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大雪
26.
如同季無鳴所說,燕歸天是個正人君子,他做不出背後議人是非之事。往日林月知未曾在他面前做過惡事,又加上圍攻無盡崖之事被他和南宮晟察覺出有不少端倪,他心中有愧,即便林月知身份暴露,他驚駭萬分,也不會将此事宣之于衆。
只是找借口将雙方暫且分割,再做打算。
燕驚雨敏感,第一時間就察覺到大哥的不對勁,自是向來不是追根究底的性格,抿緊了唇,只沉默的喂馬等待官兵到來,未置一言。
至于南宮晟,他再聰明也不是燕歸天肚子裏的蟲,做不到對方想什麽都知道,他與燕歸天能成為好友,便是因為對方這番世間少有的赤膽正義,他一邊嘆服,一邊又咬牙。
其實即便他知道林月知的身份,除了會稍加利用之外,也不會有什麽。
南宮晟是少爺出身,江南本來就多富貴,南宮家尤其。他家中世代人丁凋敝,不是沒出過女子當家,自然也便沒有什麽家業傳男不傳女的陋習。
他出生的晚,懂事的時候,長姐已經掌握了家族商業命脈,離家主也不過是個改口的差別,二姐亦是能獨當一面。南宮晟這個唯一的少爺,并沒有因為男丁的身份,就被敲上繼承人的帽子,從小他家人就告訴他,家業能者居之,不服,自己去争。
南宮晟少年叛逆時,也曾被慫恿着去争過,然後就将父母分到他名下的鋪子良田全部輸給了姐姐們,自此兩袖清風荷包叮當。他現在能豪擲千金,不過是他徹底絕了繼承家業的心思之後,父母姐姐們的接濟補償罷了。
南宮晟初與燕歸天相識,便是輸了全部家當之後,頗為郁悶的在酒樓買醉。
當時他身邊那些纨绔少爺們,一個勁的說他兩個姐姐壞話,說什麽女子是外人,終究要嫁人,家業豈非是送給夫家這些話。南宮晟那時心情郁悶,尚且未曾轉過彎來,即便沒有附和那般話,心中卻難免沒有想法。
是燕歸天聽得越來越離譜,站出來點醒了他,他道,“都是父母所出,一樣的血脈,就因為對方是女子便不同了嗎?如爾等所說,男子亦是女子所生,那豈非更駁雜不堪?若真覺得不甘,合該證明自己才是,而非在此嚼舌根,說些诋毀的話來寬慰自己,讓人覺得家業交到你們手裏,才是要凋敝。”
“七尺男兒,應當堂堂正正。”
南宮晟被點破心中所想,也覺得窘迫和不甘。他最初同燕歸天做朋友,是想陰暗的看他那些冠冕堂皇的話背後,他自己又能做到多少。
結果,相處的越久,他越清楚的明白,燕歸天就是世間少有的那般端正的君子,讓他在佩服之餘,越覺出自己心內的不堪。
就如方才之事,燕歸天覺得莫古通死可以,卻該死的堂堂正正,而不是被做成藥人折辱。南宮晟卻覺得做成藥人折辱都過輕了。
當日被擒住的悅來客棧那惡徒一家三口,他在安陽城城門口給了銀子,讓城門士兵押送去縣衙,其實并沒有,他給銀錢的時候,塞了張字條,實則是讓他們送到了微雨樓。
他進城之後馬不停蹄去了微雨樓,順手請了一位刑訊手段激烈的刺客将那三口惡徒好一番折磨,也算是為他們手裏那些無辜喪命的過路人報仇了。淮陽城時,他匆匆跟着燕歸天離開去微雨樓,也是怕事情暴露,順便讓人送那被折磨不成人形的惡徒三人歸西。
世上像燕歸天全無陰暗的人,還是少數。
南宮晟看他有意将燕驚雨與季無鳴他們分開,也只以為是燕歸天覺得林月知手段過于激烈,怕燕驚雨這位未及弱冠的弟弟受影響。
他壓根就沒想到林月知身份有異上去。
泗水城的官兵來的很快,帶隊人他們竟然也熟悉,正是淮陽縣衙裏的宮一,看他一身新的官服,竟然是升官了,已經取代鄧捕頭成了縣衙除縣老爺和師爺外的一把手。
朝中有熟人好辦事,宮一親自進行取證詢問,很快便結束了。
燕驚雨全程寡言少語當個背景板,等宮一重複一遍又修改證詞細節後,便拉着自己的馬轉身離開,竟是不顧三更天,片刻也等不及想進城。
燕歸天立刻叫住,“天色已晚,城門關閉……”
燕驚雨翻身上馬,頭也不回的道,“我先到城門口等。”
“驚雨!不日總能再見,何必急在此刻!”燕歸天大步跨過去。
南宮晟也被燕驚雨說走就走絕不猶豫的作風吓了一跳,同樣也規勸,“便是一早出發,也耽擱不了多少時辰。”
