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有些話在說出口之前, 是醞釀了很久的。岑冉不是突然起意,而是洛時序那句“你幹嘛要懂呢?”灼傷了他, 化成又硬又冷的石子。
心境在反複求解中起起落落,它們集合成一個瞬間, 就在那個瞬間, 豁然開朗。
在回家路上, 下車的時候, 看着身旁的人間百态,鮮豔的招牌,哭鬧的小孩,織着毛線的婦女們,打着撲克牌的男人們, 這顆擱在自己心口四年的小石子,一下子掉落了。
不是多餘,不是排斥,不是無所謂。推翻自己以前誤以為的,正因為是重要的,想接近的, 心心念念的,所以洛時序才會這麽和自己說。
洛時序不想讓自己看到疤痕,源于不想讓他揪心,不明白怎麽才會留疤, 不了解這份痛苦是種什麽滋味。
有人喜歡把經歷過的聽聞過的壞事全部擺出來給愛人看, 讓對方心生警惕, 自覺地對此繞路,知道可怕之處,于是有所憐憫。
但洛時序不是這樣的人,他會捂住他的眼睛,遮住他的傷口,盡全力讓自己這輩子都不會看見、遇見這些,最好永遠活在無憂童話裏。
可是洛時序錯了,愛不該是單向的,不是一味的承擔和背負,至少對于岑冉來說,比起為此心情起伏,他更加無法容忍的是,洛時序獨自在黑暗裏。
紅燈跳轉為綠燈,岑冉穿過馬路,這樣的話題适宜在一個浪漫安靜的氛圍裏跳出來,但他現在就要去和洛時序說。
不過,洛時序顯然懵了,岑冉說完他一動不動,只見他喉結上下滾了滾,半天也沒想好回答。
“我昨天撞見你老同桌了,博遠高中的。”岑冉道。
“什麽?她沒和我打過招呼,反而和你見了一面……”洛時序道,他話說完,再反應過來,語氣變得有些試探,“她和你說什麽了?”
“該說的不該說的都說了。”岑冉一本正經道,還是決定給洛時序留點面子,不講盯着自己照片那回事了,補充着,“籃球隊隊長、校草、萬人迷……”
他頓了頓,繼續道:“總在語文課上睡覺,要麽就曠課,校服皺巴巴的,大概洗了曬幹沒熨平,但看上去什麽事也沒有。”
“她這是該說的不該說的全說了啊。”洛時序道。
“不。”岑冉道,“後面的是我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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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時序手擡起來又放下,如此了兩遍,被岑冉握住,岑冉道:“你清楚最開始我到底為什麽跟你鬧別扭嗎?不是你不告而別,也不是走之前和我陰陽怪氣。”
“我沒陰陽怪氣。”洛時序辯解道。
他看到岑冉的眼神,捏捏他掌心,道,“當我亂講的。你那是鬧別扭嗎?我一直當你在和我撒嬌。”
“撒什麽嬌。”岑冉皺着眉頭看了他一眼,被揉了把頭發,“你那時候要是表現得慘一點,被雨淋成落湯雞然後紅着眼圈出現,算了,要真是這樣,那不像你的風格。”
“原諒我校草包袱重。”洛時序道,他指縫裏是岑冉洗發水的香味。
他吃了顆草莓,聽岑冉說道:“最重要的反而一直沒問,你這四年過得好不好?”
洛時序不假思索答道:“好啊。”
岑冉輕笑了聲,他這樣笑很冷,道:“我就知道,但我篤定洛時序這個笨蛋過的絕對不好,我就煩,你還在我面前給我裝,難不成你還怕丢臉嗎?”
