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箜若失語,莫名倒有點佩服起這小二來。

樓中無人不是慌張害怕的樣子,反倒是他随時随刻都能挂着笑,即便此時笑得有些無奈,卻好過擺出畏懼的神情。不止如此,他所言之詞實在是難得,明明是晦氣惹上了這客棧,但在他看來反倒是客棧對不住客人。

箜若停下腳步,好奇問他:“你不害怕嗎?”

小二愣了一愣,旋即神情變得更無奈了些,稍微挪了兩步避開那些離開的店客,壓低聲音回他道:“不就是那玩意兒搞的事兒,說什麽怕不怕,這撞上了都是沒招啊......”

“那玩意兒?”

其實箜若是明知故問,小二卻當作是他真沒懂,四下看了看,瞧着沒旁人注意着這邊,才悄悄對他比個口型:“鬼。”

“你親眼見着了?”

“那倒沒有,”小二看他的眼神變了些意味兒,想不出這位看似儒雅的客人竟如此膽大,“我小時候見過那東西,是信的。”

箜若不再追問下去,笑了一笑,撫過小二發頂,罷了轉身與堯安尋一張桌子坐下。

小二茫然摸摸腦袋,自是沒看見剛才在頭上一閃而過的光暈。

堯安在桌上堂而皇之地握住他的手,低聲問得愉快:“你還挺喜歡他的?”

“大概是吧,這人心眼不錯,既然自幼便能見着那東西,昨夜又跟那女的撞了面,便為他除除晦氣好了。”箜若用閑着的那手撐住下颚,望着離去諸人,輕聲回道,“命數改不了,運總是能改的。”

堯安心頭嘆了一息,把裹在手心的指頭輕輕地揉,覺得他的這個箜若總是如此。對于外物,時不時會做出事不關己的神态來,總是冷冷淡淡,不加置喙。唯有相處久了才會漸漸發現,他內裏那顆心是十分溫熱軟和的,一旦觸及心底,總能得他關懷。

對這小二是如此,對這女鬼之事也是如此,看似置身事外,實則卻為挂心。而之前烨央之事亦然,箜若口頭說着他二人的事情要自己争取,旁人綁也綁不住,然而若不是真的關心着烨央,也就不會在身處戲園時,有意說出激将炎魔之語了。

“箜若......”堯安眉目柔和地輕聲喟嘆,口中名字覆着濃濃愛意。

箜若順眸回望着他,很是喜歡聽他這樣喚自己的名字,聲音無比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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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款款模樣,與這廳中氛圍着實格格不入。

很快的,入宿的客人們便基本走幹淨了,依舊坐在店裏的,唯剩三桌。除了箜若與堯安之外,一桌是昨夜見着的那女鬼和她身旁男子,還有一桌離他們很近,僅坐着一人,雙眉間盈着淩厲煞氣,不怒自威。箜若認得,這人便是郁崚鬼君了。

女鬼食了那些牲畜魂魄,已不再如先前一樣虛弱,黑色披肩未再随身,面容柔美,淺淺施了粉黛,看着與凡人無異。甚至這我見猶憐的模樣,能輕易讓人動心。她身子細碎地顫抖,櫻唇緊抿,眸底說不清是絕望還是恐懼,只盈着一團濃墨于其中洶湧滌蕩,讓身旁男子憂得攏緊了眉峰。

“娘子...別怕......我們也走吧,嗯?”女鬼沒有回他,只是反握住了他纏上來的雙手。

掌櫃的送走了其他人,聽着這邊細微的說話聲,嘆着氣走上前拱手作歉道:“兩位,今日這客棧得收拾收拾,也不留人了,兩位還是換一家吧。”

“多謝掌櫃的提醒。”男子回得客氣,對于客棧廚房發生的怪事,本身也是十分心驚的,但見自己娘子一早起來竟畏懼成如此模樣,便不敢将自己的慌亂表現出一絲一毫,只怕讓她感到更無依托。可是勸了許久,他的娘子也不肯同他離開客棧,如此害怕,為何還要強留此處?想不出個所以然,也勸不動她,只能坐在這兒陪着,眼下見這掌櫃前來相勸,正是松了一口氣,轉而繼續哄道:“娘子...掌櫃的說了不留人,咱們去別處吧,好不好?”

女鬼目光散亂,慢慢地擡頭望向郁崚鬼君之處,不知過了幾許時長,終于極緩地颔首。

箜若瞧着這一幕,與堯安對望一眼,沉默着搖了搖頭。

——這掌櫃的是不留那人,卻不知廳中來者是不留那鬼。

男子扶着她起身,郁崚鬼君偏頭過去,女鬼心中一悸,足下一偏拐着了桌角,身邊人急忙扶住她,低聲道:“小心。”

女鬼終是放棄。

她停下腳步,擡頭望着男子,微顫的纖白手掌緩慢地輕撫到他面上。那樣的神情,箜若覺得,她若是能流得出眼淚,恐怕早已哭了罷。

“夫君...你先坐下吧。”本就一副嬌媚柔弱的體态,嗓音微微顫動之下,教人心生憐惜。男子不解其意,卻分毫不願違了她的意願,滿心不安地坐回凳上,還牽着她一只手不肯松開。女鬼面色慘白地笑了一笑,道:“夫君,從前我過得慘淡寂寥,唯願尋得一人疼我愛我......如今知道被人愛着是如何的滋味兒,已經足夠了......”

