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離寺
58.
季無鳴話一出,禪房內便是一靜,無一人出聲,便是連呼吸聲都下意識的收緊放輕了。
此人能是誰呢?誰也不敢猜。
最後還是慧琳大師閉目念了聲沉重的佛號将凝滞的氣氛打破。
陸浣溪長長吐出一口氣來,拂塵微楊,鄭重說道,“不論此人是誰,又是何目的,都已是中原武林大患。他日若再見,吾必定全力以待。”
“确實如此。”中原人向來內斂,說話拐彎抹角的,連表态也如此。季無鳴識趣的沒有再繼續這個話題。
陸浣溪忽而又是一嘆,她已經知曉自己曾随手救過的那個異域女人便是叱羅婵,慚愧不已:“怪吾識人不清,未能細查,将禍患帶入少林……”
慧琳大師擡手制止了她後面的話,撥弄佛珠道,“尊者本是好意,也未曾想被人利用,一片真誠錯付賊子,哪有怪施恩之人的道理?還望尊者切莫因此番無端之禍,便草木皆兵,不再施恩。世間需要如尊者這般仁善之人。”
他說着又苦笑了一聲,主動交代道,“天災無可追,人禍有因由。叱羅婵為真經而來,只要在《天陽真經》上阕在少林一日,便總有被她尋上門的時候。”
陸浣溪驚訝萬分,“可是楊添學所創那本《天陽真經》?我原以為只是話本故事,竟不想是真的!”
楊添學在深宮裏當太監總管,只隐隐聽聞他武功不凡,卻少有人當真。直到先前的話本案,有關楊添學的種種傳言在甚嚣塵上。
傳言真真假假不可辯駁,當真的大多是市井和那些在江湖混的馬馬虎虎的,真正坐在高位的,早已知道話本這種東西的尿性,只聽個趣兒。
無盡崖一事,不就是鮮明的例子。
季無鳴如果不是親自得到了證實,他也是不相信話本裏編排的事情,居然有多半是真的。
現在想來,先前的那出話本案,很有可能是叱羅婵的手筆,為的就是找失落的《天陽真經》上阕,将改制的《血魔功》功法缺陷完善。
前因後果都交代了,解了心結的陸浣溪主動告辭離開,禪房內剩下的季無鳴和燕驚雨卻是被慧琳大師留了下來。
慧琳大師将眼睛全睜開,季無鳴這才發現這位大師有一雙如琉璃般剔透的眸子,在光火映照下,仿佛能看透人心。
“《天陽真經》上阕已被叱羅婵盜走,嵩山在封郾城境內,消息傳入洛陽至多只要半日。”慧琳大師重新垂眸,半搭着眼皮拇指撥弄佛珠,“據貧僧所知,六扇門能用之人不多,總兵護江豐、副都統沈沒舟早在數日前就以護送三王子棺椁之名,随使臣前往漠北,薛監守留守洛陽,能調來處理此事的,只有負責‘追捕刺客’的江都統。”
“算算時間,至多明日就能進城了吧。”
季無鳴心念一動,即慶幸來的是江緒而非糾纏不休的薛天陽,又因為來的是江緒而頭疼。
雖然和皇帝有了協議,是“假借通緝”引蛇出洞,雙方各取所需,必要時候還很可能交換情報,但如果負責追捕的是薛天陽,這厮極有可能公報私仇,皇帝估計也是顧忌這些,才讓江緒堂堂一個都統負責這種小事吧。
偏偏是江緒。季無鳴心中嘆氣。
他還是沒想起來,十四歲之前到底和江緒有過什麽淵源,而且……他餘光瞥向燕驚雨,少年雖然面無表情,那雙黑憧憧的眸子卻在聽到“江緒”兩個字的時候,飛快的掠過了一絲殺意。
多事之秋,不宜再生事端,要不然沒完沒了的,果然還是直接避過吧。
雖然季無鳴大概知道,就算他在江緒面前露了臉,江緒估計也會當做什麽都不知道任憑他離去;燕驚雨也不是不管不顧之人,對江緒再不滿也不會動手給他留爛攤子。
季無鳴可以不在乎江緒,卻不能不在乎燕驚雨。
他不想這個少年受委屈。
“多謝大師告知,阿蠻謝過了。”季無鳴抱拳拱手鄭重謝過之後,眼中又帶上了幾分探究之色。
《天陽真經》被分為上下阕,下阕在叱羅婵手中,而上阕楊添學是留在宮中的,這是皇帝親口所說的。
皇帝沒有必要在這種事情上撒謊,少林的那闕《天陽真經》……
“确實是真的。”慧琳念了聲佛號,目光落在他腰側那把佛刀上,平靜的述說道,“當年師父圓寂之時曾将我叫入房中,問了我三個問題,我皆無法作答。”
“師父将此刀交于我,道:‘來日若有人解答出此三問,便将此刀交付,讓其為它尋一個明主’。小僧等了不久,便遇上了能解答三問之人,此人,便是陛下。”
慧琳說着,忽而露出一個笑來,“此刀名為不渡,不渡天下蒼生,不渡萬般苦厄,只随心而往,引渡己身。”
“我師兄心思通透,閱前塵算未來皆只覺悲鳴,他欲以佛渡世人,卻發覺佛無法渡世人,于是便自渡而去。”
季無鳴聽到此處有些唏噓,“凡人食五谷雜糧,有七情六欲人生八苦;神佛悲憫天下,以萬物為刍狗,百餘年也不過彈指一揮間。從未曾真正理解過,又何談輕飄飄的一句渡蒼生渡苦厄?”
