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箜若在南海龍宮留了幾日。

這幾日裏,堯安總是埋首在桌前,處理着一堆的文書。

海底甚是寒涼,箜若難免感到冷,這人便抱他在懷裏暖着,從身後将頭擱到他肩上,姿态惬意地處理事務。即便如此繁忙的時刻,也是深得其樂的模樣。

箜若感受着周身的溫暖,心尖禁不住陣陣柔軟,彎着眸子往他手上瞧一瞧,慢慢地起了些感慨。原以為海域的族務應該不會像丹穴山的事情那麽多,只是這兩日見了堯安手頭成堆的問題,着實也為他心疼。

堯安卻安慰他說:“其實一般都由父王處理,少數瑣事由兩位龍太子分擔,因此平日裏都是游手好閑的,并不會辛苦...這些日子特殊一點罷了,有時候總會有那麽一兩件龍族的大事,忙過了又有好一陣悠閑了。”

箜若一句一句地聽他慢慢說,含着笑點頭回應。

等到所有事情落了尾,堯安便歡喜地換了身衣裳,牽着他的手去了人間。

“這些日子不會再忙了?”箜若貼着那溫暖的手心,有些惬意地瞧着人來人往的凡塵街道。

還是這樣的地方讓人舒心,熱鬧又溫暖。看來人們眼中所欣羨的神靈,還不曾擁有凡人的幸福。

“嗯,準備再次游手好閑。”堯安細長的眼盈着笑意答着,早已掩了龍角,恍惚覺得自己真是凡俗之人,與四周人無所差異,不過是在淺夜時分,與心上人漫步此間。

街上人聲鼎沸,道路兩旁不時傳來攤主的叫賣聲,總有三三兩兩的婦人家一齊湊到某個攤前,歡喜地挑着精巧的飾物。

不遠處的戲樓裏傳來清亮的唱曲,堯安牽着箜若行了小段路,拐進了樓裏。

“我原先看過這戲的,在人間傳了數百年了,世人稱為‘龍鳳配’,你看那臺上成雙的人,像不像你我一般?”箜若随着堯安找了位置坐下,還未細聽唱詞就見他如是說道。

堂中夥計迎着笑臉跑來斟茶,收了銀子又喜滋滋地跑去迎接下一位主。

臺上的戲子眉目間傳着深情,一龍一鳳,簡直是天作之合。

這龍鳳配,真是唱得恰逢時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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箜若眯眸淺笑,端起茶盞輕啜一口,淡淡茶香萦入鼻翼。

