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天機谷
02.
季無鳴從未想過,他堂堂一個大魔頭居然還有被逼穿女裝的一日。
——那日他聽燕驚雨道了姓名後,頗為在意,又确實傷重,加上寒潭中受了寒氣,內力凝滞無以為繼,便順水為之留在了谷內養傷。
這谷名為天機谷,內外皆設有機關和奇門遁甲陣法,與外界幾乎無聯系,處于避世狀态,谷中常年只有那瘋癫的跛腳老者和燕驚雨二人。隔三岔五老頭覺得無趣了,便會遣燕驚雨去外面撿一兩個病人回來,治的差不多了就丢出去任其自生自滅。
那老頭一手機關術十分出衆,醫術和毒術卻不下于機關之術。凡是帶進谷來的病人基本沒有治不好的,而凡是能治好的,基本不可能清醒的出去。就算能醒着出去,谷外石林陣法變化無端,便是有意想要記住,不精于此道也難以再進來。
因此這谷中雖然醫治了不少人,卻始終名聲不揚,無人知曉。
“原是如此,難怪蠻在清州待了這許多年,卻從未聽過天機谷名諱。”季無鳴隐瞞身份,只以季蠻自稱。
不過阿蠻是他從小用了許多年的小字,也算不得騙人。
季無鳴看燕驚雨在樹下拿着小臂長短的短柄環首刀練功,步履輕盈、下盤穩健,顯然是自幼習武。他一刀一式沒什麽章法卻狠辣無比,招招往命門上招呼。
若說他輕功卓絕能較南宮晟一二,那麽隐蔽氣息的功法絕對是江湖中數一數二的佼佼者。
能讓季無鳴在尺寸之間才察覺到靠近,這世上除了微雨樓白樓主外,燕驚雨是第二個。
但燕驚雨本人長相是兇悍些,性格也沉默了些,為人處事卻并不像一個刺客。
他上能修補屋檐,下能除草種地,會生火做簡單的飯菜,會燒好熱水任人取用……燕驚雨統共沒幾件衣服,都是穿了許多年的,季無鳴找他借衣服時,他也拿了幾件比較新的給他。
季無鳴心中揣測燕驚雨是刺客的可能性,面上不動聲色的試探道,“燕公子在谷中待了許多年?未曾想過出去看看?”
燕驚雨收刀起身,皺了皺眉,不知想到了什麽,渾身的冷意和兇氣更重了,冷聲回答,“無甚好看,哪裏都一樣。”
季無鳴眼神閃爍,将猜測藏在心中,笑了笑,沒有再問。
天機谷中除了他們三人之外,還有一病人,只是病人身中奇毒,卧床不起,季無鳴跟着燕驚雨去過那人的院落一回,被裏面濃重的藥草味熏了出來,後來再沒踏足過。
初幾日,季無鳴就這樣漫無目的的在谷中摸索,養傷度日。
直到老頭配出那位身中奇毒病人的解毒藥浴,破關而出,有了空閑來給他這個擱置許久的新病人看診開始,平靜的養傷日子就變得不對頭了。
季無鳴雖然早就聽燕驚雨說過老頭有些瘋癫,早些年受過重傷,臉被燒毀,筋脈盡斷,成了跛子,腦子也不甚清醒,卻萬萬沒想到,能不清醒到将他性別認錯的地步。
無論季無鳴糾正多少次,對方依舊我行我素,一口一個阿蠻姑娘,還嘻嘻笑着,頗為得意的道,“阿蠻姑娘莫欺老頭子年老記性差,你這張臉我還是記着的。”
說着便拿出一張畫卷。
畫卷陳舊破損,畫面大概是被水浸泡過,墨跡暈染開來,只依稀能看出是個身量高挑的女子,紅衣紅傘,傘上墜着珠簾,素手折過一枝紅梅,在大雪紛飛中回眸望來,氣質出塵飄然若仙。
便是看不清五官,也能覺出這是個超凡脫俗的女子。
老頭指着畫,篤定的道,“你瞧,這眉眼跟姑娘一般無二。”
季無鳴看着暈染一團的五官,沉默。
視線微移,撇到一旁印章下清晰可見的作畫時間,很是無語凝噎,忍了忍,才穩住心神,算是好言好語的道,“蠻今年二十有四,宣帝二十八年,蠻尚未出生,先生還是莫要說笑了。”
然而老頭作聽不見,固執己見的認定他是個女子,還在他沐浴時,将他從燕驚雨那借來的衣裳偷換成羅裙,還細心的在旁邊放了珠釵銀钿。
季無鳴不肯穿,想要趁夜離開天機谷,一踏出竹屋門,就見進谷第一日見過的木鳶艱難的飛在半空中,拆卸的腹腔裏除了運轉的齒輪機關外,還裝有一架十分大的連弩。
他斂眉四顧,在黑暗中發現數架對準自己的弩機,有綁在樹上的、有懸在房梁上的、還有藏在窗戶後對準他背心的……弩機裝匣的箭矢泛着黑色的森然寒氣。
顯然是塗了毒。
若是全勝時期,莫說是這些弩機,他季無鳴一個人都敢對上衆武林高手,不過是拼個重傷的下場。
然而如今……
他捂住發悶的胸口,咽下喉嚨翻湧的血腥,咬牙退回了房內。
季無鳴不怕死,但不想因為這種奇葩的理由死在這詭異的老頭手裏,他只能選擇繼續留在谷內養傷,打算等傷好一些了,再找機會拼出去。
所幸老頭是個瘋癫的,燕驚雨卻不瘋不傻,每日定時定點的給他準備飯菜。
季無鳴以為事情就這樣僵持着,等某一日烈火焚心,令他疼到昏厥過去之時,才恍然驚覺,那瘋老頭竟是給他下了毒!
