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丹穴山地處偏僻之所,是位于人界的虛無缥缈之境,若非機緣巧合,凡人絕無可能踏足。而傳聞中隐匿于世的奇異鳥族——鳳凰一族便築鳳宮于此山中。

鳳宮掌宮者為鳳王,歷千年換一宮主,從雄雌四血鳳中擇一資優者當此大權,統領鳳凰族人。現如今的鳳王是流紫娘娘,座下四血鳳分別為雄鳳箜若、烨央以及雌凰采陽、岚毓。

流紫娘娘掌宮已有九百多年之久,最後一百年間正是丹穴山熱鬧之時,新任鳳王為誰已成為各氏鳳凰族人茶餘飯後的談資,更有甚者,少數時常流連于人間的鳳凰已經學着凡人開起了賭桌,點錢下注。

惟有心明者知道,這看似懸念重重的問題實際早已有了定論。

早在三百年前,雄鳳烨央不知因何緣故,只身跳入了輪回道,歷了一世凡劫。讓人不曾想到的是,輪回道的因果測不出他的凡塵氣息,混亂間讓他投生帝王家,做了一世君主。

歷劫歸來的烨央多了幾分沉穩,不似以前那般不羁,也再不見原先的浪蕩笑顏,一身鳳凰靈氣中融入了身為帝王的龍子精魂,龍鳳相協,生生把流紫娘娘的靈息都壓了少許。

集龍鳳靈于一身的人,還能有誰比他更能勝任鳳王之位?

鳳宮內的族人都是愈漸恭敬地對待烨央,惟有箜若為他暗感心疼。

自幼一同成長,箜若與烨央的交情已有數千年之久,然而看了幾千年的歡快笑顏卻在某一天消失在了烨央的臉上。

他只記得那一天的對飲瓊釀,醉醒之時,烨央已墜身輪回之中。等到再次相見,早已事隔百年。

箜若看着不遠處倚樹愣神的烨央,眉頭輕輕蹙起。

一方面在回憶着關于烨央的事情,而另一方面,如先前那般悵然若失的感覺依舊存在。最近幾日,不論想着什麽事情,都總會覺得記憶裏多出了一片空白。

腦子裏像是平添了一部分空間,內裏卻靜無一物。

——那麽到底忘記了的事情是什麽,關于誰?

緊蹙的眉頭被一只手輕輕撫平,箜若擡頭,見着不知何時出現的堯安。

“一個人在這兒想什麽事?”這人眉梢溫柔下順,見他失神,出口言語便比往常多出些關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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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着來人,箜若一直憋在心頭的一股悶氣緩緩地呼出,松了眉頭不再思考,側頭看時,樹下烨央早已不知何時離開了。于是回道:“沒想什麽,這兩天精神不太好。”

堯安伸手撫他發頂,體貼道:“最近我要忙些瑣事,不來丹穴山,你若是想見我,就去南海龍宮吧。”

箜若點一點頭。

這人又道:“等我忙完了事,就帶你去凡世熱鬧的地方走走吧,也可松懈一番。”

“嗯。”箜若覺得愉快,想着人界浮華微微有些心動。應聲回答時,堯安已經松開了他,低頭在他的腮邊淺淺地印上一吻,準備離去。

“好好照顧自己。”

箜若笑容愈甚,看着眼前專程跑來就為說這兩句話的人,眸光漾漾地回他:“別擔心。”語罷,安撫似的扯了扯堯安的衣袖。

這人卻忽然神色怪異,望着他微微一頓,猶疑出聲:“你......”

“什麽?”

堯安沉默不言,暗暗揣測着方才從袖口處感受到的一絲烈焰,罷了輕松笑道:“沒事,我走了。”

箜若颔首,看着眼前的人一點一點隐去身形。

院裏樹下依舊無人,箜若安靜地站了一會,轉身回房。不曾發現,掩藏在袖裏的指尖上,不知何時微弱泛起的銀光正慢慢地消散......

忘了是從哪一天開始,一場離奇的夢境總會在夜深時造訪。

夢中的四周是一片空白,茫茫然讓人不知身處何境。

箜若站在原處沒有向前走。太過空白的地方總有着未知的危險,既然不熟悉,不如不去觸碰,靜靜地在原地等候。

于是席地而坐,合着眸子去聽并不安靜的蒼茫中所夾雜的聲音。聲音雜亂無章,比及說像鬧市,不如說像自己曾聽過的餓鬼道更為貼切。

不覺害怕,只是漸漸有些不耐,想要離開,卻在起身之前,聽見一個萬分熟悉又回想不起的嗓音,從萬千紛雜中突兀而出,清晰地穿透耳廊。

“天界處處是雲,是不是太過單調了,嗯?”