他們說話聲音不大,洛時序道:“寶寶,我不想讓那些過去的事情害你心情不好。”
“哥,我覺得你理解錯了。”岑冉道,“你要是覺得我們兩個有那麽點心有靈犀的話,只要你一個人擔着那些事情,只要你在痛苦、在隐瞞,我肯定一清二楚,煎熬不會比你少半點,而且比你還多。”
洛時序需要他,他也需要洛時序。需要依靠,需要擁抱,需要千言萬語,把自己從困境中得救,這個過程是互相拉扯的。
“我不想通過任何人的講述來了解我沒陪伴的那四年,過去的時間已經過去了,不該好奇執着在這上面,但明顯有東西留在你身上沒扔掉。”岑冉道,“我舍不得你一個人悶着難受。”
“試着也依靠我一點點吧,在你忍不住的時候,我樂意陪你。”岑冉眨了眨眼睛,和他并肩坐着,道,“我想陪着你,你從哪兒落下來,只要朝着我,我都接着。”
過了半晌,洛時序道:“我現在有點不知所措。”
岑冉抓起兩個人相握的手,貼在自己胸前,道:“我比你還不知所措,我不知道你打算上哪個大學,有沒有未來規劃,我今天話說了那麽多,你卻和哄小孩一樣。”
“沒想好,我現在沒心思想這個,可……”洛時序看着自己的手,他話沒說完又止住,頓感口幹舌燥,眼睛不敢看岑冉太久。
“怎麽?”岑冉提醒道,“對了,你筆蓋還在地上。”
“不撿了。”洛時序道。
“到時候找不到了,又要重新買一支筆,你是什麽家庭啊,這麽浪費?”岑冉嘟囔道,探頭看筆蓋在哪裏。
本來就坐得很近,一探頭蹭過洛時序的肩頭,洛時序整個人都不好了,摁住岑冉讓他別再找筆蓋,道:“你撿嗎?”
“我不撿!”岑冉搖頭。
洛時序支支吾吾找了個借口:“我彎不下腰。”
“腰椎間盤突出了?”岑冉詫異地打量了下洛時序,道。
洛時序看着沒有任何異樣,即便散漫也會腰板挺直,從來不像某些男生那樣坐沒坐相吊兒郎當的。他上手摸了下洛時序的腰,被洛時序往嘴裏塞了一口草莓,接着洛時序把他半推半趕要攆出卧室。
“幹嘛啊!”岑冉在門口扒着把手,悶悶道。
他被洛時序擠在角落裏,洛時序握着他手腕,他不高興走,兩個人膠着間,岑冉擡着膝蓋不小心蹭過洛時序的腿,然後兩人都不約而同僵在原地,呼吸一窒。
這時岑冉終于發覺洛時序幹嘛這麽着急要他走,還不肯去撿筆蓋,他眼神飄着書桌的位置,瑟縮了下。
洛時序看他這樣子好玩,把他壓在角落了不讓他動,道:“岑老師既然不想走,留下來補課嗎?”
岑冉嘴唇翕動,再咬咬牙,仰頭看着洛時序的眼神很無辜,腰際被洛時序硬起的那東西膈着,退無可退,本該羞憤地敲敲洛時序腦門看裏面是不是一堆黃色廢料。
然而他自己也起反應了,要不是外衣罩住了不容易被發現,此刻情境會更加難以言喻,暧昧得岑冉喘不過氣來,一點起伏都有可能驚動到什麽。
吐息是熱的,目光也是熱的,岑冉軟着身體被洛時序困在牆邊,好像任他欺負似的,但洛時序一動,他就像小貓炸毛一樣,緊張得要撓人。最終是洛時序笑着掐了下他的臉,道:“晚安。”
岑冉僵着問:“不親一下?”
“親了你還走得了嗎?”洛時序道。
于是岑冉很快地踮起腳尖親了下洛時序的臉,留下一句“試試呗”,面紅耳赤地逃跑了。
他在客廳遇到洛母,洛母在看電視,道:“岑冉,回去了啊?”
岑冉走得快,在門口換鞋子,應道:“嗯嗯,阿姨我先走了!”