燕驚雨不聽勸,只低聲道,“我先走,城內見。”
這三更天不見光的,燕歸天怎麽可能讓他深夜走單騎,抓住缰繩,聲音難得有點強硬,“燕驚雨,你下來,莫叫我擔心。”
燕驚雨歪了歪頭,語氣耿直奇怪道,“有什麽好擔心的?”他一個人也不是一天兩天了。
燕歸天聽出他話中之意,只覺得喉嚨中一哽,半晌才艱澀的道,“先前……是哥哥沒用,沒能早點尋到你,讓你吃了許多苦。只是我終究是你大哥,你年歲尚小,我怎能安心讓你離去?——你且放心,楊家村的案子受害者衆多,必定得上報,官府也要阿蠻姑娘配合調查,他們暫時不會離開泗水。人反正在那,你不必急在一時。”
燕驚雨坐在馬上歪頭看了他許久,因為沉思,左手大拇指指腹無意識的摩擦着食指指骨,似乎在衡量他話中成分真假。
燕歸天一瞬間仿佛回到了數年前微雨樓初見對方時,纖瘦的少年穿着單薄的衣服跨坐在牆頭,臉上、拳頭上還沾着溫熱的血,五官兇戾眼神嗜血,仿若一頭被圈養的餓獸。
小少年低眉面無表情的看着他,衡量着他話語真假。
良久,他才開口用沙啞的聲音問了句,“為何尋我?求財?還是,殺人?”
短短一句話,沒有什麽希冀,平靜的無波無瀾,沒有憤恨沒有質問也沒有殺意。
燕歸天想起時,還是忍不住如同當時年少的自己,濕了眼眶。
燕驚雨最終同意了,下馬,卻也直言不諱道,“大哥不想我與阿蠻接觸。”
燕歸天眼神閃了閃,他不擅長說謊,只能沉默片刻,才吶吶道,“驚雨,大哥不想瞞你,我并非不讓你與她們接觸,只是……前輩亦正亦邪,行事作風皆由心意,林……林姑娘亦如是。本來也算不得錯,我一外人本不應多加置喙,然則你是我弟弟,年歲尚小,對事物還沒有自己的判斷,因此……”
燕歸天沒将話說盡,其中意思卻很明白。
燕驚雨不笨,剛剛已經想明白前因後果,他直接便道,“不管大哥知道了什麽,都不必如此。”
“我……”
燕歸天還要說什麽,在燕驚雨沉靜的黑眸中卻是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我沒吃苦。”燕驚雨突然風馬牛不相及的吐出四個字。
燕歸天愣了下,才反應過來是回答先前他說未能早點尋他的話,燕歸天臉上閃過愧色。
燕驚雨平靜的繼續說,“我走的路,都是我自己選的,是正是邪,都與大哥無關。”
他說完,便不再看燕歸天怔然的表情,拿了行囊袋裏的幹糧,走到默默看熱鬧的宮一身邊。
陡然被陰影籠罩,宮一——官渡鴻看着這個曾把他打的很慘的少年兇神惡煞的面容,控制不住的咽了口口水,有點慫。
他心裏喊着林月知大人快來救命,面上還是端的住官差的穩當,淡淡的問,“有何事?”
因為緊張害怕,他聲音不可避免的與往常不一樣,流露出屬于官渡鴻的本音,不過沒人注意。
他的那群同僚們報團瑟瑟發抖,對于他還能這麽強硬的發問,那叫一個佩服。
燕驚雨也沒聽出來,只回答,“借火。”
“哦。”官渡鴻僵硬的轉回頭,那少年就這麽在他邊上坐下,開始烤饅頭。
同僚們卻只覺得不愧是捕頭,就是這麽淡定,他們先前居然還覺得宮一這小子不行,真是看走了眼!
一個美麗的誤會,暗中卻提高了官渡鴻的威望。
燕驚雨想着明日一早就進城,然而天公不作美,總是有突發的情況打斷計劃。
翌日清晨,突如其然的一場鵝毛大雪封了城,阻隔了本來約好的相見。
北邊向來寒冷,在雲山頂之時,往年九月份就能見着雪,今年他們一路往南,沒想到雪也似乎為他們讓路,直到入了十一月才見到。
這場姍姍來遲的雪,卻是下的分外大,紛紛揚揚的,一個晚上不停歇,将整個泗水城裹上一片銀霜,那雪深的能沒過腿肚子,城門都被堵的打不開,卻還是沒有減小的趨勢,反而像是得了樂的孩子,越來越肆虐,引動狂風呼嘯,一早上不知多少招牌被吹砸在地,碎的稀巴爛。
季無鳴看着外頭的大雪,悠然嘆了口氣。
他想:燕驚雨應該不會偷偷哭吧?
燕驚雨哭沒哭不知道,卻是有人撚着一張墨跡未幹的畫像,念着“季蠻”二字,笑出了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