“今日下棋,贏了青龍一子,他便偷了我收藏的人間璞玉,當真是孩子氣,惹人嫌得很。”

“走神了好一會兒,不知又過了多久,你說人間現在是晝是夜?”

......

一字一句,都像是曾經聽過無數次,如今再聽,卻不記得是誰對自己說過了......

頭疼欲裂。

箜若掙紮着站起身,一睜眼,從混混沌沌的夢境跌落現實。

天色已暗,人界正是三更時。

房間光線很弱,箜若覆了一件衣裳,正要揮手将桌上的燈盞引亮。方行了一步,便聽見屋外有細微聲響,于是收了手,出門去看。

“烨央?”

月下庭院裏,烨央一襲墨藍衫,承着冰透似水的月澤,紅瞳灼人。嘴角噙着一絲若有似無的笑容,語調沉沉緩緩:“以為你睡了,所以猶豫不敢敲門。”

箜若沖他笑了笑,合上門步入庭內:“想要我陪你喝酒?”問話時,目光掃過桌上杯盞。

烨央不否認,只點點頭,轉身走向放着杯盞的石桌。無比安靜的模樣,讓箜若覺得不适。

“你變這麽客氣做什麽,放到以前,我可是睡着了都會被你喊起來,那麽不留情面的樣子才像你。”箜若輕松地說着笑,執過酒壺斟滿兩個瓷杯。

烨央拿起盛着清酒的杯子,依舊是那麽淺淺淡淡地含了抹笑意,回道:“誰都會變,也沒什麽不好。”

幽月映入杯底,在清冽酒水中起伏不定。

“我哪有變?”

聞話這人垂着眸子不去看他,一杯酒擱在唇邊摩挲幾下,狀似輕松地回他這玩笑話:“挺好的。”

箜若真是無奈至極。

從這人回來開始,他便使了渾身解數地想教他寬心,奈何自己也不是多麽活潑之人,說不來十分有趣的話,總沒能讓烨央如同以前一樣快活。想了一想,索性放下瓷杯,拿本不該提之事戲勸道:“不喝了,我怕我一醉醒來,你又不知去做了哪國皇帝。”

如此一句果真有用,眼前這人聽得微微一愣,穩如鏡面的眸色終于起了一絲波紋,片刻後自嘲道:“不會了,輪回一世有什麽用,得不到的本來就不該念想,好好地做這鳳凰。”雖聽似積郁,但好歹是說出了口,好過悶在心中。

畢竟抱怨一句,也算是發洩。思及此,箜若隐隐松了口氣。

他其實知道烨央得不到的是什麽。這人未出事之前,曾被他見着與一人在樹下親密耳語。當時站得有些遠,卻清晰看見他身邊那人微微紅了耳朵,扭頭望向別處,惹得烨央大笑不已。

那時的箜若還未遇見堯安,懵懵懂懂的,只覺得這兩人讓人羨慕。哪有想到他一轉身就跳進輪回道裏。

“活過一世凡人,眼下也回來了,你應該把那些事情忘了。”

烨央悶悶笑了幾聲,也不作回答,不知這話怎麽就突然扯到了這事上。原本他就只是想找箜若喝喝酒。如此靜了片刻,便有意側過頭來看他,把這話題牽開,正經道:“箜若,我一直想告訴你,你這幾日的靈息似乎很不一樣。”

靈息。

箜若心底微動,下意識去深想他的話語,有意問道:“是如何不一樣了?”

“說不透,像是有新生的靈息在體內出現,血鳳的靈魂之氣濃了幾重,卻又不單單是鳳凰氣息,捉摸不透。”

箜若擡眼看見他無比認真的神情,莫名地感到一陣緊張。

就算自己沒有察覺,卻總覺得烨央所說的應當是真的,大抵和那日的怪事有關系。

“我沒有覺得身體不适,只是偶爾會做怪夢。”說着便又想起了方才那一夢,憶起那些奇怪的聲音,撲朔迷離,不得其蹤。

“若是新生靈息與本體相融,倒也不算一件壞事。不過......”烨央頓了頓,眼底浮上一層關切,“不過靈息當不會無端端新生,若是不知名的他物入侵魂體,還是多加留意的好。”

