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之 夜行船 (5)
,降将莫辱,降兵不殺!”
天佑我朝,天佑公主。一切都如計劃般順利,我們以極低的死傷,換來了整座北都,不,不只,北國餘下三城,得知都城已陷索真被俘,主動投誠歸順。南北再次交鋒,終以我朝的全面勝利告終。
她又來到了這裏――斷崖,埋葬着塞戈安圖的斷崖。
說來也怪,大勢得定,好像老天都松了一口氣,連綿數日的大雪竟停歇了,太陽,也出來了。
太陽底下,她曼妙容顏與滿地雪色交相輝映,光華萬重。
我曾擔心她會觸景生情傷心落淚,然而她卻沒有,只立在墓前,動也不動。
雪一樣的靜默,鋪天蓋地。
別後悠悠君莫問,南來飛鶴北歸鴻,朱顏憔悴綠鬓改,落花流水各西東,舊歡如夢總是空,傷心幾重畫不成,相會豈知再何處,此情盡在不言中?――
剎那時,我一直不懂得的,忽然懂了,全都懂了。
這個我深愛的女子,她的命運,不該止于此,她應該得到更好的,最好的。
“公主,”我決心已定,單膝跪倒。
“你――”她回過頭,十分不解。
“請公主留下――”這是我深思熟慮後最好的安排,“――我們都會留下,王廖甄,所有南軍将士,都發誓效忠公主,擁戴公主為王!”
震動,驚訝,迷茫,了然,最後,卻只凝成一個字,“不。”
“公主,經歷這些之後,你還要別人來決定自己的一生嗎?”我苦苦勸說,“你已經付出的太多了,太累了,應該自由自在地飛翔和栖息了。莫說我南軍萬餘名将士,便就是北國的百姓,對公主都深懷着敬愛之心,都深深相信若您能成為北王,一定會給這片土地帶來永遠的安寧。”
她靜默無語,半晌,搖了搖頭,“我――謝謝你,但是,非不可為,乃不能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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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何不能?如何不能呢?”我站起來,指住墓碑,“便就是塞戈安圖――他也會希望您這樣做的!公主,難道您是害怕聖上嗎?”
“......”她凝視那寫着塞戈名諱的墓碑,緩緩開口,“不是因他,是我自己邁不過這道線去。他始終是我的同胞兄長,縱天下人皆可負他,我也不能負他,縱他絕情負我,我也不忍負他――何況――”
她就這樣轉身離去,風中低語如細不可聞的嘆息,而我卻聽得如此清晰,“――人已不在,留又何益?”
竹一般柔韌而高潔的女子,水一般溫柔而綿長的深情――我注視她離去的身影,欽佩、感動、失落,那感覺複雜到無以言說。
塞戈,我們都沒有愛錯。就讓我在你的墓前,立下一個男人之間的誓言――今生今世,我對她,便如她對你,無論滄海桑田,永不言悔,永不放棄。
作者有話要說: 別後悠悠君莫問,南來飛鶴北歸鴻,朱顏憔悴綠鬓改,落花流水各西東,舊歡如夢總是空,傷心幾重畫不成,相會豈知再何處,此情盡在不言中?――
這段有人看懂沒?哈哈哈
☆、之 賀聖朝
玄麟――
得勝門,果然得勝。
這是我第三次站在這裏,兩次送行,終于盼來了這一次的凱旋。
鶴兒的本事,實在超乎我的意料。命她為主帥的那一刻,我不是沒有動搖的,但最終還是作出了這個決定,畢竟,她的身體裏流着與我同樣聰敏果敢的高貴血液,況且,我對南朝的将士仍有信心,而小謝于她的付出,也是勝算中的一數。
遠遠地,旌旗飄舞,是她回來了。
“臣妹叩見聖上,”她戎裝未褪,拱手為禮,微笑着看了我,“皇兄,您清減了。”
“你卻愈發年輕了――”我也笑道,那張無比熟悉的清妍面容,并未因長途跋涉而折損了顏色,反倒被那塞外風雪滌濯得更是明淨。萬裏歸來年愈少,橫波猶帶雪蓮香。試問此心安處,是北國還是故鄉?
