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無盡崖
01.
季無鳴是抱着必死之心跳下無盡崖的。
然天不絕他,深不見底的無盡崖下是一汪徹骨的寒潭。
他掙紮着從寒潭中爬出,勉強用斷刀支撐住身體,跪倒在岸邊光滑的岩石上,刺骨的冷從四肢百骸直往上攀附。
胸口沉悶,喉中腥氣翻湧,他終于忍不住伸手掩住唇,撕心裂肺的咳嗽帶動整個身體震顫,鮮紅的液體從指縫漏出,點點滴滴的灑落在岩石背面的青苔上,刺目的讓人發笑。
他也真的笑了起來,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彎下腰去。
“居然活着……偏偏……”就這麽活下來了。
黑色斷刀“當啷”砸在地上,季無鳴用沾滿溫熱鮮血的手捂住眼睛,悶悶的笑聲聽起來卻仿若悲鳴。
季無鳴幼時身體并不好,生過幾場大病,父母總是擔心他病重夭折,特意給他取了小字替代名姓,讓他不受“神靈鬼怪”騷擾。
說來也奇特,自那之後他确實不再生病,身體也漸漸好了起來,卻時常被噩夢侵擾驚醒,半夜難眠。
那些夢沒頭沒尾,以一身白衣的青年劍客為主角,卻總是在關鍵的時候與現實接壤。
他夢見漠北的漫天黃沙埋葬父母鮮血淋漓的屍首;夢見青面獠牙的野獸圖騰下叔父和人密謀弑兄奪位;夢見南疆的蠱蟲毒草,一寸寸的被他引進血液。
他還夢到八門十一派的圍攻,夢到自己孑然一身、家破人亡。
夢裏的自己是個不折不扣的大魔頭,十四歲手刃叔父坐上邪宮宮主之位,武功高強殺人如麻,最後引起衆怒,被當上武林盟主的白衣青年劍客燕歸天傾盡正派武林之力圍剿。
窮途末路之際,他重傷跌下無盡崖,落得個屍骨無存的下場。
曾經所夢皆已成真,唯獨這最後,他跳下了無盡崖,卻活了下來。
季無鳴年少時為了報仇走遍了漠北蠻夷,尋了許多邪法淬煉經脈,血液裏不知滲透了多少毒藥,又孕養了多少蠱蟲,方才能擁有如今這般內力武功。多少次在生死之際徘徊,讓他的身體擁有了強大的恢複力。
活着已經成了他無需思考的本能,即便他對這個世界已經了無期待。
“哈……”
季無鳴無力的趴在岩石上,失血過多的腦子一片昏沉,眼前陣陣發黑,經脈裏鼓鼓漲漲,身體內蒸騰的內力以一種燃燒生命的方式異常活躍着,沖擊他的經脈,修複他致命的內傷。
意識浮沉間,忽而聽到對岸悉悉窣窣的動靜。
他艱難的撐開眼皮看過去,血霧彌漫的視野裏,只看到一個清瘦的身影,腰間挂着竹簍,不緊不慢的向這邊走來。
……
季無鳴意識朦胧間,感覺自己趴在一個單薄瘦削的背上,盡管那人步伐穩健輕盈,幾乎沒有颠簸,但凸出的肩胛骨抵在他胸前的傷口處,依舊讓他疼的厲害。
他控制着呼吸,費勁的拉開眼皮,入目的是一片漿洗到發白的青色布料,不過被自己的血染的斑駁難辨。
季無鳴被壓的氣血不穩,艱難動了一下身體,瞬間牽動渾身的傷,他止不住的發出一聲隐忍的悶哼,将喉嚨口的血腥氣連着咳嗽一起壓下。腰間的竹簍被踢到,應和一般跟着發出悶悶的撞擊聲響。
那人低頭看了眼從竹簍裏跳起又落回的藥材,微微偏了偏頭,腳下沒有停頓,聲音帶着冷意,聽起來還是個少年。
“醒了?”
“……多謝相救。”季無鳴失血過多,又是重傷,回複有些滞澀,不僅嘴唇幹裂,就連聲音也是嘶啞的。
一開口就嗆了風,嗓子發癢,掩住唇低低咳了兩聲。
少年頓了一下,沒有說話,卻陡然加快了前進的速度,腳下似乎生了風,周遭的景物都變得虛幻起來。季無鳴趴在他背上,卻感覺到穩當。
是個高手。這輕功,便是江湖名號可飛天摘星的摘星散人南宮晟,也可與之比肩一二。
季無鳴皺起眉,不動聲色的打量着眼前的背影。
少年身量很高,并未束冠,看着應當是十七八、九的年紀,側面隐隐能看到繃緊的下颌,薄而鋒利的嘴唇緊緊抿着,唇角微微下垂,鼻梁高挺,眼窩輪廓略深,眉骨凸出,一雙丹鳳眼眼眸渾黑藏着冷意和兇戾。
是十足不好相與的模樣。
江湖中何時出了這樣的天縱英才?
