無阻地等待着星際救援的模樣。

那樣長的時間，他獨自呆在這個荒涼的星球上，沒有東西吃，沒有被子蓋，沒人陪他說話，觸目所及只有無盡的冰海。

靈麓并不是太過獨立的孩子，他生來就受盡了人類的寵愛，并沒有獨自生活的經驗，在最初地球被冰封的那幾年，他幾乎被餓死，只能吃雪和樹葉，能熬過來全靠意志力。

哪怕地球就是他的父親，就在他身邊，也并不能給他什麽可見的保護或者支持，唯有沉默的守候。

那麽，每當日落月升、四周一片黑暗、身體也餓得幾乎要捱不過去的時候，他會不會覺得害怕絕望？

系統不知道。它只知道在此刻面臨死亡的時候，靈麓就如同任何一個普通的小孩子一樣，會思念爸爸，渴望回到父親的懷抱。

作為地球的孩子，靈麓守護人類是天性使然，幾乎是注定的。

可他本該是地球的寵兒，無憂無慮，壽命漫長。

他不該，也不能，這樣孤獨地死在這裏。

人工智能是沒有感情的，哪怕系統能模仿笑和生氣，它依舊是沒有任何感覺的。

但就在這一刻，當它這樣強烈地期望靈麓活着的時候，系統忽然捕捉到了一絲極為奇異的電波。

那電波并非來自于靈麓，倒像是……從最不可能的外太空來的……

【滴！檢測到總部下達的最新指令:由于地球能源已全部耗盡，系統從即日起，強制開啓衆籌模式。】

【“守護者號”人工智能系統于星歷3895年正式改版為“救救地球”衆籌app，并取得星際版號，投入使用。】

【滴！捕捉到星際發來的信號，系統已和星際電波正式完成對接，app成功植入星際居民光腦。】

【即刻起，星際公民可進入app注冊通行證賬號。歡迎光臨古地球。】

奇異的電子音不停地響起，靈麓卻已經聽不到了。

鳥窩裏虛弱的雛鳥在耗盡了最後一絲精力後，終于沉沉地陷入了睡眠。

天地無聲。

迷離恍惚的夢境之中，高大的男人一身筆挺軍裝，微微擰着眉，擡手脫了黑色手套，溫熱的指腹輕撫正打着盹的雛鳥頭上軟乎乎的絨毛，眸色沉靜而溫柔……

靈麓頸間的琥珀忽而發出一陣耀眼的紅光，将小小的雛鳥包裹了起來。

寒風呼嘯着沖進山洞，簡陋的鳥窩裏卻已空無一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