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也真是膽大言狂。”突然介入的聲音打斷了思緒,箜若擡頭,見戲堂二樓的扶欄上不知何時坐着一個黑發男子,“魔就不懂真情,誰教你這話的?還是說你們這些做鳥的,統統這麽自大無理?”

那人一襲玉白衫,手中玄玉簫輕轉把玩,眸底帶了一絲笑意。

特征太過明顯,一眼就能辨別身份。

“原來不只是炎魔在此......估摸着人間又得有點不平事了。”箜若輕笑一聲算是回敬。

此人出聲之時,堯安亦擡眼望過去,不過一眼便收回目光來,挪一挪步子,不動聲色地将箜若擋在後頭一些。

“夢魔好興致,不去別人夢裏尋樂,竟然跑這兒偷聽來了。”

“偷聽?”白色的身影從欄上躍下,眉眼帶笑地靠近了來,“你既然如此說,便算是偷聽吧。不過我可是好意提醒,各位要敘舊的換個地兒比較好,否則人界官府的人也該到了。我和小炎子倒是無甚所謂,但是......你這小鳳凰,應該是不想驚擾人間的吧?”

箜若微驚,靜下來細聽之時才頓覺,彼時街上由遠及近的人聲已不同于先前的哄鬧,似有些許人正疏散着擁在閣樓外的人群,怕是過不了片刻,就會入這戲廳。

夢魔見他表情有變,不覺有些得意,道:“如何,是換個地方聊,還是就此別過,後會有期?”

箜若蹙眉,深深地盯着眼前兩人。

——他其實不想就此別過,但也絲毫不願再多說。

烨央之事能講的都講了明白,這炎魔會作何決定,烨央左右不得,他更是左右不得。

沉默不答,僵了一瞬,便聽炎魔開了口。

“後會無期。”炎魔眸色掙紮,萬重情緒在眼底深處躁動不息,嗓音喑啞,轉身不再對他,邁一步到夢魔身邊,“夷微,走吧,正事為主。”

故作平靜的言語分毫掩藏不住內裏的痛苦,這般聲音之下,不過一句,便使得方才還戲笑着的夢魔也收斂了笑意,輕輕地嘆了口氣意欲帶人離開。

箜若猜他一時之間興許會萬般無措,卻如何都未料到炎魔會如此幹脆得冷漠收場,想到烨央白白遭了那罪,他卻至此依舊寧可回避,不禁心下火起,急怒間從堯安掌心抽出手來扯住了這人的衣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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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麽膽怯地想要躲開,是要走去哪兒?”他怒極反笑,情緒難抑之下指尖銀光熠熠,碰觸到炎魔袖上,漾起了細屑的銀點。

堯安一驚,急忙伸手去擋,卻仍是掩藏不及,被一柄玄玉簫攔開。

“你的手是怎麽回事?”夷微眸光閃爍不定地盯着那手指,瞬時又将目光轉到了堯安的面上。

堯安額角抽痛不已,胸間沉沉作跳。

日前去往朱雀南宮的那次,他曾與夢魔有過會面。那日瞧得他與朱雀言談間毫不拘禮,出入宮閣也頗為自在随意,想來是關系匪淺。

今日相見,兩人雖都未道破曾有的一面之緣,堯安卻依舊在暗地裏留了心思,時時謹慎。卻不料仍是防不慎防,讓箜若的異狀曝露于這人眼底。

“原來龍太子當日作訪陵光神君,存的是攸關這小鳳凰的心思......”門口的喧鬧聲越來越近,夷微眼神沉了沉,緊接着又低低地道了句“随我走”,便攜着炎魔迅速離開了戲樓。

這便是所謂的躲不過,該來的總是會來罷。

堯安無可奈何,幽幽嘆氣,與疑惑凝眉的箜若跟上去,在這夜色中穿過幾道偏僻小巷,随前面一紅一白兩個身影,進入了一處結界。

結界處有一個雅致的小庭院,估計是這兩人在人間臨時安置的居所。

四周沒有異樣的危險氣息,堯安松了半分警惕,往箜若身旁站近幾分。

夷微駐足回首,面無表情地打量起箜若,目光從發頂掃至足尖,許久後慢慢地蘊出些笑來。

“私生子?”話落自己便覺有趣,沉沉笑了幾聲,依舊戲言着,“若說是鳥,生下來的自然也是鳥。小鳳凰,你爹娘是誰?”