季無鳴細細思量未果,被周遭陌生的環境吸引視線,未曾注意到少年逐漸暈紅的眼尾,和越發僵硬抿緊的唇。
少年一路疾奔不停歇,半刻鐘後轉入一片石林,這裏的樹木尤其高大遮蔽,極目遠眺只見郁郁蔥蔥,數千岩石錯落複雜的陳設其中,看似無序卻又暗含蹊跷。
季無鳴博覽群書,對奇門遁甲之術亦有所涉獵,一眼就看出此地玄秘。
他不動聲色的眯起眼,低聲道,“瞧着像個陣法。”
“嗯。”少年原地瞧了幾眼,悶悶應了一聲,卻并不畏懼,背着人直直往裏沖去。
季無鳴看他對此頗為熟悉,應當同這陣法打過不少交道,便不再出聲。
果然,少年不停歇的繞着岩石游走,不出片刻,只見周遭大樹換成竹林,岩石分布漸漸減少,林間傳來溪水擊打竹片的滴答之聲。
季無鳴擡頭,兩旁高山仰止,山谷中建了三四座竹屋,四周不少藥田,谷中無人,卻見木牛流馬行走,石磨被機關牽引着“咔咔”自動,碩大踩水車自顧自不停歇往石砌的水池中運着水,還有木鳶被拆解趴在一竹屋院落外,細碎的零件撇的到處都是。
此地離無盡崖僅有三千丈,用輕功至多一刻鐘腳程,季無鳴卻從未聽說過。
少年背着季無鳴往那院落走去,踏進這院落的瞬間,季無鳴隐約聽到有機關彈動的聲音,神色一繃,少年也停住了腳步,站在院門口擡頭望去。
只見屋檐上立着的鳥兒探出頭來,它先是“咕咕”了兩聲,扭了扭頭,張開尖銳的鳥嘴竟然吐出人言:“有病人來了!有新病人來了!”
聲音自腹中傳出,有些發悶,略微滞澀,腔調奇怪,伴随着機關運作的“咔咔”聲響,一字一頓像是卡着喉嚨鑽出來的,聲線還是個老者。
季無鳴方才看出這是只木鳥,眼中不掩驚異,“好精巧的機關術!”
他從南疆走到漠北,即便是自稱諸葛後人的天玄門中,也未必能做出這口吐人言的木鳥。
屋中并無應答,那鳥停頓了片刻,又張開鳥喙在那喊:“有病人來了!有新病人來了!”
半晌,屋裏傳出一個和木鳥一模一樣的聲音,暴跳如雷的吼道,“小雀兒!小雀兒!給我把那死鳥打下來!”
“有病人來了!有新病人來了!”木鳥對抗般的繼續高叫。
“吵死了!閉嘴!我聽到了!小雀兒!”
那老頭不知是在喚徒兒還是喚仆人,沒有得到回應在竹屋內罵罵咧咧,“早晚有一日給這破鳥拆了!”
木鳥還在重複那句話,老頭聽的煩悶不已,生氣的又罵道,“閉嘴!不要叫了!沒看到老頭子腿腳不便嗎!破鳥!扯着嗓子喊什麽喊!你又不是真鳥!你是木頭!閉嘴!木頭!吵死了!我要拆了你!等小雀兒一回來,我就讓他捉了你,送你去見閻王!”
“噗呲——”
季無鳴被這和自己做的機關鳥對罵的場面逗笑,連胸口不住湧上的疼痛似乎都減輕了不少。
悶悶的笑落在耳裏,聲音略微沙啞,令人耳朵一麻。少年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
他被趕去寒潭采藥,遠遠就見到水面上漂浮着半塊木制面具,對岸岩石上躺着個人。
一身殘破的衣裳被血跡浸染已看不出本來顏色,邊上一把黑色斷刀,就連岩石的青苔上都沾染了血跡。
等他走近了,就發覺這人長得實在好,滿面血污也掩不住五官精致。蛾眉螓首,眼尾拉長上挑,嘴唇發白,皮膚卻比嘴唇還要白,閉着眼生死不知的躺在那裏,呼吸弱到幾不可察——讓人瞧着就覺得心軟。
少年眼中閃過莫名的情緒,抿緊嘴唇,連眼尾都往下耷拉了一些。
季無鳴瞧着他面無表情沉冷的神色,以為是嫌自己過吵,連忙說了聲“抱歉”,又道,“我好許多了,你且放我下來吧。”
“……”少年頓了頓,沉默的将他放下。
恰好竹屋裏面一聲機關輕彈的聲響,喧鬧不止的木鳥閉上了嘴,重新縮回了屋檐下。
老頭佝偻着背脊,形銷骨立,面容上大片燙灼傷疤,看着尤為醜陋可怖,拄着蛇形拐瘸瘸拐拐的推開竹屋門走了出來。
老頭看到他們臉色一變,露出一個古怪猙獰的笑容,高興道,“咦!原是小雀兒回來了!我要的藥——”
“都在這裏。”老頭話還沒說完,少年就開口不耐煩的打斷。直接将腰間的竹簍取下,一揚手抛到了他面前。
“哎呀!還是小雀兒最貼心!”老頭往竹簍裏看了一眼,眼睛晶亮,道了一句之後,便喜不自勝的抱着竹簍回屋了,眼神都沒往院中的季無鳴身上落,也絲毫不關心他滿身的血。
季無鳴看這老頭腳步虛浮無力,并無內力傍身,面容又盡毀,着實認不出是哪位前輩。
他收斂心神,轉而看向一邊沉默站着的少年,做出讀書人的樣子,作揖謝道,“此番多謝小雀兒救命之恩。”
“……不要叫小雀兒。”少年皺起眉悶悶的說,看着不大高興。
季無鳴從善如流,“不知恩人名姓?”
少年默了須臾,道出三字:“燕驚雨。”
季無鳴神色一頓,若有所思的眯起眼來。
将他逼下無盡崖的,是他夢中那個白衣俠客,名號天意劍主,如今為正道武林魁首。
其人亦姓燕,名喚燕歸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