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之 夜行船 (4)

眉頭,目光炯炯,“鶴兒,你如何擔當得起!”

“只當我死了――”我已懷破釜沉舟之心,再不可動搖,“我若死了,此戰定不可免,既是如此,何妨由我一次!”

“......”他慢慢合上雙眼,片刻,忽地睜開,低喝一聲,“趙玄鶴聽旨!”

“臣在!”我翻身跪倒。

“今封你為衛國元帥,統領南軍北上禦敵,此印可調動三軍,見印如朕親臨,”他從腰間解下一枚印玺,丢到我懷中,“一應軍情,皆可相機變宜,”看了我,又低聲加了一句,“你――好自為之。”

“臣領旨,”我重重叩下頭去,握着印玺,“容臣告退,”起身便要退下。

“等等!”他出聲喚住,待我回頭,卻又背轉身去,音色低沉,“朕要你――活着回來!”

那聲音穿過雙耳重擊心底,折回來一路直上,強大的力量使我的視線模糊起來,我咬住嘴唇,輕輕答一聲,“是!”轉身疾步走了出去。

索真――

“啪”的一聲,清脆響亮。

也速哥捂住臉頰,錯愕地看着我,鳳眼中淚水盈盈,似要哭出聲來。

“滾!”我惡狠狠吼道,轉過身去再不理會她。

氈簾子“嗒”的一響,夾雜幾聲低低嗚咽,想是她哭着跑出去了。

我慢慢坐下來,陷入身底下那柔軟的狍子皮毛裏,一時頹然。

南朝公主――率軍北上了。

實在出乎我的意料。我本以為,她會再一次答應和親的條件,即使有萬般的不願。他們南蠻子,太喜歡講責任,講禮教,講忠孝節烈,講父子君臣,太喜歡用堂而皇之的理由去讓人犧牲,而犧牲的人,還要心甘情願地笑着,來成全這種貌似高尚的謊言,成全仁義禮智信的名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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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一場交戰之後,因了我國內應裏外挑撥,離間南朝,我所畏懼的四名良将均已下獄,南朝再無人可挂帥出征,未料想,竟傳來了傾國公主親上戰場的消息。

在我的記憶中,她是那樣高雅,然而柔弱的女子,宛如南朝的瓷器,無比美麗的光滑細致,只一記輕輕碰撞,就可碎作一地白雪,而我們北國的女子――她們,是拙樸厚重的陶器,或許失之粗糙,卻一個個都有着敢說敢做的性子,都有着一顆經得起風浪的心,好比――也速哥。

“我王,你也被迷惑了心竅?也中了那個南蠻子公主的蠱了嗎?”她憤怒的面孔似乎還在我眼前搖晃,“你忘了塞戈安圖是怎麽死的?他是我國的第一勇士啊,不就是因為迷上了那個奸細,那個狐貍精,才會死的?你也要和他一樣,亡了國才甘心嗎?”

第一勇士――我的嘴角浮起一絲鋒利的微笑――我才是北國的第一勇士,最最英明的北王!塞戈安圖,你永遠比不上我!你得到的,我都已得到,都會得到,即使是――你的小仙鶴,你最愛的女人――

南朝的洛使曾跟我講過,這世間,有一種奇特的定數,總會叫男人和女人相逢,那種相逢永不可逆轉,無論是天涯海角翻山越嶺,無論是怎樣用淚水和鮮血浸泡的苦痛,他們都會死心塌地,相許死生。

他說,那叫做緣,有時候,也叫做劫,或者叫孽。

賠上國家,賠上王位,賠上性命,塞戈安圖,你這一場情,該稱作是冤孽吧?可是,為什麽在死去的時候,你的臉上仍可以留着微笑,仿佛自己就要與天地,與珍貴的記憶一同永生?而在你的墓前,那個蠻女的面上,為什麽也會出現同樣的笑容,似乎你們之間已經結下了一個恒久的約定?