洛母道:“可以來和洛時序一起複習的,下次來在這裏多玩一會。”
“啊、阿姨好的,再見!”岑冉系好鞋帶關上門,重重地呼出一口氣,腿腳被撩撥得沒力氣也不想走下去了,幹脆偷懶坐電梯。
他可算是知道為什麽談戀愛容易擦槍走火了,這是必經之路,兩個互相有感覺的人待在一起,時間長了怎麽能憋住。
這種深入探索對方的方式完全是撥開最後一層白霧,與平時相處又有很大不同,岑冉覺得他還是他,洛時序還是洛時序,又有哪裏,他不像是他,洛時序不止是原來的洛時序。
“我是傻逼嗎?莫名其妙想這個。”岑冉在洗澡時罵自己道。
多少人談過戀愛,一輩子早晚的事情,很微妙的是,現在明知道自己會與某個确定的人發生關系,又不知道什麽時候會發生關系,這段時間就像是在等待着和他發生關系。
即便盡力看得尋常,也确實尋常,但岑冉還是沒法平靜。洗澡洗了有四十分鐘才磨磨蹭蹭出來,他搓着自己的頭發,又想起洛時序給自己溫柔地用毛巾擦過發梢的水珠。
他嘆了口氣,判定道:“我大概真的是傻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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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考可能遲到,但絕不會缺席,岑冉不用出教室。教室按照三門主課年級裏統一排,再文綜理綜分為兩批。
第一門考的是語文,洛時序不在一班考試,岑冉檢查他筆袋,把他鋼筆拿出來,說高考最好別用這個,讓他再準備一支筆備用,在洛時序走前叮囑道:“沒有七十分不用回來了。”
顧尋和洛時序一塊去三班考試,說道:“這個班都奇葩,我寧可去四班五班也不愛來三班。”
“這有什麽講究嗎?”洛時序之前是去實驗室考的。
“一班二班是每科均衡,三班是偏科生的天下,而且有的人脾氣蠻古怪的。”顧尋道,“不在一個頻道山。”
洛時序心想真有這可能,以前在博遠讀書的時候,有些偏科生或藝術生會性格孤僻,洛時序這種光語文差的還好,有的是就語文好的,倒不是什麽事情,學校會給他們安排适合的課程,幾乎是量身定制。
考試開始,洛時序先寫閱讀理解。問開頭句自問自答的作用是什麽,這道題似曾相識,他以前做過,果斷填了個“承上啓下”上去。
第二個問題是問文章思想感情的,洛時序不會做,但第三個問題他又似曾相識,說是概括文章主旨。
他知道這個回答不能生搬硬套,于是通讀全文後,了解了主人公居然抓到一條魚後把清蒸過程寫了八百字,最後把魚分給了弟弟吃,洛時序忍着對紅燒魚的饞欲,寫把紅燒魚烹饪方法總結了一下。
太簡單了,他飛速去蒙選擇題,寫到一半發現自己筆沒墨了,岑冉還關照過說要帶支備用的,洛時序再看看後面的填空和作文,沒有十拿九穩可以得分的,想着要不然幹脆別寫了,但腦海中浮現出岑冉皺着眉頭看他答題卷的樣子,還是心裏一酥,讓監考老師幫忙借支筆。
考試前一天,他還和岑冉打賭說指不定這次就上七十了,現在看來也不是不可能。
他想分數好點一點,讓岑冉驚喜一回,然而這一個月來的語文輔導效率有限,适應消化也需要時間,洛時序接過老師借的筆,對作文陷入沉思,要提筆寫的時候,差點把髒話罵出聲音來。
筆是秀麗筆,軟頭,和毛筆似的。