“娘子你...說這話做什麽?”男子愈發感到慌亂。

她擺首不答,從他掌中抽出手來,側身面向郁崚鬼君,遙遙行了一禮,仿佛已不作半分抵抗。

一瞬過後,風雲變色,廳外壓近重重黑雲,萬物昏沉,視線所及變得晦暗不清。

客棧凝了一處結界,原本還想再開口的男子靜止不動,那掌櫃,小二,與其他幾位雜役盡數僵立在原地,時間仿佛停了一般。

箜若與堯安皆不受這術法影響,待到此刻,終也正襟危坐。

女鬼繞過木桌,前行幾步後彎膝跪下,伏下身子作拜。

“名。”

“姌素。”

“可知錯?”

“知錯了。”

郁崚鬼君伸出雙手,血色光澤之中,一把寒光淩厲的大刀出現在掌中,他擡步走近,一邊開口陳述道:“愛人之心無錯,害人之心卻可懼。原本你若安分,我自不會降你。事已至此,那幾條無辜人命,足以讓你魂飛魄散。”

話落手起刀落,大刀劃破之處生出濃厚黑霧,淡藍色魂體被斬碎如布絮,随後一點點地散去光澤,直至無影無蹤。

箜若蹙眉,不覺間緊握了一下堯安的手指,這人反手攥他在掌心,給他安撫眼神。

再望過去時,地上只餘一堆白衣,與一副酥軟皮骨。

郁崚鬼君念過一段咒語,将餘物化作煙塵。

一切作罷,這才收了大刀,側身向箜若與堯安望來,微微一颔首。

他兩人起身回敬,堯安道一句:“辛苦鬼君。”

“分內之責,”郁崚鬼君回道,“多謝二位,讓此處凡人免于災劫。”

“巧合而已,我們無所作為,擔不起謝字。”

誠如話中所言,他與箜若确實沒有多加阻攔這女鬼,是她自己心生畏懼,才收斂了幾分。郁崚鬼君不再多作客氣,看了看這廳中靜住不動的數人,又施一段術法。

箜若望着,待他收手才問道:“鬼君抹了這些人的記憶?”

郁崚鬼君點頭:“凡世之中,不該記得的事情,還是忘了好。”

“可惜了曾那般相愛。”堯安感慨。

箜若聽着這話,心頭不是十分認同,轉頭道:“越是相愛,失去了,就越該忘記,否則如何活得下去。”一句話說得堯安愈發嘆息,只慶幸着自己與箜若之間,不會有身份懸殊,愛而不得的阻撓。

萬事終了,結界逐漸打開,廳外濃重黑雲散去,天色轉亮。

“已無他事,二位神君,我先行一步。”郁崚鬼君施禮。

箜若與堯安回他一禮,看着他消逝無蹤。随即光線終于盡數明朗,客棧恢複成之前的模樣,廳中之人驀地一動,全都回過神來,各自莫名地相互望一眼。

桌邊男子滿目茫然,伸着的手掌中空無一物,面上神情若有所思。

“客官,您先換個地兒吧,這客棧恐怕要請道士來做場法事,才敢繼續營生啊!”掌櫃的還在他身旁勸說。

男子恍然,站起身謝道:“多謝掌櫃的,我這就離開......只是......”

“客官何事?”

“似乎丢了什麽東西......”

“客官是沒拿包袱吧,是不是還在樓上房裏,我央人去給您尋一尋。”話落向樓梯邊打個招呼,店小二動作得很快,三兩步跑去上頭為他取。

片刻之後,行李送到手中,男子道謝接過,依舊是悵然若失的模樣。

不只是悵然若失,他看着手中包袱,還十分迷惑不解,忘了自己會離家來此的緣由。

“我似乎真的丢了什麽......很重要......”

掌櫃的有些急了,一聽“重要”二字,忙道:“要不打開包袱瞧一瞧,找一找?”

“不必。”男子搖頭,雖想不起要尋之物,卻隐約肯定,那不是什麽簡單的物什,能在其中找到,無奈腦中一片空白,絲毫線索也抓不住,只好施禮告辭,“我這就歸家去了,多謝。”

“诶,您走好。”掌櫃的将他送到門口。

箜若遙望他落寞背影,終究起了幾重同情,輕聲道:“忘得了人與事,卻記下了那樣的分量。”

堯安颔首,只道兩字:“也好。”話雖未盡,箜若卻明白他內裏的意思。

——不論如何,心中沉重,好歹算是留下了痕跡。

也不是白白愛了一場。

“兩位......”客棧掌櫃行上前來。

“我二人正要告辭,掌櫃的莫要憂心,客棧定然無事的。”

“多謝多謝,就承此吉言了。”

離開客棧,跨出門的一刻,堯安輕輕握住箜若袖下手指。箜若擡頭,聽他彎唇淺笑道:“走吧,去東方宮。”

晨光炫目,箜若微微眯眸,望着他發間光華,低聲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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