也許,對于你們兩人,那就是命中最值得感謝的注定?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南蠻人這樣說過――那到底是怎樣一種默契的感覺?是怎樣一種堅定的力量?我想知道。

因為――你擁有過的,我一定會得到,一定要得到。

一個也速哥不明白,兩個,三個,也都不會懂得――沒有人懂得。

這些淺薄的人,他們都不會懂得,他們只以為我要公主和親,是被公主的美貌所惑,就連我最智慧最信任的臣子,也只猜想我是為了羞辱南朝,為了向天下昭示我北國的威勢與不可抵擋。

誰都不知道,我只是想戰勝你,塞戈安圖――我一直以來的對手。

從小到大,你一直是我的對手,一直樣樣出色,樣樣都比我出色。不管我怎樣努力,怎樣付出,我都只能淹沒在你的光輝裏。

你的勇敢、你的寬容、你的自信、你令人折服的心胸與志向,使得你成為北國人人敬仰的勇士,即使後來我父登上王位,仍不能動搖你在子民心中的地位,無法改變他們對你的崇拜和信任,就如同無法改變花朵向着太陽。

我永遠無法忘記,索脫不花,我的父親,在遠調你離京的前夜,曾發出這樣的感嘆,“有兒如此,一生何求?然有敵如此,不可斷憂!”

他一定更希望你是他的兒子吧?看,連我的父親,都認為你遠超于我。塞戈安圖,人們口中“草原上飛得最高最遠的雄鷹”,我一定要打敗你!我一定會打敗你!

我父漸老漸衰,再不複當年峥嵘,整日沉湎聲色犬馬,不思進取。看到你銳利的眼神,我預感得到,你登基稱王的日子不遠了。

我等着你!等待,是最強大的力量,它可以使我父衰老,可以使你懈怠,也可以使我羽翼豐滿。

果然,時機來了,竟然是我們共同的敵人――南朝成全了我。

他們算計了你,我出賣了你,而公主,是欺騙你還是愛上你?

我曾以為她是太會演戲的女人,自己親哥哥這樣滴水不漏的安排,她會一點兒不知情?分明是早就心領神會,瞞的,只是你這個被甜蜜沖昏了頭的“丈夫”。

然而,當看到你們雙騎并行,十指相扣相顧而笑,當看到你赴死之前與她訣別的擁抱,當在你的墓前,染着血跡的白狐皮裘在火中燃燒,我看到她眼中的光芒象是也随之熄掉,我終于開始動搖,開始懷疑,開始相信。

原來這世上,真的有超越名利、家國、恩怨和生死的情感,那一刻,我竟是那樣的嫉妒和向往。

我伸出手,緩緩按在心口――只是為了戰勝你嗎?只是為了證明自己是英雄嗎?腦中一絲混亂,剎那時,我也無法肯定,自己是否也想從那個女子身上,得到同樣的眼神與微笑?

王者孤獨――塞戈,雖然你死去了,可是你曾活得如此豐盈滿足,從未有過高處不勝寒的寂寥。假使,假使她陪在我身邊,那朵南國的解語花,是不是也能為我帶來生命裏一個又一個永不褪色的春季?

或許只有你,才早就發現她那溫婉的外表下,有着如水一般冷靜而堅韌的魂靈,所以你才放心獨自離去,因為,她承受得住生的漫長,承受得住失去和挫敗,也承受得住考驗和挑戰。

只是你也不會想到,到最後,她竟然也站上了歷來屬于男人的沙場,更不會想到,她竟然指揮南軍,突破了我設下的三道防線,進入了北國的領地。

我國上次取勝,雖說也是骁兵厲馬,畢竟內有接應,上有老天作美,如若公平而戰,卻未知鹿死誰手。然而她一弱質女流,何以指揮若定縱橫馳騁?我寧願相信,這是你在冥冥之中傳遞給她的力量,既然我們之間來不及得見高低,那麽,就借她之手,讓我與你一決勝負!