翌日傍晚,季無鳴在竹屋中醒來,便發現自己身上屬于燕驚雨的發白青衫已經被換成了月白色的廣袖交領齊腰襦裙。
襦裙做工上等,繡紋精致,紅邊為底,上面隐有流光溢彩,隐隐散發着一股好聞的香氣,鑽進鼻子裏,讓季無鳴胸口的沉悶疼痛都消減不少。
他瞧得出這衣服從料子到做工,并非綢緞莊子裏那些挂在外頭的凡品,而是花大價錢定制的,腰間還特意挂了玲珑玉墜流蘇禁步和絲繡香囊。
這一身沒個一二兩銀子,怕是拿将不下。
然而做的再好,也掩蓋不住這是女子服裝的事實。
“瘋子!”季無鳴啐了一聲,怒從心起,下床打開衣箱,想要找件男裝換上,入目卻是滿滿當當的女子服飾,無一不做工精細,樣式精美,旁邊還放了兩個檀木雕花小匣子。
他一一打開瞧過,一匣子滿滿的環佩香囊、珠釵銀钿,一匣子胭脂水粉口脂蔻丹,還配了一面雕花的琉璃鏡。
季無鳴看着琉璃鏡中的自己,竟無語凝噎:“……”
如此一整套齊全的物什,季無鳴合理懷疑瘋老頭蓄謀已久,只是恰巧他這麽倒黴,符合老頭心中所想,于是被用盡手段逼着穿上了女裝。
這麽一番折騰,他怒氣反而平複了不少,聞着不知是從香囊還是衣服散發的香味,無奈的按着額頭走出竹屋,就見對面的院子裏,老頭正不修邊幅的坐在地上修理木鳶。
他聽見動靜回頭,露出個自鳴得意的古怪笑容,“嘻嘻,你瞧,老頭我火眼精金,說你是女子便是,你瞞不了我的。”
季無鳴:“……”
他已經懶得耗費精力跟這個瘋子争辯了,只是無力的問,“誰給我換的衣服?”
“自然是小雀兒!”老頭說着揚聲便喊來燕驚雨。
燕驚雨在竹林裏練功,一身薄汗走出來,看到季無鳴愣了一下。
季無鳴知道自己五官精致,尤其一雙與母親極為相似的桃花眼,不笑時自帶三分笑意,笑時潋滟春光,加之修煉的功法比較邪門,他喉結精巧,并不紮眼,雖然身量比常人還要高一些,面容卻有些雌雄莫辨。
正是因此,他才戴上了面具。
這些年臉張開了一些,不似少年時的過分秀氣,但季無鳴透過琉璃鏡看過,除了身高之外,他穿上女裝并不違和,反而多出幾分灑脫和英氣。
這麽想着,他見燕驚雨怔愣,撇他一眼,沒好氣道,“你與我換的衣服,早就瞧過了,還發什麽呆?”
燕驚雨眨了眨眼,難得臉上薄紅,露出些窘迫。
他收回視線,飛快的解釋道,“衣服上熏的香能壓制你體內的毒。”
季無鳴出來時已經有了猜測,也不算意外,“難怪。”
“嘻嘻,老頭子我聰明吧?”老頭無視季無鳴陰沉的表情,拾起一塊木齒輪看了看,搖頭晃腦的說道,“阿蠻,姑娘家家的,有一腔闖蕩江湖行俠仗義的俠氣是好事,扮作男裝作甚?你瞧瞧我給你備的那些裙子,哪一條不比男人的衣衫好看?”
“你放心,若是江湖上有人膽敢多說些什麽,老頭子拿最烈的毒伺候他,保管治的服服帖帖的!”老頭笑眯眯的說着,瘋癫之下神色頗為認真,也不知透過他看到了誰。
季無鳴深深看了他一眼,終究沒有多說。
反正他遲早是要離開這裏的,與人争辯不過徒廢口沫,還不如趕緊養好傷,尋找出去的法子。
好在這瘋老頭在逼他穿女裝外,倒也沒多管過他,甚至在他穿上女裝之後,對他的待遇好了起來,時常來給他診脈。
一晃月餘,天氣逐漸轉涼,季無鳴的襦裙都換成了稍微厚一些的襖裙,他身上的外傷好了大半,卻發覺內力怎麽也凝聚不起來,一運功便覺得經脈滞澀,胸口發悶。
他墜崖前硬受了燕歸天的天意劍訣,內傷确實比較重,且體內蠱蟲伴有蠱毒,這種因為莫名緣故一時無法運轉內力的情況也曾有過,他不作他想。
直到隔壁中毒卧床的病人都爬起來出谷了,自己卻還是只能凝出一小股內力時,季無鳴察覺出不對勁。
他第一反應便是老頭又在他身上做了手腳。
他擰着眉出門去找老頭讨要說法,結果這老頭也不知是心虛還是怎樣,躲起來連個鬼影子都見不到。
季無鳴氣的嘔血,最終決定死馬當活馬醫,先去找燕驚雨問一下。好歹耳濡目染多年,總能知道些情況。
他找到燕驚雨的時候,對方正在收拾離谷病人住的房間。
那病人整日藥浴,房間裏充滿了濃重藥味,即便是如今開窗透氣,也經久不散。
季無鳴掩鼻屏息進去,就見衣箱大開,裏面整齊疊放着一件玄色衣袍,上繪青面獠牙的野獸圖騰——同他夢中所見一模一樣。
“幽冥教!”季無鳴臉色一片陰森寒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