“皇兄又說笑,”她莞爾,卻又正了臉色,“這一次将士們最是辛苦,還請皇兄好生嘉獎。”
“自然――”我轉向勝利歸來的軍隊,那鐵軍風貌使我動容,不禁揚聲道,“衆卿家出生入死勤勉盡忠,令朕深為欣慰,茲擢升謝卿為骠騎大将軍,王廖甄三位為輔國大将軍,校尉以上各晉一級,軍中士卒,每人賞百貫,免賦稅三年。”
“吾皇萬歲!”底下齊齊拜倒,深墨海洋中傳出威武雄壯的和聲,“天佑公主!”
我一悚,不是“天佑我朝”嗎?怎麽――轉過視線,卻見她審視三軍,唇角一絲淡淡笑意――眉眼還是那眉眼,可渾身散發出的威嚴與從容,竟突然讓我覺得那樣陌生。
是她變了,還是我變了,抑或,這世間都變了?
春來花如繡,身在畫屏中。
過幾日,便是我與鶴兒的生辰,如今戰事已平舉國歡慶,實在該借着機會好好慶賀一番。我見天氣晴好,索性未請自來,想問問她的意思。
我存心想給她個意外,便從花園角門悄悄進入。繞上長廊,迎面正撞上小蠻,她吃了一驚,剛要跪下,卻被我攔住,只問,“公主呢?”
“在園裏,”小蠻手中捧着一大束碧桃,“萬歲容奴婢前去通報。”
“不必了,”我揮揮手,“朕自己過去,”說着便向後園走去。
剛進園子,繞過一重假山,便聽得一陣笑聲。是男人?我好奇地停住腳,側耳傾聽。
“公主又贏了,”這聲音聽得耳熟,“小謝你還不快喝?”
“喝就喝!我不會吟詩,難道連喝酒也不會了嗎?”正是小謝。
“莫要激他了,”伴着水流之聲,她帶着笑意的話語娓娓動聽,“也不知是不是得罪了龍王爺,這‘曲水流觞’每每都停在他那兒,再這樣下去,一定要醉了。”
“為公主賀壽,醉也是應該的,”又是一人笑着說,“誰不醉,就是心不誠!”
“說來還有幾日,”她的嬌音與滿園春色融成一體,“怎麽今兒都跑來了,跟商量好了似的?”
“公主猜得沒錯,我們還真是商量好了,正日子要入宮為萬歲賀壽,雖說公主也在,畢竟不能這般随意,索性約好了早早前來,也是屬下的一點心意。”
“多謝甄将軍,如何還自稱屬下呢?我已經不是主帥了啊,”她笑了。
我終于想起,這幾個人,正是謝王廖甄四将。
“在屬下們的心中,公主永遠是那個飒爽果決膽識過人的大元帥,效力公主麾下,實是畢生難忘。”
我聽得刺耳,慢慢向後退去。已是暖春,為何卻覺瑟瑟寒意?
“萬歲您怎不進去?”我一驚,回過身,原來是小蠻,便淡淡笑道,“他們正熱鬧呢,見了朕反倒拘束,朕明日再來,不必與公主說朕來過。”
“是,”她忙行禮恭送。
我大步走出園來,舒了口氣,或是園中花香太濃,竟覺得煩悶窒息――春天,也未必總是好的。
這夜我便歇在麗妃宮中。
“過幾日便是萬歲壽誕,”麗妃剝了荔枝,送到我嘴邊,“臣妾該送萬歲什麽好呢?”
“年年都過,”我的目光盯在手中書卷上,“有什麽好送的。”
她見我面無表情,忙顧左右而言他,“卻不知公主會送什麽,”忽然偏着頭笑了,“說起公主,臣妾倒聽到件有趣的事。”
“唔?”我挑起一角眉毛。
“聞說市井之中皆呼謝将軍為‘天子妹夫’,還稱公主為‘公主将軍’,謠傳公主是觀音菩薩轉世,會得十八般武藝,上陣只打得北夷落花流水望風而逃,我朝這才大勝的。”
“一派胡言!”我劈手将奏折甩到一邊,立了眉眼,“這等謠言也聽得麽?”
“就是呢!”麗妃連聲附和,“臣妾也是聽來的,這得勝是萬歲英明,怎會是因為公主呢?再說公主寡居盡人皆知,‘天子妹夫’這名頭,也太過荒謬了。”
天子妹夫――我忽地想起白日裏她府中歡宴――我朝中重将悉數到席,倒真是熱鬧,玄鶴,看來你的面子,比朕這天子還吃得開呢――
“朕記得――”我心中已有了主意,“――你說過有個堂妹既美且慧,可還是雲英未嫁?”