玄鶴――

離開北國時,我曾以為,此生再不會回到這裏,更不會想到,竟是以這樣的身份回到了這裏。

塞戈,你會怪我嗎?我要攻打的,是你的故土,要降服的,是你的子民啊――那曾經對我致以最誠懇的禮節和心意的子民,那把我當作他們最敬愛的王妃的子民。

那時,手中握着玺印,我也曾有一絲恍惚,一絲猶豫。挂帥領軍,可是出于一時的沖動?手無縛雞之力的皇家嬌女,真的擔當得起這樣的重任?上萬的性命,兩國的前程,那一刻,沉甸甸從空中壓下來,好似老天也在拷問我是否承擔得起。

也許,應該再次犧牲自己?若那能換來萬家安泰戰亂不起?

然而,你那帶着爽朗笑意的面孔從眼前倏忽閃過,剎那時我堅定地相信――我可以。

因為,我不能再嫁,不能在這個與你留下太多回憶的地方,再度與人牽手――

做不到,真的,我做不到。

情,之于一些人,是熊熊燃燒的烈火,可以瘋狂地燎原,而熄滅也便是一瞬之間。可世間還有着一種小小的火苗,起于微末,你甚至無法稱它為焰,而它卻會一直頑強地燃下去,那慢而持久的灼熱,摧肝斷腸,蝕心化骨。

我從不曾以為愛着你,當我擁有你的時候。也許是因為沒有勇氣去面對,去承認,去相信,無法想象如何可以投入一場必将終結的愛情。所以,要淡漠,要克制,要蒙上雙眼,欺騙自己。

而在失去你之後,我才明白,此生,芳心已寂。無可托付旁人,因為,它已随你一同埋葬在這北國的冰天雪地。那些甘甜如饴的片段,非是插曲,而是伴我夜夜殘夢的回憶。

我思君時君已去,庭院深深深幾許。

多麽殘忍,多麽凄楚――那用餘生咀嚼回味的溫度。

然而,又何嘗不是一種幸福?

你曾愛我,而我,永不忘記。

永志不忘,這是你給我的力量,是以,我能夠鎮定、果敢、面對強勁對手無可畏懼。

你就如生前一般信任着我,相信我不會讓這裏的土地和人民遭受到無辜的荼毒,相信這一場浩劫,會在我的手中雨收雲消,終喚出一輪旭日普照大地。

――我不會讓你失望,再也不會。

我軍本是雄獅,奈何戰不逢時,如今公主挂帥激勵鬥志,将士重又抖擻。北上以來,一鼓作氣突破三重防線,長驅直入,眼下已逼近北國都城,于城外十裏處安營紮寨。這一路勝利并非是我的功勞,我雖為主帥,但行軍布陣調兵遣将,都是我與四将商議而定,往往商議之中,又能激發靈感再出奇謀,所以,南軍頻傳捷報,實在是全軍上下同心同德的智慧和威力。

可北都――初抵城外時我馬上遙望,便已知道,這一次,我們遇到了最關鍵,也是最棘手的難題。

北都的位置,說來有些古怪。我朝都城是建在四通八達開闊之地,正如蛛網中的那只蜘蛛昂然盤踞,無論哪一路的風吹草動,都可了然于胸,若是稍有異動,調兵遣将也是十分便宜,同時,作為水路陸路的交通樞紐,更是操縱控制着南北西東的往來貿易。然而北都依山傍水而建,背後便是高山險仞人鳥兩絕之地,東西則是兩座半環狀輔城,緊緊将主城環抱其中。主城只有南門可以出入,又有三重河水攔住去路,輔城外是一重,以鐵索吊橋相連,輔城與主城之間又是一重,內中兩條長橋橫貫東西,最裏一重則将王宮與外界隔開,是“城中之城”。想當年我在北都時,防守還未曾如此精密,想是這幾年索真也很警惕,大概防內阻外兼而有之。

