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軟筋散

06.

季無鳴深深看了燕驚雨一眼,燕驚雨不閃不避,眉眼深沉。

季無鳴心內發沉,面上卻反而笑起來,他眼睛半眯,眼尾無端帶起一片豔色,眼底卻凝着淡淡的冷氣和殺意。

青衣少年眸色微深,面無表情,只唇角微不可察的抿緊了些。

“怎麽知道的?”季無鳴問。

燕驚雨如實回答:“大哥随身帶了一面具,同我在寒潭中見過的一樣,裂口正好能拼湊起來。他們說那是邪宮宮主季無鳴的。”

“哦,原是這樣,我還以為那面具盡數落在無盡崖上了。”季無鳴當時奄奄一息,能爬出寒潭都是因為本能驅使,自然沒閑心去關顧寒潭中掉了什麽。

他挑起唇角,頗有興致的問,“他們還說了我什麽?”

“說了八門十一派圍攻的事情,我并未仔細聽。”燕驚雨事無巨細,将前因後果都交代了一遍,“後來便是又說回幽冥教之事,大哥問我在天機谷中生活,我不想多說,便上來尋你。”

季無鳴“哦”了一聲,神色莫名的看了他幾眼,“如今你已知曉我的身份,當如何?”

“不如何。我只是想問便問了,并無目的,也不因誰而來。”

季無鳴不說信與不信,只是笑着,一雙桃花眼中潋滟一水春光,那笑浮于表面不達眼底。

燕驚雨眉頭一皺,心中騰起煩悶,忽而道,“你若不想笑便不笑,若不想答便不答,我不會如何。”

季無鳴一愣,心裏将他這話逐字讀了一遍,看着他憋悶的神色,倒是真心實意的笑了起來。

他勾起燕驚雨瘦削的下巴,微微湊近了一些,含着幾分懶散的笑意半真半假的問,“你這小子,脾氣大的很。你可知邪宮宮主究竟代表什麽?”

燕驚雨被他笑容攝了一下,嘴角抿了抿,移開視線,悶聲悶氣的答,“天下人人得而誅之的大魔頭。”

季無鳴笑容淡了一些,收回手倒了杯茶,托着茶盞手指指了指他,“你瞧,你也曉得。先前同大魔頭吃面,如今同大魔頭吃茶,天下人人得我而誅之,你不趁我此時內傷未愈殺我,更待何時?”

最後四字落下,他唇角泛起譏笑,眼中潛藏多時的殺意霎那迸濺而出,明明未着武器,卻仿若有一把出鞘的利刃懸于頸間。

殺氣中心的燕驚雨立刻就繃緊了肌肉,內力在經脈中自行運轉起來。

就在季無鳴以為他要動手之時,少年卻只是埋下了頭,聲音沉悶的道:“你不是。”

季無鳴有些錯愕:“我并非好人。”

燕驚雨:“我也不是。”

季無鳴:“……我殺過許多人,有些人該死,有些人罪不至死,有些人想要殺我被我反殺之,也有些僅僅是形勢所迫,我不殺他,他卻因我而無辜枉死。有人被我所殺,有人因我而死,我早已罪孽深重,死有餘辜。”

“我也是。”燕驚雨擡眸直直的看着他,聲音發沉發悶,細細聽來竟有些沙啞。

季無鳴看着他深色的瞳孔,莫名從他眼中看到了幾分悲傷。

季無鳴頓了頓,未曾深想,話已出口,“你是刺客?”

燕驚雨眼瞳睜了睜,抿緊唇沉默不言:“……”

季無鳴卻已經有了判斷,“你先前說你長于南疆,我恰巧也在南疆待過數年。我瞧你身法輕盈,一招一式大開大合皆是殺伐果決,顯然精于暗殺之術,而微雨樓建于南疆,以懸賞暗殺在江湖聞名。”

“想來你當年流離失所,定是機緣巧合拜入了微雨樓。”

季無鳴看他默認的樣子,忍不住調侃,“微雨樓刺客皆以代號承接懸賞,代號順序越前代表暗殺之術越好,代號後的刺客并不固定,彼此之間按照強弱排名,排名前列方才有樓主以十二地支賜名。不知驚雨在微雨樓中排行多少?”

燕驚雨臉色窘迫,半晌才道,“……我十四五便已離開微雨樓,并未完成多少懸賞,即無代號也無名氣。”

“如此。”季無鳴端起茶盞,倒是對這個回答并不意外。

自他聲名鵲起,多少人懸賞過他的項上人頭,然一次又一次,懸賞金額不知往上翻了多少,至今仍高挂榜上,無人拿下。微雨樓向來賺錢不管敵我,白微雨更是如此,便是她自己的巨額懸賞也敢挂在樓裏。

因此,季無鳴同微雨樓刺客交手過多次,以弱到強,上代十二地支中的卯被他當場斬殺,這才斷絕了前赴後繼的刺客。

燕驚雨在天機谷中待了三年,終日被瑣事煩擾,雖說不至于功夫不得寸進,但一身殺氣肯定是會被磨練,不如以前重。

季無鳴判斷,燕驚雨要麽是排行前列的刺客,或許還是十二地支之一,要麽就年紀尚小,出山少,還未進入排名行列,不曾揚名。

聽他回答果然如此。

季無鳴輕啜茶水,心中所想面上半點不顯。

燕驚雨似乎是沉郁太多年,一朝遇上看破他的身份又不鄙薄的人,便忍不住想要傾吐心聲。

他悶聲說道,“燕南行并不喜我,也不願我用這一身功夫,才将我送入谷中,讓我磨去戾氣後才能歸家,不若,便當他幼子在十數年前已經死了,不準我再回南寧。”