“是,”麗妃吃不準我的用意,只偷偷瞄着我,“萬歲的意思――”
“北國平定,小謝這員大将也該成家了,”麗妃的堂妹正是右相慕容承庶出之女,慕容家曾有送她入宮之意,卻被我暗裏駁了,“朕看你這堂妹就很合适。”
“若成連理,自是天作之合皇恩浩蕩!”麗妃喜出望外,“只怕小謝将軍不願,要聖上金口指婚呢。”
“朕自有主張,”我漫不經心地張口,含住麗妃奉上的果肉――今年的荔枝,倒是格外的甜。
很快便到了生辰。那一番繁華,便就是――銅壺滴漏初盡,高閣雞鳴半空。催啓五門金鎖,猶垂三殿簾栊。階前禦柳搖綠,仗下宮花散紅。鴛瓦數行曉日,鸾旗百尺春風。侍臣舞蹈重拜,聖壽南山永同。
甫入夜時,群臣散去,只餘我與玄鶴,太央池邊對坐,她面上稍赧,卻未見半點失态。
“朕記得你原不勝酒力的,”我手中把玩着玉鬥,“今日竟千杯不倒了?”
“從前是不敢嘗試,”她淺啜一口,“後來在北國打仗的時候,冰天雪地,議事到夜深,寒氣侵人,便和他們一同飲酒驅寒,漸漸了,也就喝得了。”
又是北國,在那裏還發生了什麽?還有什麽是我不知道的?
我轉過話題,指着她身上紫裳,“朕記得娘親最愛這個顏色――”
她點點頭,不禁黯然,我未等她開口,便又說道,“你――有何打算?眼下這個樣子,娘親定是不願看到的。”
“打算?”她淡淡笑了,将視線投向湖面,“玄鶴記得曾和皇兄說過,這輩子,是不會再嫁了。”
“那小謝怎麽辦?”我不容她反口,半是調侃半是正經的語氣,“你若不要,朕可要給他做媒喽?”
“皇兄但有此意,何妨直對小謝說去?”她只是笑。
“卻要勞你代窺君意,你也知道小謝的脾氣,若是他一口回絕,朕這天子豈不太沒面子?”
“......”她不語,仍是淺笑着搖搖頭。
“莫不是你舍不得?”我盯住她。
“皇兄未免太小看玄鶴了――”她擡起眼來,神色決然,“給不得他想要的,又霸着不肯放手,這等狹隘自私,我卻不屑為之!既然皇兄要我說,我自會去說,至于小謝聽與不聽,那便是他的意思了。”
“朕明白,”她那神情竟讓我有一絲惴惴,放下一句,再不敢多加言語。
玄鶴――
皇兄托付的差使,倒叫我好生為難。
小謝之于我,已是生死之交。此番替人說親,他若應了還好,若是不應,一旦說破,豈不兩相尴尬徒增煩惱?
思來想去,沒個主意,一狠心幹脆開門見山,“小謝?”
“什麽?”他正把新買來的金魚放進青花瓷缸裏,擡起頭來,滿臉笑意。
“皇兄要我問你一句話――”我倒似做賊心虛,看都不敢看他,“麗妃有個堂妹,才貌雙全,未知你可有意,若是――”
“嗵”的一聲,我驚訝地擡起頭,是剩下的金魚都被摔進了瓷缸裏,而他只看着我,眼睛裏透出痛來,“你問我這個?公主,你竟問我這個?”
他的眼神,叫做“受傷”,我知道,但――既已如此,索性說個明白――
我與他對視,語氣平靜,“小謝,這些話,我從未對你說過,我曾怕說了會傷害到你,可如今看來,不說反倒是更大的傷害。認識你,本在認識塞戈之前,可――”我頓一頓,繼續說下去,“――這世間,永遠不會如我們期待,如我們想象得那樣簡單。說心灰也好,心死也好,無心也好,今生,我是再不會嫁人,也不會愛人了。我不想失去你這樣的朋友,但是,你已經在我這裏浪費了太多情意蹉跎了太多光陰,是時候清醒了,也是時候離開了――原諒我如此絕情,我不能為了自己給你虛幻的希望,那對你,是不公平的――”
“公主!”他打斷我,“我心我情,所求的是真,不是公平!覆水難收――”那雙黑色的眼睛凝視着我,“――交出去的心,即便沒有回音,也不能完整地回來了。你以為那是折磨,是痛苦,我卻覺得那是恩賜,是幸福。我絕不會離開――”他慢慢伸出手,按在自己的胸口,“因為――我所愛的人,就在這裏,所以,這裏就是我的宿命,就是我的天涯――地老天荒,永無轉移。”
地老天荒,永無轉移――酸楚的感覺漫過眼底,我別過頭去,“委屈你了――”
“我――”他背過身,聲音輕輕,“――心甘情願。”
心甘情願――玄鶴,此生你何等有幸,你愛的人,和愛你的人,都是這樣情深似海頂天立地的男兒――
小謝,我多麽希望自己可以――但――“交出去的心,即使沒有回音,也不能完整地回來了。”
愛,就是虧欠。
玄麟――
“他辭了,”只三個字,她便做了交代。
我淡淡哦了一聲,“鶴兒,”似只是閑話,“你可聽說――城中流傳着一首歌謠?”