凡人最喜用神仙眷侶來稱譽有情人,也常用傳奇的神化故事來美化愛情。只是......箜若想,或許反而是他們教會神仙何為愛慕,何為真情。

戲曲終了之時,箜若側頭看了看堯安,見他正凝神望着自己,一時心生悸動。

“戲結了,我們走吧。”箜若挪開眼,罷了不禁暗笑,想着自己原來還會有初見時的那般窘迫。

堯安瞧出他的赧意,淺淺笑起來,應聲去牽他的手。原本甜蜜的動作卻驟然止住,靠近之手一不小心被箜若指尖的銀輝灼痛。

兩人俱是一驚,愕然之下垂首去看,但見箜若十指尖端微微地泛着銀色的光芒。

堯安一雙俊眉蹙攏,暗自吸了口氣。

早在先前,他在箜若身上見着了朱雀圖騰,便尋着借口獨自拜臨了天界南宮。在親眼瞧見活生生的朱雀之後,心頭的各種猜測才都不攻而破,總算少了幾分擔憂。

只是眼下看來,箜若身上的靈息果真是越來越異常,不得不讓他再一次上心。

更為重要的是......那天,他在朱雀的指上,看見過一模一樣的銀輝。

那時所見的銀色光澤更加炫目濃烈,是屬于朱雀本身所有的一種神力,精魂彙于指端,其上的法力收放自如。

箜若他......越來越像朱雀了。雖相貌不似,指上銀光也甚淺,甚至不能控制自如,但這氣息卻開始愈漸加強。

如果箜若本身不是朱雀,那麽出現這樣的狀況,會不會慢慢地被什麽東西......靈魂反噬。

如同寒冰傾頭而至。

堯安心子緊了一緊,伸手将箜若束縛入懷。

“堯安?”身體相貼,箜若清晰地感受到他急促的心跳,伸手想要輕撫他的背部,卻又憶起手上異樣,眼神暗了幾分,只好作罷。

“箜若,別緊張,別怕。”堯安獨自低語,不顧旁邊有人側着眸光來看,只是沉溺在自己的言語中,将人鎖緊在臂間。

只是說什麽不必緊張,其實比起箜若,更為不安的人明明是他自己——他怕箜若遭遇不測,怕箜若經受劫難,更怕失去箜若。

他那麽喜歡箜若,不過是一點不安的念頭就能讓向來冷靜之人失去理智,難以平複。

“我沒事,你多慮了,不過是這手指頭發光,倒也不算難看。”箜若話裏含笑,故作平靜地安撫他。原想同他商量,卻是直至今日都不曾說出口過。起初是心疼他忙碌辛苦,眼下則是怕他更為慌亂無措。

伏在身上的人心跳一直很急,他緩緩安撫,好一會才終于教他松開了桎梏。

堯安望着箜若,輕緩溫柔地撫過他面頰,眸底海浪重重疊起,一時落了決定,必要不顧一切地去尋訪神獸青龍——孟章神君。

時至此,他幾乎已能肯定,那日箜若所遇見的神秘來者是青龍本尊。

五界盡知,上古四神皆是性情怪異。

朱雀反複無常,心中不快之時,數次禦火燒毀南宮閣樓;白虎從不安于西宮,游走五界之間,神秘不知所蹤;玄武冷面無情,除四神之外,素來不愛與神界諸神往來,更不論其他四界中人。

而神獸青龍,是堯安最為不喜的一個。究其原由,只因其本身的性情讓人捉摸不透。

身為東方上神,永遠都含着不符身份的不羁笑容,喜怒只在一念之間。據說是前一秒還憐惜在懷之人,後一秒便能慘死其指間。對萬物從不會有半分憐憫之情,甚至能面色和悅地置人于死地。

這樣的一位神君,如若真是他對箜若做了什麽,那麽究竟是何原因,有何意圖,恐怕都難得他親口承認......然而即便如此,這青龍,他都不得不尋。

不敢保證可以一去順利,但如今箜若身處離奇事中,已讓他顧不得任何......

臺上已然換了戲,喧喧鬧鬧間仿佛隔了幾闱屏障,辨不得唱的是哪一出曲子。

箜若伸手,避開指尖用手掌安慰般撫過堯安的臉龐,透過他的發縷看見臺上的戲子着一身耀目紅袍,如烈焰一般刺目。

不由地沉下面色。

“堯安,再陪我看完這一出吧。”

輕柔的語調把這人的思緒拉回,堯安重新坐正身子之前,看見箜若一向平靜的眸子印着一層火光,恍似鳳凰燎起的林間火種,頃刻間便可以洞悉整片叢林。

順着他有些異樣的目光望去,臺上的紅衣入目。

“這是誰?”

“是魔。”箜若擡頭對上堯安訝異的眸子,壓低了聲音,“炎魔,魔界支配烈焰的炎魔。”

堯安聞言不解,想不到炎魔僞作戲子的緣由,只怕是箜若認錯了,于是蹙起一雙眉,迷惑地盯着他。

“我确定,”箜若知他所想,颔首加以肯定,“堯安,我見過他,在曾經的烨央身邊。我只是不知,他為何會以此形态出現在這裏。”

堯安聽罷,微斂下眸子細瞧臺上人,又問:“魔界炎魔和你們鳳宮的烨央何時又有關聯了?”

箜若沉默半晌,的确是從未對堯安提及過此事。大抵是覺得沒有必要刻意說到烨央的事情,而此一番巧遇,倒也不失為一個時機,恰好可以告訴他,并且興許能有什麽辦法把當年的事情明晰。

盡管烨央本身已經不再懷有期冀,但在箜若心底裏,卻還是希望有朝一日能有所轉機,能讓烨央又是以前的模樣。

“這事得從一開始說來了......衆所周知,神鸾涅槃則可浴火成鳳,所謂涅槃便是歷一度天劫,劫後自增一鳳羽,成為真正的鳳凰。而血鳳需生三羽,即是說,血鳳有三度天劫,增三鳳羽後便可修成一奇術,術成才真正被認可為血鳳,成為鳳王的候選者。烨央在得齊三鳳羽後沒有選擇其他幾行的技能,反而是在禦火術中擇了最為頂層的焰畫秋語,他為此造訪魔界,向炎魔讨借第九重青焰......”