我們束手無策。強攻不可,而智取也無可以下手的漏洞餘地,只得按兵不動,彼此消磨耐心,北軍不出我軍不入,沒有更好的計策之前,也不過是看誰耗得過誰。故而糧食分外重要,畢竟是北國領土,我們不占天時地利,務必要保證軍中無饑寒之虞,才能精神飽滿地堅守下去。

這次糧食分兩批北上,前日傳來消息,西南運來的一批,因大雪封山,尚不知何時能到,軍中所剩不多,只盼望東南一批能早日抵達,解我燃眉之急。

“公主!”是小謝急促的聲音,正來得及時,我收回目光,“糧食走得如何了?”

“......”他搖搖頭,面色煞白,“剛剛收到消息,押送糧食的車輛行至龍巫山,被草寇所劫,押送人員未餘活口,糧食也盡入匪寇之手。”

“什麽!”我一震,手腳冰涼,沒有了糧食,沒有了糧食我們怎麽辦?“西南那批呢?”

“還在路上,據說這幾日仍是風雪交加,也無法估計何日能到,”小謝的臉上寫滿焦灼。

怎會如此?眼見勝利在望,我們需要的不過是一點點時間,可最後,竟連這一點點緩和的時間也拿不到了嗎?老天,難道你要再次戲弄我嗎?

眼前一陣眩暈,我忙抓住桌沿,滑坐到椅上。鎮定,要鎮定――玄鶴,大家都在看着你這個主帥,你萬萬不可亂了陣腳。心中平靜下來,腦筋似乎又能轉動,稍稍一想,便覺疑點重重。

搶劫軍糧是必死之罪,何方草寇敢如此嚣張?運送路線也是機密,他們又如何得知?這些年來,南朝還算太平,南北之間不斷運送貢品糧食貨物,從沒有過重大閃失,為何在這等緊要關頭,反倒來了這草莽之徒,痛下殺手劫走救命的軍糧?一個個疑問如電光般飛快閃過,我嗅到了陰謀的味道。

有人,要我們輸。

是誰?手上傳來疼痛,低頭一看,原來是右手抓得太緊,左腕見了淤紅。

我松開手,看向小謝,“你怎麽看?”

“有內奸,”短短三個字,他無奈而憤怒地說出了我的猜測.

“你猜是何人?”

“猜不出――”他搖搖頭,“但末将可以擔保,決非王廖甄三位。”

我微微颌首,非但不是他們四個,這內奸也不該在軍中,試想若他混在我們中間,我軍怎能一路得勝?怕早就中了埋伏遭了算計。如此說來,莫非是萬裏之外的朝中――當修書一封告知皇兄,請他嚴加防範,想法子揪出這個禍害,但――當務之急是糧食,朝夕之間,何處能為這上萬人覓得裹腹之糧?

右邊太陽穴像有線牽着,一跳一跳地生疼,我用手指按住,垂下眼慢慢揉着,忽地眼角一閃,引得我擡起頭來,卻是小謝正在踱步,他腰間別着的短刀,鞘上碧綠貓兒眼熠熠生光,令人不敢正視。

那是皇兄的賞賜,小謝極其珍惜,片刻不肯離身,說來還是高昌貢來的寶物――

高昌!