箜若望着眼前言辭詭怪之人,一時不解其意:“早年便去雲游四海的兩只鳳凰,怎麽,夢魔有興趣拜會?”

“親生的?”夷微揚眉追問。

“夢魔笑話了,這世上還沒有哪個孩子不是爹娘親生的。”

身旁一直沉聲不語的堯安終于忍俊不禁。

“确是長得不像。”夷微摸了摸下巴,“可是你身上的氣息......若說是他生的,我沒理由懷疑。”

又是氣息。

箜若凝神,原本放松些許的心緒一時間再度緊張,呼吸也微微一窒。

“你所說的氣息......是像誰?”

“火鳥。”

好,原來平素裏,朱雀是被如此稱呼的。

略微凝滞的氣氛仿佛洩了一絲縫隙,堯安眉尖動一動,失語了好半晌。少頃,總算松懈下來,料想今日碰見夢魔,無論如何都是瞞不住箜若了,倒不如把自己知曉的,都同他說明白。

“什麽?”箜若疑問。

“朱雀。”這一次及不到夷微回答,堯安便開了口。

朱雀......

箜若失神。

即是說,他的異常不是變得奇怪,而是越來越像誰,并且......能作此回答的堯安應當是早就覺出此事,只是一直沒告訴自己。

“堯安......”像朱雀,那又會如何?

到口的話語沒有問出來,重新咽了回去,只餘下茫然中的沉默。

堯安有些心疼,手掌撫上他的後腦,輕緩地把人扣進懷裏。

箜若的額頭抵着溫暖的胸膛,将身子放松一些,眸子沉了又沉,思索許久後問道:“會否是錯覺?我從未見過朱雀本尊。”

堯安輕撫他後發,輕聲應着卻不答個究竟:“我會想辦法弄清楚的。”

箜若點頭。

他便轉頭又道:“夢魔無需多疑,箜若也是近期才如此,興許是血鳳體質特殊而已,過一段時日應當便與平素無異了。”有意如此搪塞,只是不願這夢魔再過多地在意此事。

眼下敵我不辨,何必讓對方知道太多。

聞言的夷微沒有答話,只是意味深長地看了看他臂彎裏的人。

“近日朱雀不見客,過些時日,你二人去不去尋他,與我無關。”

堯安微愣,聽着這話語有些詫異,細思兩遍,确定他是好意提醒,于是淺笑答複:“多謝。”

從結界中行出,夜又涼了幾重。

稀薄霧氣輕籠人間,仿似在眼前罩了一層柔軟細紗,箜若眯了眯眸子,依舊把四處人家燈火看得不甚清晰。

鳳凰雖為神族,卻天性畏寒。堯安怕他冷着,體貼脫去外衫覆在他身上。

原就有些逸神的這人行了幾步才覺得溫暖許多,側首擡眼,對他輕輕一笑。

“不要太過憂慮。”

“我不憂慮,”箜若擺首回他,倒像是怕他更為不安似的,言辭間皆是勸慰之意,“朱雀雖非鳳,追根溯源,卻與鳳凰為同宗同族,因而變得像他,靈體也不會不契合才是。”

堯安語塞,嘆了一息。這人所說,他怎麽會不懂,只是箜若仍舊想得太過簡單了。

若真是被朱雀的一縷神魂侵體,那麽他本身的靈體只會被壓制甚至吞噬,表象卻絲毫不會崩潰。如此看似害不着他,卻使得這麽一個箜若,從此往後都不再是他自己。

腦中思緒清明,然而箜若放得輕松,他自然也不願惹他憂思重重,應着話冷靜回道:“不論如何,我會查明因果,這件事情你不要放在心上,既然有我在你身邊,諸事便交給我好了。”

南海龍宮的大太子,向來可靠至極。

箜若與他初識時便有如此印象,只是相處百年裏事事平順,平素只會聽着他的溫言軟語,哪裏會聽到這樣的話。如今這麽一聽,不由令他心神微動,一絲暖流漫過胸膛,忍不住腳步一轉,偏頭近身,輕輕吻到唇角。

溫熱雙唇輕觸上來,堯安愣住,片刻後才攬住他後腰,反客為主,回他深深一吻,直到氣息都淩亂了些,才戀戀不舍地分開寸許,低語戲笑道:“雖是夜時偏僻小巷,但畢竟是人煙鼎盛的凡間,估不準什麽時候便會有人路過,你如此膽大,讓我如何是好?”

