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初中(九)
走的那天下了雨,夏日的雨一般是突如其來,且大如傾盆。然那天不大,淅淅瀝瀝下了幾點,電閃雷鳴全未出現。倒還清涼。
林父來接他們,将東西放好。他踩離合挂檔,緩緩道:“家裏來了一位客人,已經安排轉去你們班念書。”
頓了一秒,從後視鏡看林渡:“多帶着他玩。”
梁語還不知曉是誰,睜大眼睛問:“林爸,是我家的客人嗎?”
“是你林媽朋友的孩子。”林父說:“家裏出了點事,過來念書。”
老巷子裏沒多少同齡的玩伴,梁語一塊兒長到大的,也不過一個林渡。這廂她來了興趣,扒着前排座椅,又問:“是男生還是女生?”
林渡沒說話,但也順着看去。
“男生。”
林父笑了笑:“比你倆小三個月。”
“六月生的呀。”
梁語碰了碰林渡的胳膊。
林渡明白她的意思,前幾日她在李叔那裏得了本雜書。寫着各種星座大法和命相之說。其中一句,生在六七月的孩子,脾氣暴躁。
回到家,見着了人。幾人進院兒裏,林母正切好水果,還放了冰鎮飲料,林父介紹道:“這是衛野。”
梁語想,脾氣暫且不說,名字聽起來是挺躁的。她舉手打招呼:“你好,我是梁語。”末了,笑說:“可以叫我耳耳。”
家人鄰居都這麽叫,于是脫口而出未覺有異。林渡默然一瞬,跟着開口:“你好。”
衛野同林渡,确實是沒見過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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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之後談起這時最初的印象,衛野說林渡深沉,不像該有的年紀。而林渡說他憨直,和名字相去甚遠。
憨直是真的,但脾氣暴躁也是真的。彼時初見,衛野走近一步,像只敬禮的小熊,認真嚴肅:“耳耳,林渡哥,你們好。”
他胖一些,算得上魁梧,不說話時看着挺唬人。
林父林母在一旁也笑,招呼着做下吃東西,圍坐着石桌。梁語才啃了塊西瓜,外頭梁父喊:“吃飯了!”
梁語便也高聲應:“吃什麽呀?”
“白菜!”
梁語喜歡吃這些個青菜白菜的,但今天林母在家,她還想吃林母做的飯,于是說:“林媽,我待會過來啊。”
林母含笑應,眼見着她三步兩步跑出院子,回家舀了碗飯,又堆金山銀山似的堆了一層菜。
後來坐下一塊兒吃,梁語問新的小夥伴,他打不打籃球。之前跟着梁景學的球,忘了大半,再過兩天就開學,實在要好好玩一下。
衛野說不會,他喜歡踢足球。
她咬一口肉,那可惜了。
誰知這可惜才沒過多久,回去梁父就跟她講,想給她報興趣班,學戲曲。快一年了,這次她應當不是新鮮勁了。
而梁語連籃球也忘了玩,風風火火找林渡,問他去不去。
林渡說:“不去。”
之前梁父提過,梁語當時就道林渡對戲曲抱有強烈的熱情。如今他一口回絕,梁語震驚,“你之前聽我唱,不是喜歡?”
她腦子裝不了那麽多東西,也想不透個一二三來。語文數學英語,這幾樣已然悉數将其占據。于是望天慨嘆:“我看錯你了。”
林渡瞥她:“你好做作。”
她聽了就哈哈笑:“要你管。”
雖拒絕得幹淨利落,但等到真正開學,每周末去興趣班時,還是跟在她身邊。從下午一直到傍晚,等她學完,一起買牛奶冰棍回家。
鄰裏看了,笑梁林兩家兄妹感情蠻好。林渡不說話,梁語就開口:“一樣大一樣大。”
“不一樣。”
林渡這會說話了,铿锵有力。
“三分鐘。”
“哎呀。”梁語推他肩膀:“差不多差不多。”
林渡看着她側臉,莫名其妙地想,若梁語喊他一聲三哥,也不知是怎麽一個調調。
就這樣一直學着,已經是初二下學期。而這個周末終于有了初夏的模樣,雨像石子兒往路上砸,砰砰響。水波在路面一圈圈蕩開,鋪了一層。
梁語站在臺階上,旁邊是個拿着傘的男生。他挎着斜挎包,轉頭問:“沒傘嗎?”
她聞聲看過去,想了幾秒,想起是剛來一起學戲曲的,些微有點印象。
梁語本糾結着,這也學那也學,但最後單報了黃梅戲。到底怕學太多,學不精。
“有人來接我。”
望着厚重雨幕,短裙下一截嫩白小腿不自覺往後縮。她心裏着急,只怕林渡是不是出了什麽事。
“嗯。”
男生沒走,門口兩人一人站一邊,安靜着,只有逐漸變大的雨聲和天空的轟隆雷響。梁語左等右等,等來了老師下樓。
“梁語,你爸爸說他來接你。”戲曲老師告訴她:“要再等一會哦。”
為什麽?
梁語更着急了,林渡怎麽不來了?