林月知不喜歡正道,尤其不喜歡少林,說少林寺的所謂高僧不過就是群嘴裏說着衆生皆苦,卻什麽都做不了,還總是站在高處俯瞰着他人,批判着他人所作所為之人。
壞人放下屠刀回頭是岸,好人卻總在苦海浮沉歷經磨難。聖人還曾有言,以德報怨,何以報德?當以德報德,以直報怨。
然而世人往往用以德報德約束他人,然後做出以怨報德之事。
“神佛确實渡不了世人,只有規矩律法才能約束人性。”季無鳴淡淡的陳述自己的理解。
慧琳怔了一下,随即露出一個慈悲的笑,起身雙手合十半阖目行了個端莊恭敬的佛禮,“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慧琳枉費禮佛三十餘載,竟不若季宮主看的通透,慧琳慚愧,受教了。”
“小僧如今明白師兄是以各種心境問出的那樣三問了。”
季無鳴不意外被叫破身份,其實他覺得自己并沒有刻意做隐瞞,無論是說話的聲音,亦或是走姿身形……反而是被扣上“季無鳴的妹妹”這樣莫須有的身份更叫人莫名。
季無鳴沒有問佛刀不渡的前主人慧安問了什麽樣的三個問題,從現在少林已經暗中成為朝廷勢力來看,他大致能猜到一些,無非便是入了世經歷過了人世的苦難,對真正的渡世有了幾分了悟罷了。
慧安自渡,大抵是為了警醒同門,抱着佛祖割肉喂鷹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心态吧。
此事告一段落。
季無鳴回廂房之後開始收拾行李,打算一早就出城,免得遇上江緒。
他本來是想将那兩位重傷的正道大俠丢在少林養傷,卻不想燕驚雨去跟他哥道了別,這位武林盟主驚的直接從床上滾到了地上。
“小弟你要去哪裏?我随你一起!”燕歸天都顧不得摔疼了,急急抓住燕驚雨的衣袖,生怕這倒黴孩子一溜煙跑了。
南宮晟也在床榻上魚一般的挺了挺,“燕弟,還有我,我傷好多了,可以做馬車。”
燕驚雨沒有對自家親大哥露出的嫌棄沒有遮掩的全給了南宮晟。
他面無表情的凝視,“我們被通緝了。”
南宮晟自然不放棄:這要是被落下了,他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見着林姑娘呢!本來林姑娘就不待見他,時日已久不就将他忘到九霄雲外去了?他可是真心求娶林姑娘的!
南宮晟眼珠子一轉,有了主意,“你們被通緝,大街小巷都會張貼你們的畫像,到時候進不了城便只能風餐露宿……你這個兒郎自是無所謂,可阿蠻姑娘如花似玉莫非也要如此?燕弟啊燕弟,你當真忍心?”
燕驚雨神色微動。
南宮晟當即乘勝追擊,“燕弟,你們此番應當是要往南去吧?我南宮家基業便在南方,永安票號在北邊或許名聲不響,但在南方那是最大的票號!而且除了票號,我家亦有涉及當鋪、錢莊、傳驿、酒樓等,我在南方朋友很多,也有辦法讓你們進城!”那就是金錠的力量!
當然,最後一句話南宮晟是沒說的,只胸有成竹的看着燕驚雨。
他也确實胸有成竹。
響應兄弟圍攻無盡崖之前,南宮晟在南方混的很開,他身家豐厚,又出手闊綽,常組織各種文會武會拍賣會,名頭确實響亮,也多的是拿他手短之人行方便。
燕驚雨意動了,他沉默了片刻,轉身出去。
燕歸天焦急欲喊,南宮晟卻付之一笑。
然後輕輕吐出兩個字,“能成。”
“阿蠻,”燕驚雨回到廂房躊躇的看着季無鳴,“我想帶大哥一起走。”
“……和南宮晟。”
季無鳴意外的看過來,得知一切之後沒猶豫的一點頭:去南方帶上南宮晟确實會方便很多。
翌日,季無鳴和燕驚雨裹着黑披風戴着慧琳送的鬥笠,一人牽着一匹馬,一人站在拉車的驢前,而燕歸天和南宮晟被搬上鋪滿稻草的驢垃板車。
就是那種——放眼能瞧見還有星星的夜空,依舊跳躍的火把光映照下,數十顆閃亮的燙着結疤的頭——的板車。
燕歸天實在丢不起這人,掙紮着坐了起來,讨要鬥笠沒有倒是得了陸浣溪送的草帽。聊勝于無,他戴好順手往下狠壓擋住臉。
一動不能動的南宮晟突然的瞪大了眼:“……”說好的馬車呢?
季無鳴一眼看出他的表情,“知足吧,這還是慧音大師知道你們要走,叫弟子連夜下山去農戶家弄來的。”
道別之前,慧琳突然開口,“若有一日,季施主見到了我那離寺的後輩,還望施主替貧僧捎一段口信。”
“少林不會再有莫古通了。”
衆和尚以為慧琳一言是将邪僧徹底除名,只有少數幾人聽明白了他未盡之意。
少林不會再有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水匪;不會再有家破人亡認賊作父的少年;自然也不會再有殺師叛寺的邪僧莫古通。
神佛不渡蒼生苦,唯有律法渡世人。
作者有話要說:莫古通解決(x)
古代的寺廟問題真的很大,當和尚不用繳納賦稅可以逃兵役躲避追捕……導致了很多問題,混江湖其實也差不多,大部分都是些不法分子。所以古代統治者有相當一些滅佛的,然後搞招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