我腦中靈光一現,高昌與北國比鄰,多年來,為了對抗北國的威脅,高昌王朝一直與南朝交好親睦,貿易方面也多有倚仗。如今在位的是一位女王,名字喚作蒂麗阿熱?,她登基三年來,兩國商旅來往更是蒸蒸日上,為高昌帶回來無數財富,絕不會甘心就此斷了這條財路。況且若南朝受了重挫,而北國日益強大,便會對周邊諸國課以重稅大行欺壓,對高昌也是大大的不利。倘若我開口向高昌求助,于情于利,蒂麗阿熱女王都不該坐視不理。

我将想法粗粗一說,小謝便連聲稱好。稍加考慮,我當即修書一封,寥寥幾句表明用意,又加蓋上皇兄玺印,小謝囑了自己的親衛,以腰刀為信,秘密前往高昌送信求助。

翌日便有回音,金燦燦的帛書打開來,八個大字龍飛鳳舞,“明晚子時,菩薩泉邊。”字末一只炫彩蝴蝶,想必是蒂麗阿熱的徽記。

我這才召來王廖甄将軍,細細布置好。菩薩泉離北國邊界不遠,快馬加鞭一夜便能往返。小謝陪我前往,而其餘三位将軍則鎮守軍中,封鎖消息穩定軍心,莫叫北人看出異樣。

清風撫面,白露為霜,遠遠見了月亮底下一片銀色湧動,便是菩薩泉。

下了馬,有黑衣銀鈴蒙着面紗的少女鑽出來,躬身作一個請的手勢,便牽了馬悄悄退下。

我按着她指的方向走過去――銀白閃亮的底色中,一抹彩虹當風而立,背影纖長婀娜。

“女王,”我知道這便是蒂麗阿熱。

那女子緩緩回身,還未等站好,便嫣然一笑。

娘親從小便教我,着裝以莊重雅致為上,最忌諱五顏六色一股腦地堆在身上。然而蒂麗阿熱,卻讓我完全打破了這種信仰――金銀銅朱紫橙藍綠青青,晃花人眼的金碧輝煌珠光寶氣,卻如何也奪不過那一張臉龐的光彩去,皓肌雪膚,濃眉下一雙俏麗眼睛,活脫脫就是寶刀上的貓兒眼,碧的通徹,碧得明媚,碧得狡黠。

我看着她的時候,她也打量着我,忽然開口,“公主,你的褐色眼睛呢?”她的漢話雖還帶着異族的腔調,卻已比我想象好得太多。

我未料到她竟問的是這個,一愣,不禁笑了,“上天的恩賜,它自然也就能随時收回,對嗎,女王?”

“對,”她也笑了,“天命,你們中土人最喜歡講這個。”

“看來女王對南朝很熟悉,您的漢話也講得很流利,”我的稱贊發自內心。

“我曾在中土游歷過,”她碧綠眼眸一眨,似湖底泛出一波漣漪,“還以為高昌女子最美麗,原來是沒有見到公主。”

“女王過獎了,”我自從軍以來脂粉不施,長發束起整齊挽在腦後,釵環裙襦一應卸去,全換作箭袖長靴的戎裝,因了騎馬,手上用白色布條纏裹,日子久了,便生出一層老繭。黑衣烏發,素面淨顏,站在孔雀一般的蒂麗阿熱身旁,若她是瑰麗多彩的四季錦,我就是黑白單調的山水畫――想這個又做什麽呢,還是談正經事要緊,“女王,此次我前來,是想請貴國助一臂之力。”

“一臂之力?公主想借什麽呢?借人,借錢,借糧?”她看着我,笑容妩媚似狐,“借人多餘,借錢又用不上,依我看,一定是借糧了。”

厲害!我暗贊一聲,“既然女王已經猜到,還約我前來,可是有相借的打算了?”

“公主真是聰明,”她撥弄着腕上的銀镯子,笑得好不迷人,“我們兩國如此要好,借幾萬石糧食又算得了什麽?只不過,我有個條件。”

果不出我所料,我微微笑了,“請講。”

她一擡手,張開手掌,腕上數只銀镯相撞,發出铮翁之音,寂靜月色中低低回響,被她決然的聲音蓋過去,“五年,我要南朝免去我高昌五年關稅。”

五年關稅?以目前的流量粗略而計,這個數字可達幾十萬貫,蒂麗阿熱,你這利息好不苛刻,稱得上是趁火打劫了。我搖搖頭,故意用了調侃的語氣,“女王,若是玄鶴應了你,只怕皇兄就要心疼得把我趕出來,女王忍心見我流離失所?要麽您收留我如何?”