她蹙着眉頭,一望再望。
終于,梁父開着車過來,停在她面前,搖下車窗喊:“耳耳,走了。”
梁語愣了一下,很快手掌舉在頭頂,走下臺階鑽進車裏。正關門,突然看見那個男生也走了。沒多想,視線轉回來連忙問:“林渡怎麽啦?”
今天出門前,林渡說他和衛野有點事,就不送她過來,傍晚會接她。放學前她還想,要買冰淇淋吃,只林渡肯定又吃不完,誰知人一直沒等來。
梁父打着方向盤,皺着眉頭道:“在警察局。”
梁語震驚得話都說不出來,林渡和警察局,實乃八竿子打不着。臉一下都僵住了。
“說是打架。”梁父嘆了口氣:“他和衛野在一塊兒,剛你林爸打電話來,還沒回去呢。”
林渡怎麽會打架?
雨刷器刮來刮去,像把人一顆心也刮來刮去。梁語的性子,并不算嬌嬌軟軟那一類。也打架,從幼稚園裏的娃娃頭,到小學自诩懲惡揚善的女俠,沒少動手。
然從初中開始,收斂許多。要梁語說,該用浪子回頭這話。
她卻不是浪子。
林渡也不是。
林渡。
他的名字和打架這倆字兒,譬如梁語和國家領導人,放不在一起,放在一起就離譜。
到了警局外面,梁語跟在梁父身邊,這會子林父剛領了人出來。隔得遠,林渡的臉瞧不真切。
從雨幕裏走過來,額前碎發已經幹了,或許是打過架,很是淩亂。細細看去,臉上沒傷,目光便往下,落在他右手虎口。流的血處理過,貼了創口貼。
轉眼,衛野更好不到哪兒去。
雨還在下,一點小的勢态都沒。嘩啦啦的聲音包裹周遭,手臂邊是四面八方的涼意。
四目相對,沒說話。
“先回去吧。”
林父帶着林渡和衛野上他的車,梁語嘴巴沒動,腿倒動了。她和林渡坐後座,衛野坐前頭。
梁父啧了一聲,兄妹倆感情好,親爹的車都不想坐。
他以為的兄妹倆感情好,這會兒作為妹妹的一方正擺着張臭臉。她哼一下,小小聲說:“打架都不來接我。”
也沒多生氣的語氣,明明擔心,偏不給人好臉色看。林渡垂着眼,頓了頓,從兜裏摸出一顆奶糖。
“那你要不要吃糖?”
平素梁語小脾氣上來,都這般哄人。他哄人時慣會拉長語調,尾音上揚,帶着些不常有的柔軟。
梁語拒絕不了。
她伸手,飛快從人手心拿過糖,随後義正言辭:“是你要給我吃的,不代表我不生氣了。”
話全進了耳朵,衛野坐前頭沒敢吱聲。他想,女人可真難纏啊,就像他媽。
他咧了咧嘴,小心翼翼嘶了一下。痛感一瞬間拉回今天下午的事。
林渡是他帶去的。原意并不是打架,只是想交談一番,化解矛盾。畢竟他是寄住在林父家裏,脾氣再暴也沒想過要惹事。
除非忍不住。
但顯然,雙方并沒有十分友好洽談,以至于真演變成了打架。對方五個人,都是社會上的一些小混子,初中便辍學。
而打架的起源,是其中一人說的話。
“你是林渡吧?一中那個什麽學霸?”不知道是誰,左右口氣狂妄,像在說你是坨垃圾。接着又笑:“梁語是你妹妹?”
說其他什麽林渡不在乎,倘若扯上梁語,他就無法置身事外。冷着臉問:“有事?”
“沒什麽事。”
“就——”
“大舅哥,抽煙嗎?”
幾人瞬間哄笑一團,勾肩搭背。
衛野直覺林渡生氣了。
也許講起來,初二的年紀還太小,但少女的變化很大。梁語在一中初中部很有名,大大小小參加許多學校活動,長相出衆,又跟常年穩居年級第一的林渡關系匪淺,自然成為八卦談資。
同校的便罷了。
外校的,諸如三中此類在市裏吊車尾的中學,不學無術的男生有很多。都是一般大的年歲,除了議論哪個女生好看哪個女生醜,似乎再無其他愛好。
“怎麽?不抽煙啊?”
還在挑釁,那人摸了把油頭,雙手抄在緊身褲的褲兜裏,踢踏着自己的豆豆鞋:“那行,大舅哥抽不抽大嘴巴子?”
林渡眼睛微眯:“嘴巴放幹淨一點。”也不知是說那句大舅哥,還是那句大嘴巴子。
窄小的巷尾,幾乎沒有行人,高牆太高,陽光都不能完全滲透進來。電線将光影切割,一半落在林渡臉上,剎那間竟有了超出年紀的淩厲冷冽。
“幹淨得很。”
“和小梁語親嘴完全沒問題。”
動手的時候是來不及反應的,甚至于林渡根本沒有想過反應,只有憤怒。他一拳砸過去,近乎用了全身力氣,未留餘地。
那人被打蒙,身子前傾,天旋地轉地在地上滾了一遭。灰塵鋪散開,血跡流出,牙齒掉落。
“別再讓我說第二遍。”
林渡半蹲下,揪住他衣領,眸子裏像凝了寒冰:“嘴巴放幹淨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