“什麽歌謠?”她饒有興味地盯着池中錦鯉,随口接道。
“榴花又逢春,雀鳥姿絕倫,”我手一松,大把魚食落入水中,“慎莫近前看,近前謝郎嗔。”
榴花開意指女子出嫁,雀鳥合起來似個“鶴”字,而謝郎――我自然懂得此中含義,卻要看看她如何回答。
便見她面色一變,轉瞬卻又平靜,俯身拾起粒石子一丢,“撲通”――驚散了喋食的錦鯉,她收回目光,若無其事地拍拍手,“無聊。”
“市井之曲,無聊也是難免,不過,你少年寡居,還是謹言慎行為好。朕知你玉潔冰清,然則終抵不住百姓心存好奇捕風捉影,無端編出這種俚俗之詞來,實在有損我天家威嚴。”
“既沒做過,怕些什麽?”她揚起俊眉,“我都不怕,皇兄又怕什麽?”
“朕是為你着想,你既無心于小謝,索性避諱些,也免得落了他人口實。”
“皇兄此言差矣!”她正了臉色,“莫說小謝,就是王廖甄三位将軍,烽火硝煙,生死關頭,何來男女之別?又何來尊卑之分?我們饑同餐渴同飲,一起流汗流血流淚,彼此之間宛如兄弟姐妹,有的是患難之情手足之義,現今只為了這些無稽流言,就要我疏遠他們,我豈是這種背信薄情之人!”
――尊卑之分?手足之義?若他們是你的手足,我又是誰?若你永是他們的主帥,我又是誰?
然而――我什麽都沒有說,只是轉過身,坐到鋪着明黃蟒龍錦幅的木椅上,拿起了茶盞,半晌方道,“聶弓暫領北國也有數月,雖無甚閃失,卻非長遠之計,你怎麽看?”聶弓本為涼州刺史,平定北國之後,我封他為撫國使,令其暫居北都之中,總理一應事宜。
“聶弓任刺史期間,政績斐然甚得民心,應遣他回涼繼任。至于北國,眼下也算得風平浪靜,若派出官吏直接管轄,只怕勢單力薄北民不服,反倒弄巧成拙。莫如以夷制夷,以番統番,皇兄可從北國宗室之中挑選有才德的子弟推為新王,再另行任命賢能,率數千兵馬常駐北國,行監督聯絡之責,軍政大事亦可協同參與。”
“朕倒也想過――”我用茶碗蓋撥去茶葉,“只是再選北王,定要他十分忠厚,索真就是前車之鑒。你對北國宗室熟悉些,可有合适之人?”
“......”她也坐下,低頭思索,片刻擡起頭來,微笑道,“玄鶴倒是想到一個,只怕不中皇兄的意。”
“但說無妨。”
“宗室三叔中的撻凜,遺有一女名鐵珠兒,她姿容端麗性情豪爽,騎馬張弓猶勝男子,北人皆呼之為‘鐵鐵’,後撻凜過世,因索真猜忌,她只得遠避畫裏城,領着族人過活。此次征北她率部來降,我還曾與她秉燭夜談,覺此女頗有見識,卻非心機深沉之人,想她既是王室血統,又在子民中聲望不俗,倒不失為一個好人選。”
“女子――”我皺起眉頭,“牝雞之晨,惟家之索?――”
“皇兄迂腐了,”她笑起來,“君王以仁德服人,何用拘泥于男女?蒂麗阿熱也是女王,高昌不是一樣安樂繁榮?”