“......”她自然懂得我的意思,指着我點一點,一轉手換成三根手指,“三年,不可再少了。”

已是讓步――“好!”我不容她反悔。

“那就請公主簽下這份文書,”同樣黑衣銀鈴的侍女上來,手上捧着一式兩份文書,我拿起細看,內容簡短清楚,只須把“三”字填上,便是正式文書。

将字填好,我與蒂麗阿熱各自簽名加印,我用的是皇兄交下的玺印,她則是頸間一只五彩蝴蝶的墜子,然後一人一份仔細收好。

“公主,”她攏一攏長發,“三日之內,會有人将第一批三千石運到邊境,請公主派人在玉鬥谷接應。”

“多謝女王,”我深深一禮。

她并未離去,看着我身後的小謝,反倒走近他面前,伸手将那柄鑲着貓兒眼的腰刀交給他,潇灑一笑,“小謝将軍,代我向令叔問好,就說故人邀他前來高昌一游,也略盡地主之誼。”

小謝摸不着頭腦,下意識把腰刀接過來,稀裏糊塗地點了點頭。

“公主保重,”她翻身上馬,風飄袂起,彩袖翻飛,“後會有期!”一抖缰繩,策馬急去,兩名黑衣侍女撥馬緊随其後,風中一路銀鈴叮當,好似播下無數花種。

小謝牽過我們的馬來,月光下我們并辔而行,他仍是不得其解,不禁苦了臉問我,“公主,那女王倒是何意?我怎生聽不明白?”

令叔――我忍不住微笑了,輕聲吟道,“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縱我不往,子寧不來?”謝氏號稱“一門珠玉”,小謝有七位叔伯,各個風度翩翩才華橫溢,想來蒂裏阿熱游歷我朝之際,也游歷了某人的心――

小謝這才恍然大悟,卻又撓起頭來,“可,又是哪個叔叔呢?”

我不再多言,一甩馬鞭往那來程而去,将喃喃自語的小謝丢在了身後。

――天長地久有時盡,世間多少癡兒女!

三千石糧食順利抵達,我總算放下心來,然何日能攻下北都?若不能,便就有再多的糧食,也只是填不了的無底洞。

“公主,”小謝見我愁眉緊鎖,“不如我帶一隊精兵趁夜潛入輔城,或可得手。”

“不可,”我搖頭,“以寡敵衆,深入虎穴,勝算微乎其微,你身為主将,更不可貿然涉險,何況這城中防守數重,即便攻下輔城,也只怕會被隔在外圍不得其門而入。”

“難道就這樣僵持下去?”

我沒有回答,雙手卻不由自主地緊握――塞戈,我在心底無聲地問――若是你,你又會怎麽做呢?卻又不由得苦笑了――我真傻,若他還在,如何有今天這個局面?

我會勝的,我們――會勝的。

又是一場冬雪,高昌的第二批糧食又要到了。

這一個月來仍是毫無進展,好在諸将禦下得力,每日練兵不怠,我也定時巡查軍營,故而軍中尚無流言騷動。

這一日正對着沙盤苦苦思索,從城後翻山而下?或者由水底潛入城中?□□、雲梯、風筝,千奇百怪的法子我都想過,卻又都被自己一一否定。

“公主!”帳外有人高聲禀報。

我眉頭一聳,這批軍糧又是小謝親到玉鬥關接手,算算時辰也該差不多了,遂示意小令把簾子掀開,“謝将軍回來了嗎?”

那小卒踉跄跑進,見我倒頭便跪,“公主!”

我認出他是小謝的侍衛虎頭,心中一緊,“快說!”

“謝将軍,謝将軍他受傷了!”虎頭一張臉凍得通紅,哭了出來。

“什麽!”我一驚,“怎麽會?!糧食呢?”