箜若愣了愣,聽着“入侵魂體”四字,禁不住心中一緊,唇邊未斂的笑容顯得有些茫然。

“越聽越離奇了......罷了,你也不必替我擔心,有什麽事我會告訴你。”話雖如此說,但箜若并未打算把那日發生的怪事告訴烨央知道。并不是不夠信任,只是私心覺得烨央情緒不振,不想再給他壓多煩擾,以免令他更為疲憊。

“嗯。”

如此便無多話,平平靜靜地喝了幾杯,烨央才站起身,衣擺處的銀線漾起了清冷月光。

“自己多加留意,我先回去了。”

“好。”箜若起身送他,離開的一瞬,這人眼底還蘊着些擔憂,忍不住多看他一眼,看得他驀然緊張,罷了又說服自己,彎起唇角輕松地笑了笑。

直至他離去,箜若才收了唇邊笑意。

其實心裏清楚,最近之事的确十分怪異,雖安撫自己壓下了不安,但若一直忽視回避,卻是萬萬不行。

月光有些寒涼,一向畏寒的血鳳不願久留院中,回到房裏。

思緒依舊混沌雜亂,從蒼茫中聽到的那個聲音一直想到烨央的話語,又想到忙碌中的堯安。想到自己與他相知百年,且百年間,這人對他萬般遷就,不曾與他争吵過一回,平平淡淡卻溫暖心扉。

而如今已有好些日子未見到那笑容溫暖之人,真是愈發地想念了。

箜若側躺在床榻上,已無睡意,安靜地望着窗外。待到曙光乍起,便翻身下床,稍加梳洗後,離開了尚且寂靜如夜的丹穴山,去往南海龍宮。

海底水靈頗多,靈息厚重,只是卻如何都比不上龍族,更及不上那日從那神秘來者身上所感受到的強烈。

行至深海一隅,腰間的嵌骨玉佩開始低低地嘶鳴,片刻之後,眼前就憑空出現了隐藏于結界之內的南海龍宮,在整個壓抑的海底顯得大氣恢宏。

箜若早已熟知此地,單手撫了撫玉佩,越過結界,向堯安的寝宮尋去。

一路入目,皆是海底奇花,美豔異常,箜若卻不覺悅目,反而想起了當天夢裏所聽得的那句“天界處處是雲,是不是太過單調了”,不知為何,竟起了一絲莫名的心疼。

無處不是如此吧?

堯安生活在這樣的地方,縱使花草奪目,始終少了幾分清雅靈動,會不會也很單調乏味?

“呀,天性畏寒的血鳳也會造臨深海龍宮,真是稀客。”

箜若回神一驚,偏頭去尋說話之人。

“原來是二太子,瓊煙殿下,幸會。”

那抹玉白色的身影駐步不前,指尖點着下巴清朗地笑起來,問道:“你怎知我的身份?”

箜若看着他如桃花一般的美目,淺淺地漾起微笑:“與你如何認得我是一個道理吧。”

南海的龍太子,只有二者,身上擁有這般靈息的,若不是堯安,也就此一人了。也正是如此,身上沒有帝王息的血鳳,除了兩只雌凰,就只有箜若而已。

瓊煙笑得愈加開懷,似水眸光從箜若的眼角滑到腰間,眼底暗流層起。

“看來是我想錯了,閣下不是稀客,而是常客。”腰間的玉佩靜靜地垂着,玉上龍骨張牙舞爪地勾勒出一個“堯”字,“堯安那家夥倒是心疼你,這麽重要的東西都系在這兒了。”

眼眸極度暧昧地掃過箜若的眉眼,不待他說話,瓊煙已轉身離去,輕飄飄地留下幾聲低笑。

箜若沖着那背影走神,想着那句調笑的話語暗自紅了臉,不察覺間,被一股熟悉的氣息從身後環住。

“人都走了,還盯着看?”後頸處飄來的話語隐隐地帶了幾分醋意,箜若忍不住笑出聲。

“哪裏是盯着他了,”轉身環住堯安的腰身,擡頭滿是愉悅神色,“怎麽知道我來了?”

“你過了結界我便知道,只是這次看你這麽久沒出現,所以來尋你。想我了?”對上這人的笑容,堯安也就不再委屈,出口親密問他。

箜若點點頭,輕聲道:“嗯,想你了。”

淡淡的答語裏滿是思念,堯安的喉口微澀,聲音低了許多:“那就不走了,再待我兩日,我就帶你去人間游玩。”

身後的一雙手,攬着腰把人緊緊扣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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