君王以仁德服人,何用拘泥于男女――我凝視她――你果真這樣想麽?如此說來,若我朝之主為女子,你也是贊同的了?一瞬間我竟也不确定起來,“朕――想想。”
玄鶴――
一卷唐詩正看得津津有味,小弦簾下禀告,說是高昌使節前來拜見。
高昌使節到京三日,昨日觐見了皇兄,明日就應是賜宴,如何又跑到我府上來?莫非蒂麗阿熱女王帶了話給我?還是――又要我向小謝的“令叔”代為問候?
一絲促狹笑意飛上嘴角,我放下詩卷,“請他偏廳相見。”
接見外族使節,自然要留意儀表,我特地換了件銀湘绫子繡吊鐘海棠的衣裳,這才出來。
“臣木拉提拜見傾國公主殿下,公主千歲千歲千千歲!”高昌使臣以右掌扶左胸,躬身行了個高昌禮節,他面白鼻高黃發藍眸,卻說得一口地道的中土話,雙手捧着一只錦盒,內中兩只琉璃仙鶴流光溢彩栩栩如生,“這是敝國女王的一點心意,敬請公主收下。”
“免禮,”我示意小令将禮物接過去收好,做個手勢請木拉提入座,“使節昨日觐見了聖上?”
“正是,”他欠一欠身,“微臣正為此事而來。”
哦?何事要求到我頭上呢?我不動聲色,“請講。”
“微臣此次來京,一是為了得見天顏,二也是商讨關稅細節。當日公主曾與女王締下文書,內中明示貴朝将免去敝國三年關稅。”
我點點頭,“正是。”
“但――”木拉提?面有難色,“――昨日與聖上提及此事,聖上卻說此文書有失公允,要兩國臣子再議,直到合了規矩才可施行。”
公允?就算高昌有取巧之嫌,也是雪中送炭,還要和人家講什麽公允?皇兄難道要抵賴麽?泱泱大國,若在這幾十萬貫上失了誠信,說出去豈不讓天下恥笑?卻也怪我,回國後将文書上交便了事,沒有詳細與他解釋。
“使節無須擔心,聖上不過是喜歡事情清楚,”我安慰木拉提,“我自會與他說明,你只管在驿館靜候。”
“多謝公主!”木拉提如釋重負,感激地站起行禮,這才告辭離去。
“皇兄見過高昌使節了?”禦書房內我們閑坐對奕,拈着一枚白子,我開了口,“說來文書也締結三月有餘――”
“你既說起,”他“啪”地落下一枚黑子,“朕倒要問了,你素來聰敏過人,怎會簽下這般吃虧的文書?”
“吃虧?”我驚訝于他的用詞,“因了高昌借糧,我們才最終取勝,又何來吃虧一說?”
“你可知道高昌一年要繳納我朝多少關稅?這般大事,你如何應與朕知會一聲。前日被那使節當着人前提起,還亮出蓋着朕玺印的文書來,倒叫朕窮于應付好不被動,”他面有不豫。
“彼時戰況吃緊糧秣不繼,我情急之下想到向高昌求助,況皇兄曾以玺印授我,命我可相機變宜,玄鶴這才大膽締結此約。後将文書交于皇兄,又忘了細細禀報。僭越在先,疏忽在後,都是玄鶴的錯,還請皇兄恕罪,”我住了手,起身跪下。
“......”他沉默,“起來,朕也不是要治你的罪,只是這份文書實在有欠妥當,折減了關稅不說,若被于阗、龜茲、拂林那些西域之國知曉,也請以同等對待,朕又該如何處置?”
“皇兄,”我站起,勸說道,“于情,這是報答高昌助我一臂之力,于利,一個北國,難道不值幾十萬貫?再說免了關稅,高昌的貨品必會源源不斷地流入我國,也是好事。依臣妹之見,莫如早早施行,免得叫高昌人笑話我們沒有信用。”
“方寸小國,何足為懼!”他嗤之以鼻。
我心一涼,盯着他,“難道皇兄要毀諾麽?”
“朕何嘗許諾?”他又拿起一枚黑子,目光只在棋盤上逡巡,“既無許諾,又何來毀諾?”
“不可!”我上前,雙手按在棋盤上,“雖說不是皇兄親口許諾,但以我朝威儀,怎可矢口否認推得一幹二淨?叫我朝背上失信的惡名,皇兄舍得,我卻舍不得!”