燕南行便是燕驚雨和燕歸天的父親。

季無鳴眯了眯眼,毫不客氣點評,“姓燕的自诩正派,俠名冠絕天下,可我看不過沽名釣譽之徒。”

一點都未因是燕驚雨的父親而言語收斂,反而更加肆意毒辣。

燕驚雨擡眼,并未生氣,反而流露出淺顯的歡喜,認真點頭,“嗯,我也不喜他。但母親和大哥都待我極好。”

兩人說話間,氣氛逐漸轉好,絲毫沒有先前蓄勢待發之感。

燕驚雨離開之時,走到門口又停下,欲言又止,有些遲疑的道,“老頭給你的香,你不要再點了,我聞得出,摻了軟筋散。”

季無鳴神色莫名的看他,“老頭不曾給過我香。”

燕驚雨面露不解,“可我分明聞見……”

季無鳴想起先前只有小春來點過熏香,臉色一變,哪還有什麽不明白的。他冷着臉色出了門,在門口四顧,才從門下地縫中尋到一截快燃盡的熏香。

這香放的巧,不仔細尋找并不能看到,難怪燕驚雨只聞其味卻四顧不見。

燕驚雨肯定道,“是軟筋散。”

“好啊,原是家黑店。”季無鳴冷笑了一聲,将香丢在地上。

二人匆匆下樓,果見桌上杯盤狼藉,三個都昏迷不醒,燕驚雨撇了眼,眼神流露出不明顯的疑惑,不過他并未出聲。

櫃臺空空如也,後廚倒是動靜頗大,最先說話的是個陌生的男人,他道,“先前那後生進來可吓煞我也!幸虧我平時将東西收檢嚴實,否則便露餡了。你個惡婆娘,平時機靈,那會兒怎不曉得多攔着點。”

“我哪攔得住?”老板娘拉長了嗓子罵道,“你不瞧瞧多兇神惡煞的主,他直奔廚房而來,我能怎麽辦?只能盼望着你機靈點。”

“爹爹,娘親,你們別吵了,我餓了。”軟糯的女孩聲音聽起來天真嬌憨。

她一說話倒是将老板娘的火力吸引了過去,“你個死丫頭,叫你多事。我讓你拿衣服給他們,你偏偏偷拿我壓箱底的那件。等會宰那女子時,給我把衣服先扒了,若是沾了血腥,仔細你的皮。”

“好嘛,我便是瞧她好看的緊,只那衣服能勉強配她。”

“你這死丫頭什麽意思?”老板娘尖聲喊道。

小春立刻告饒,還提主意道,“娘親,她穿來那件衣服我已經洗幹淨了,看着比這件還好看嘞!”

“最好是。”老板娘哼了一聲。

小春趁熱打鐵,“她的皮囊和眼睛我着實喜歡,娘親,等會受個累,剝了給我罷。”

“眼珠給你就是,皮囊你要着作甚?我瞧那皮囊也甚是歡喜……”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的打着商量,仿佛是在說什麽珍珠物什,而非一個人。

被當場瓜分幹淨的季無鳴氣極反笑,斥道,“要我的皮囊和眼珠?就不知你們有沒有命拿!”

他反手抽出燕歸天的天意劍便殺了進去。

燕驚雨摸出腰間匕首後腳跟進去,就聽幾聲驚呼,寒光四溢,先是磨刀的壯漢被一劍砍了右手,老板娘“哎呀”了一聲倒地,被他轉手挑斷手筋腳筋,小春見狀摸了一把剔骨刀兇神惡煞砍過去,被季無鳴一腳蹬飛,撞在牆上。

“把他們手筋腳筋全都挑了,省的跑。”季無鳴将用的不趁手的天意劍丢給燕驚雨,捂着發悶的胸口咳嗽了兩聲,臉色微寒,神色冷厲。

燕驚雨提着劍沉默上前做事。

三人躺在地上怒罵。

季無鳴回眸一笑,眯着眼道,“不若把舌頭也割了,耳根清靜些。”

三人看青衣少年面無表情似乎要照做,頓時臉色煞白的緊緊閉上嘴,不敢再出聲。

季無鳴将慘叫聲抛在腦後,快步從那憋悶充斥着血腥味的廚房出來,就見老頭好端端的坐在桌子上吃着酒。

季無鳴眉梢一揚:“你沒着道?”

老頭一臉古怪的看他,“我終日玩藥弄毒,豈能被這點小把戲騙了?第一口便吃出來了。”

“那你裝暈作甚?”季無鳴沒好氣的翻他。

老頭比他還理直氣壯,“我一把老骨頭,腿還瘸着,手無縛雞之力,自然識時務者為俊傑。”

“你是老骨頭,可你邊上二人不是。”季無鳴拆穿他。

“你又不喜歡他們,我提醒作甚?”老頭哼哼,“反正不過蒙汗藥摻了點軟筋散,要不得性命。”

“再說了,小雀兒在谷中第一年曾以軟筋散果腹,并不會被迷,你又吃了我做的解藥,莫非兩個人還打不過這些雜碎?”老頭得瑟不已。

季無鳴從怔忪中回過神來,陰恻恻的看着他,忽而露出一個笑,“這便是你在我房中熏滿軟筋散的原因?”

老頭霎時噤聲:“……”

那一瞬間,他仿佛看到了地獄十面閻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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