“糧食正在路上,就到了,虎頭是來給公主報信的,”虎頭用棉衣袖子抹去眼淚,“童鎖他們照料着将軍,該到營外了。”

我聞言立刻急急走出帳外,果見兩騎飛奔而來,于營門前停住,我定睛一看,前頭的正是小謝的親衛童鎖,背上還負着一人――銀甲紅纓--是小謝!

我忙迎上前去,見小謝雙目緊閉面白如紙,“叫軍醫!”我喝道,指揮童鎖虎頭,“把将軍擡到我帳裏去!”

軍醫前來診治,我才從童鎖口中得知了小謝受傷的來龍去脈。雪天路滑,車隊行至山坡處,有一輛車輪打滑傾斜,眼看滿車糧食就要滾下山去,多虧小謝眼疾手快,當即一把拉住車舷才将車子扳回,可用力時腰刀卻落了下來,掉在路旁雪叢中。那腰刀小謝十分珍惜,如何也不能遺落丢棄,眼看雪堆只不過三四尺遠,他便扯了路旁樹木俯身拾揀,不料腳下一滑,樹枝折斷,整個人都滾下山坡去,昏迷不醒。

“禀公主,”軍醫從屏風後繞出,“謝将軍腦後受硬石撞擊,故而才會昏迷,其餘不過是皮肉傷,老臣已經包紮過了。”

“他何時能醒?”

“這個――”他頓一頓,“老臣開個活血化淤的方子,至于何時能醒,就要看将軍的造化了。”

我無語,揮揮手,所有人都默默地退了下去。

小謝――我輕輕坐到床邊――他清俊面龐上一派安靜平和,全然不似往日裏的明朗跳脫。一位身經百戰的将軍,竟會平地失足而一睡不起,若你出竅的神魂看着自己靜靜躺卧的軀體,怕是要急得跳腳,臉都羞紅了吧?

那麽,就快點醒過來吧――我把他的手收進被子裏,輕聲說――象是告訴他,又象是安慰着自己。

三天過去了,小謝還是沒有醒。軍醫開的方子吃了幾付,仍是不見起色。有時我凝視他安詳的面容,傾聽他細微的呼吸,真錯以為他只是疲倦地睡了。

夜深了。

小令轉了進來,手裏端着熱湯,“公主,您喝了湯就去睡吧,奴婢在這裏守着。”

我搖搖頭,“放着吧,我一會就喝。”

小令無奈,又向爐中加了炭火,将我的手籠裹緊些,才退下了。

你為何還是不醒?小謝,大家都在等着你,我也在等着你啊。

這些年來,你的情意,我又豈會不知?只是――求而不得,與無能為力,同是悲哀。

此生無期,而來世,我也不能許給你,因為,我欠着塞戈,我的下一世,都是要還給他的。

那柄腰刀就擺在床頭,燈光底下寶石明晃晃地刺眼,我不禁拿起,抽出刀鞘,寒鋒逼人――削金斷玉,可是真的麽?我忽然想起了什麽,将手探入懷中,摸出一把短匕來。

這柄叫做“游魚匕”,因它匕身成弧形,狀似魚身,本來匕柄該是魚尾,如今卻雕刻着一只鷹,鷹目上也鑲着寶石。這是塞戈留給我的,那時我還取笑他游魚匕上怎能雕鷹,他卻說,“那只鷹就是我,它在你身邊,我就在你身邊,”頓了一頓,又道,“小心保管,總有一天會用得着的。”

是的――若是我們敗了,就用得上它了。

“唔”的微弱一聲,我心中一動,擡起頭來,卻見小謝眼皮跳了一跳,忙撲過去輕聲叫喚,“小謝!小謝!”

他的眼皮又是一跳,慢慢地睜了開來。

“醒了,你醒了!”我欣喜地抓住他的手,“小謝,你認得我嗎?小謝?”