“朕――若執意如此呢?”他擡起眼,看着我。
涼意直透到心底來,我慢慢移開手,“皇兄心疼那幾十萬貫?那就請皇兄減去我三年俸祿,積年所賜金帛盡可收回,這下足夠抵上虧空了吧?”
“你――”他手底一用力,棋盤哐地傾倒下來,黑白子嘩啦啦撒了滿地,“――要挾朕?”
“玄鶴不敢,”我靜靜地與他相視,“只是我絕不做背信棄義之人。”
“你!”他指着我,氣得臉色發白,忽然轉過身去,大喝一聲,“來人,送公主回府!”
這些日子來,皇兄不見我,我也不見他。
我也不知自己為何如此堅持,甚至不惜激怒皇兄――也許是年紀越長越執拗了,也許,只因那個與子偕老的諾言沒有來得及實現,餘生便要對其他的諾言苦苦執著。
“公主,公主!”小令跑了進來,反身扣上房門。
“怎麽了?”我見她神色慌張,放下手中繡繃。
“今天是十五,”小令跑得氣喘籲籲,“奴婢想去萬壽寺替公主上香,可一出門就被攔了回來,說是萬歲有命,公主病中靜養,無論何人不得随意出入。偷偷跑到後園角門,竟也有人把守着,那些守衛奴婢都沒見過,服色上似是禁軍。”
禁軍?我一震,仔細回想――這些日子,除了宮裏頭的貞妃、潋滟,我這府中竟沒來過旁人。我只當小謝他們軍務繁忙,況且心裏頭堵着氣,也顧不上想這些,沒料想――這算什麽?軟禁?若真是軟禁,所為何事?所指何人?小謝――我心頭一緊,難道他們也――
心頭想得一片煩亂,既是難猜,索性不猜了。
等翌日貞妃又來,我直截了當将話挑明,“小謝他們人在何處?”
她沒想到我有此一問,當即呆住,回過神來,別開眼不敢看我,“公主――”
“我要知道,”我的目光似要穿透她。
“萬歲有旨,”她面帶猶豫,終還是說了出來,“拂林貢馬,性野暴烈,非英雄不能馴服。遂命謝王廖甄四卿暫居寶林苑,與朕同馴野馬,以為太平之娛也。”
我明白了――是因為我。
在他心中,我為虎首,而四将為利爪,若成一體,則如猛虎下山勢不可擋,莫如早早分離而處之。
“葉貞,”短短一瞬我已打定主意,“我要見他。”
“這――”貞妃明白這個‘他’是誰,神色十分為難,“公主,萬歲正在氣頭上,還是――”
我打斷她,“只管去說。”
貞妃見我如此堅決,只得點了點頭。
很快地,她帶回了口谕,“萬歲說,公主尚在病中,宜安心靜養,病愈定會得見。”
病愈――只怕等到那一天,就太晚了!我伸手拔下發上白玉釵,“拿這個給他,告訴他,若不想我死,就見我。”
“公主――”貞妃急得直擺手,“兩兄妹的,這又是何苦!萬歲氣消了,定會見您,您――”
“我意已決,”我轉過身去,“你回去吧,此後也不必來了。”
片刻沉默,這才聽得她窸窸簌簌一路去了。我忽然沒了力氣,扯着幔帳慢慢坐下來。小幾上,那連環絡子還未打完,半個盤花寂寞地躺着,線尾繞轉回來,象是誰人心頭的一滴淚。
我忽然想起了小時候。一次宮女打絡子,因是花樣繁複,眼一錯線頭便亂成了團,如何努力也拆解不開。娘親看到,只取了剪刀,抽出根絲線一剪,那錯亂一團登時分開來――“與其都是錯,莫如舍一個,”娘親淡淡說出的這句話,此刻,又在我腦中回響不絕。
都是錯――既然都是錯,便就,舍了這一個吧。
玄麟――
誰家今夜扁舟子,何處微雨相思笛?
她還是來了。
青玉色的裙腳折褶如潮,走動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轉出一抹抹隐在褶子裏頭的霜紅,殷殷如血。遠遠看去,就如同踏着翻卷血浪而來,步步驚心。
蒼涼的美,美得叫人悲傷。
不敢不見。她是外柔內剛的性子,言出必行,如若我執意不見,她真的會――不能冒這個險。可――也不敢見。一開口,就是帶刺的火焰撲出來肆虐,紮了她,又回來灼着自己。
她的身影穿過夜色迤逦而來,剎那間天地翻轉時光逆流――我又成為那個年少的太子,而她是黑發覆額的公主妹妹,歡欣雀躍地向我跑來,“哥哥,哥哥”的呼喚聲如陽光的碎片灑了一地。
愛她嗎?我再一次問着自己――如若愛,緣何傷害?