箜若但笑,手掌扶在他頸側,道:“你說那樣的話,又讓我如何是好?堯安,我喜歡你,百年來越來越喜歡。”

“箜若......”

“我無法想象失去你的模樣,所以什麽都可以不要,唯獨你是不可以放棄的那個......堯安,永遠不要丢下我,不要讓我像烨央那樣,沒了選擇,只能墜身輪回。”

“我明白,”堯安俯身,将頭墊在他肩上,聽他提及烨央之事,惋惜中帶着幾分萬幸,玩笑回道,“要我丢下你,恐怕得有人将我捆起來,扔我先下輪回道才行......即便如此,哪怕從凡間一步步爬到丹穴山,我也要再度找到你。所以是你不能離開我,不能出任何事。”

果然還是沒能安心。

言語間冷靜沉着,叫他不要放在心上,自己卻壓着無盡擔憂。

箜若覺得難受,比起心中的不安,堯安的心緒難寧要讓他更為難過,舍不得讓這人心急。

箜若望着他眉宇間刻意掩藏卻又遮蔽不住的憂思,不願再繼續這話題,只當沒心沒肺地笑一笑,轉而問道:“你說他兩個來凡界,是為了什麽?”

堯安果然認真思索起他的話來,想着魔界中人向來不是吃素的角色,來這凡間自然不可能是行善積德的,于是回道:“這要看近日裏其他幾界會否也有動靜,若有,便定有什麽不得了的東西,惹得一衆神魔鬼怪争搶好處;若無,便應當只是為了魔族的一時之利,損人利己。”

箜若聽得稍有幾分意外,又問道:“堯安,你覺得這些魔君只會做壞事?”

“不。”堯安擺首否認,其實他對魔族并無偏見,也不認為所謂的“不吃素”等同于“殘忍暴戾,為禍人間”,相反,在他的意識裏,魔與神、鬼、妖、人只不過是形态上的不同,本質都是一樣的,幾界中都有惡靈與善靈,所有的行為都受到原始目的的驅使。

“箜若,不是他們只會做壞事,而是他們沒有理由上趕着來做好事。這種一看便有所籌謀的行動,背後一定掩藏着不小的目的...所以對于他們在此将有可能會做的事情,我不抱以好的想法。就算今日在此遇着的是哪路上神,我也同樣會如此想。”

箜若逐漸聽起了一絲愉悅之情,他的這位龍太子,對事的看法從未讓他失望過,有着敏于他人的頭腦。

“所以,對于這件事情......”他有意将話道了半句,兩人相視一笑,極為默契地轉身繼續往前走。

“自然是暫且觀望。”堯安道,走了幾步,卻還是追問了一句,“炎魔和烨央的事你怎麽想?”

“做我能做的,”箜若冷靜回他,那會極力壓制,但多少還有幾分激動,這會兒不再與炎魔當面對峙,便也想得通透了,道,“旁人說得再多,也無非是個看客。他二人有誤會,我便将真相轉述。至于之後的事情,讓炎魔自己想吧,烨央其實也是有責任的,當初他就不該傻傻地跑去輪回,浪費這麽多時間,倒不如殺到他面前去,把話問個清楚......感情的事,還是應該自己争取的,難不成心中情愛,還要我綁了他倆在一起不成?”

本來也是,有些坎如果自己跨不過去,那就算他真拿繩子将他們捆堆了,也最多不過是個貌合神離的結局,真心這種東西,容不得半點雜質。

堯安聽得幾分感慨,這些年箜若性子溫順體貼,倒差點讓他忘了他本來便是這樣果敢清明的性子了。

就跟百年前一樣,他不過往前近了一步,這人便唇角帶笑地直直走過來,一直走到自己心底深處去。

罷了,其實他也就随口一問,也就是怕箜若挂心那事而已。而他自己其實是自私的,別人如何,與他又何幹,他只要和箜若二人長相厮守,只要如此,哪怕是天地毀滅,也礙不着他分毫。

因此目前唯一重要的事情,便是弄清楚箜若身上的異狀,保他平安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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