他想笑,卻沒有力氣,虛弱地吐出兩個字來,“公主――”

小謝果然沒事了,看他喝罷新藥沉沉睡下,我放下心頭大石,卻睡意全無,索性坐在燈下看沙盤。

看得久了,眼睛有些昏花,一擡手,聽得“當”的一聲。低頭一看,原來适才忘了把游魚匕放回去,不小心掃到了地上。

我拾起來,随手用匕柄叩擊桌沿,“當、當、當”――等等,這聲音怎有些異樣,好像,是空的?

我不禁訝然,湊近燈下仔細端詳,眼睛幾乎盯得痛了,這才發現那鷹眼有些古怪,不禁伸出手去,又是旋轉,又是摩挲,“噔”的一聲,匕柄竟彈了出來。

咦?我把裏面的物事抽出來,象是一張薄紙,待得展開,我呆住了。

是秘道圖,一條連接王宮和城外的秘道圖,也可以說,是指引我們往勝利而去的路線圖。

怪不得他要我小心保管,怪不得他說會用得着――看着這張地圖,我不知是悲是喜――塞戈,原來在那時,你就有預感,原來在那時,你就想到了如何保護我。

這張地圖,本是為不測時讓我逃出王宮而準備的吧,如今,我卻要用它來攻打北都了。

塞戈,原諒我――我握緊圖紙,揚聲喚道,“來人!召王廖甄三位将軍!”

小謝――

水流潺潺,一觸到肌膚,冰也似的寒。

密道入口是一所荒屋旁的一眼破敗老井,順着井壁攀下來,鑽進僅容一人通過的洞口,摸索着爬出一條昏暗曲折的甬道,這條幽深河流便豁然出現眼前。

“公主,您還是在這裏等着吧,”前方無路,只能潛水前進,我實在不願她下水,這些艱難困苦,本就不該是她那孱弱肩膀所要擔當的。

然而她卻搖頭,腳已趟入水中。我知道她的決定不可動搖,只得伸出手接她,便覺得她身子一顫,想必已是寒徹骨髓。

我一直沒有松手,希望能稍稍給她一點暖意。前面有士兵開路,眼看水越來越深,漸可及胸,我不由得為難,向她瞧了一眼,我們這些大男人可以游過去,她又如何是好呢?

她會意,只向我一笑,忽地向下一潛,竟掙脫我的手游了出去。

我連忙也潛進水中緊緊跟住她,這一支先鋒隊伍黑夜中魚貫而行,而勇敢堅強的她,就是我們的心髒和魂靈。

一口氣也不知游出多遠,感覺她停住,我也躍出水面,打眼是一面方整石壁,我知道,這石壁背後便是一條窄窄甬道,而那甬道,直通到北王寝宮的衣櫃。

她抹一抹臉龐上的水珠,站到石壁前,向士兵們做個手勢,低聲道,“按計劃來,務必小心。”我們帶了五十人的精銳先鋒,意在趁夜占領王宮,軟禁索真,而王廖甄三位正帶兵守在城外,只等焰火信號一起,便裏應外合沖入城來。

索真尚在睡夢之中,我的腰刀已橫上了他的脖頸。等他看清面前是誰,看清我們是如何進入,竟毫不驚慌,反倒看着她笑了,“是塞戈安圖告訴你的?公主果然厲害,害了自己丈夫的性命,卻還讓他死得心甘情願――”

我瞥見她面色大變,忙一把将索真推開丢給士兵,不許他再胡言亂語。

她背對着我,纖弱身影似乎還在微微顫動。我知道,塞戈的死,是她遲遲解脫不得的噩夢,而索真這惡毒小人,卻故意戳中她的痛處。我走過去,“公主――”

她慢慢轉過身來,面上已不見波瀾,冷靜而果斷地開了口,“放信號。傳令下去,不得殘害百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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