不愛嗎?――如若不愛,緣何心哀?
她上了船來,慢慢地,畫舫駛了出去。我們就這樣對坐而飲,相視無語。那不過是一雙眼睛到另一雙眼睛的距離,中間卻仿佛隔開了千山萬裏。
同居深宮裏,親密無嫌隙――從何時起,我們開始了争吵?她開始任性,而我開始猜疑?鶴兒,難道生為龍子鳳孫,就只能往邪惡裏去?
我在乎的,真的只是江山帝位麽?也許,我只是懼怕那種把握不住的感覺,我害怕的,是失去――失去人心,失去威嚴,失去江山,失去――她。
“放了他們吧,”她終于開口。
我想的是你,而你竟只想着他們?他們對于你就這樣重要?值得你用死來威脅你的兄弟?“不!”我撂下酒杯,斷然拒絕。
“哥哥――”這個久違的稱呼讓我心頭一顫,“真也好,假也好,如若有錯,只在我身上,只該由我承擔,他們是無辜的。”
“無辜?”心中剛一點春風,轉瞬又結成寒冰,我不禁冷笑起來,“他們若是無辜,那便是你有罪了?”
“上既加罪,下豈可辭?”她眉間,淡然中泛出一絲無奈,“哥哥,你看那魚兒,再碩大再活潑,也只能在這水中兜轉浮沉,玄鶴又何嘗不是你天子池裏的一尾困魚?”
“困魚?你以自己為困魚,人卻以你為蛟龍!”
“我是龍?若我是龍,如何有錯亂過往今日際遇?”她看着我,目光中沒有怨氣,只有悲哀,“哥哥,你可以騙我,誤我,禁我,殺我,卻不可疑我――”
她站起身來,握着綠玉鬥走到船頭,将鬥中酒盡傾入太央池,手指天穹,昂然道,“蒼天在上,我趙玄鶴半生虛度,錯也錯過,悔也悔則,對不起的,卻只有塞戈一個。餘者,我上不負列祖列宗,下不欺子民蒼生,便就是父皇娘親再世,當着他們,我也說得一句無愧于心!若皇兄恩準,我願就此隐于山水間,不問紅塵事,此心皎皎,日月可鑒,如若有違,誓如此鬥!”說着一松手,綠玉鬥直墜下去,沉入水底,蕩出一圈圈漣漪。
我未想到她竟有此舉動,一時默然,心生猶豫。
她靜靜地望着我,神色厭厭,“哥哥――我倦了,真的,我再也沒有力氣了。你不是懷疑我?那好,只要你點一點頭,我就從這裏跳下去。從此,世上再沒有傾國公主,也再沒有趙玄鶴。你可以安心了,而天下也清淨了。”
“不!”我脫口驚呼,沖上前死死拉住她,“不要――”
“放我走吧,”她并未掙脫,嘴角泛起一點寂寥笑容,“哥哥,我從未求過你。這次,我求你,放我走吧。否則我們只會活得越來越傷心,越來越艱難,我不想看到自己不願看到的,我也不想面對自己不願面對的,哥哥,難道你不是一樣嗎?那麽,就讓我走吧。”
放你走?你知道嗎,我心中一角會随你一同遠去――天缺猶可補,心缺誰人醫!
“哥哥,你不必再擔心了,”她低低的聲音,雨夜中聽來如此冰涼,“過了今夜,再無人可借用公主的名望,也再無人可打着公主的旗號,因為――她已經死了,病死了。”
假死?我明白過來――你要抛棄這身份去獲得新生,要掙脫這羁絆去追尋安寧,要離開我,獨自走去另一番嶄新天地?
“哥哥,放過我,”她深深凝視我,“――也放過你自己。”
那渴求的目光如同一把大錘,重重敲擊在我的心房,抓住她衣袖的手一點點滑落,“走!”我倏地背轉身,聲音嘶啞。
你不是魚,你也不是龍,你是鶴,不該生活在這污穢人世的高潔仙鶴,那麽,就飛去屬于你的地方吧,我終将堕下十八層地獄,而你――則永居那澄清無瑕的玉宇。
顯德七年六月,主病。有飛鳥雲集主家搗衣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