“第九重青焰?”堯安心驚,一時想起幾界傳聞,說青焰這功力本身魔性太重,尤其是第九重,運功之時不識敵我,除了禦火的上古朱雀以及本屬火系的炎魔,根本無人精于此術,不禁問道,“為何如此?火術對本身屬火之體是無法傷害的,但第九重青焰卻是例外,連你們血鳳都可能被吞噬幹淨。”

“但若未被吞噬,焰畫秋語就可以練成了。”

原來是孤注一擲的選擇。

“為什麽,焰畫秋語便如此重要嗎?”

以血鳳的資質,修任何一術都足以擔當鳳王大權。堯安實在是不能理解,烨央何須拼上性命去學這一術。

“焰畫秋語不重要,正如鳳王之位本就不重要一樣......堯安,換作是你來看,你也覺得鳳王之位是血鳳最想要的嗎?”

堯安一時語塞。

這句話似曾相識,似是他曾經問箜若那般,如果是你,也會覺得龍太子甚至是龍王之位很重要嗎?

“所以烨央想要的,是其他的什麽?”

“他想要的,一開始就只是一場賭博。堯安,血鳳生來便是被選擇的,被選擇承受三重天劫,修行奇術,并承擔起鳳凰一族的責任......不可回避。而烨央,早就厭倦了這樣的規矩,因此想見識傳聞中的第九重青焰,且不懼于用生命做賭注。”臺上的戲子步伐出錯,臺下隐隐起了噓聲,箜若神色未改,目光淡淡地盯着那處,繼續對身邊的人說道,“他曾說,如若死了,也就是命該如此;如若活着,那麽見識了第九重青焰,倒也圓滿了這一念頭。”

堯安眉心微攏,暗自驚心,一時想到,不知以前的箜若是否也有過那樣了無生趣的念頭。

“他沒有想到的是,這一去之後,他便勝于任何一個人地想要活着。”

“為何?”

“一個人的心裏有了惦記,就不想死了......烨央最終沒能見識第九重青焰的威力,也最終沒有學會焰畫秋語,轉而修了其他的奇術。”

戲曲聲依舊,紅衣人腳步頓下,臺上鑼鼓聲依舊,卻不再見他動作,空餘陣陣喧嚣。

一直盯着他的箜若此時反而垂眸斂了目光,不再看他,只是依舊低聲說着:“對萬事都率性自在的烨央,卻因為交錯了真心,莫名其妙地墜了輪回道......”

語未落,一道紅袖便沖着眉間襲來,箜若不躲,反是堯安一時心急伸手去擋,竟被那綢緞纏住了手腕,心下一凜,手臂用力,紅綢便碎了一堂。

底下觀戲的人群尚未來得及反應,目光随着紅色的袖子移去,最後在破碎的飛綢中驚惶回神,擠擠嚷嚷地哄鬧逃離。

“果然是你。”箜若望着已飛身至眼前的炎魔,緩緩開口。

“你剛剛說的可是真的?”面上波瀾不驚之人,一張口便洩露了聲音中的顫抖。

箜若輕輕地笑道:“哪一句?”

“每一句。”

眼前的人胸膛起伏,眸光清冷。

“你是覺得我有必要騙你,還是有必要騙堯安呢?”

箜若瞧見炎魔的身形輕微地晃動起來,強行壓抑的戰栗反而愈發明顯。

“他墜了輪回......”

“烨央早就察覺你的戒心了,只是他信你。可你憑何以為他接近你,便是別有目的?”

“如果沒有目的,為什麽他明明是為着第九重青焰而來,卻從不向我要求!”炎魔的聲音陡然增大,長袖後甩,碎了一方桌椅。

“我方才已說得明白,你何必再問?”

箜若只是在笑,瞧不出怒意。

然而堯安熟知他,知道這樣的箜若,早已是滿心的不平靜,輕輕裹住了他的手,任由淺淺的灼熱感燎着手心。

“你連他墜入輪回都不知道,真是好笑得很。到如今都避而不見,這麽躲着,生怕他來糾纏一般......但你又知不知道他早在三百年前就放棄了你。‘不得不防’四個字,足夠讓人心灰意冷,如何?你領教到了嗎?”

炎魔沒有說話,一向清冷的目光漸漸開始渙散,原本精致的面容被覆上重重痛苦。

“魔終究是魔,冷心冷情,從來不懂什麽是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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