我操,完了。
事實證明,不能投機取巧光靠運氣,因為往往有時候,現實能讓你領悟到自己的運氣是一差再差。而離考試結束還有将近一個小時,該馬不停蹄去寫作文。
洛時序幾乎是閉着眼睛把作文寫完了,覺得這張作文紙已經失去了本來的意義,成為了一副書法作品。
他習慣了用鋼筆寫字,有時候筆鋒用力重,換成了這種筆容易暈墨,而且看起來字又大又有力,占滿了整個格子。800字寫完,這個視覺沖擊不忍直視。
作文題目不難,但洛時序認為這次書面分肯定得扣,最終得分不會有太大差別,說不定班主任一怒之下,會把他的試卷拿出去貼在走廊上,然後岑冉每次路過,肯定得冷哼一聲以作嘲笑。
到底是誰他媽的考試帶毛筆來啊!洛時序在原地抓狂地想着。
他檢查自己卷面簡直絕望,接下來考數學英語沒精打采的,岑冉吃中飯的時候看他臉色不好,還安慰了幾句:“考不好沒事的。”
洛時序沒覺得自己考不好,是考試用具限制了語文考試界天降紫薇星的發揮。
理綜三科洛時序和岑冉分差不大,沒想到居然是一前一後,中間差距的五分沒有人再擠進來。
和岑冉坐在一個考場裏,他能切實體會到女生們為什麽說考試中的岑冉最帥了,的确是迷人得讓人難以挪開視線。
岑冉一舉一動在他眼裏都好看,是清冷的或是可愛的,鮮動而內斂,在洛時序看來,時刻散發着“你來接近我”的意味。
但考試時他一絲不茍地坐着題目,端正的坐姿配合着淡漠的表情,筆下幾乎沒有停頓,沒有題目能讓他停頓。當一個人認認真真幹一件事情的時候,會微微發亮,何況岑冉做題是那麽流暢順利,是考場上的最大贏家。
有着學霸屬性的這類人似乎不論男女,都在學校裏比較受歡迎。苦惱着難題時,難免要向往那些所向披靡的人,岑冉裏面的是典型,天生有副好樣貌,再怎麽拒人于千裏之外,也照樣讓人神魂颠倒。
洛時序能猜測到張倩倩的想法,喜歡岑冉的這種感情不單單是愛慕,更想要成為那種閃閃發光惹人喜歡的人,所以如果不受對方回應,也能苦苦堅持。
但洛時序不是這樣的。
他的喜歡是一股火焰,是絕對,是全部要有和完全沒有,岑冉要是不喜歡他,那便從頭到尾變成美麗而錯誤的秘密,如果岑冉察覺到問起來了,他也永遠不會松口。
他不寄托于任何人的幫助,全程只需要有兩人在其中,一個是他自己,一個是岑冉。如果另一位主角遲遲不到場,洛時序可以緘默地待在他身邊,看他到底對誰動了心,和誰走在一起,拉着誰走過紮花的紅毯。
沒有那種可能性,那個少年也同樣喜歡着他,他是被愛神眷顧的幸運兒。
看岑冉做題能當做是一種享受,筆尖和試卷摩擦的沙沙聲,寫的速度不急不緩,能想象出白紙上的字和人一樣清秀漂亮。洛時序做得比岑冉快,寫完了便支着頭朝岑冉的後腦勺發呆。
他十有八九在寫最後一題的草稿,用了最穩妥也最麻煩的方法,寫了很久揉了揉手腕,再謄寫到答題卷上去。
“洛時序,題目做不出來,看看岑冉就做出來了?”巡考的鄭老師翻了下洛時序的卷子,打斷了他的愣神,道,“倒是全部寫完了,你多檢查幾遍,別粗心,有機會說不定能和岑冉調個位置。”
猛地被點名的岑冉後背一僵,埋頭寫題。洛時序看鄭老師轉到別處去,大家還在抓緊着趕進度,長腿一伸,勾了岑冉的小腿一下。
操。
岑冉筆一哆嗦,公式寫得七扭八歪,憤恨塗抹掉的同時,輕輕踹了洛時序下,洛時序還來勁了,兩條腿夾着岑冉的腳踝不讓他走,緩慢地磨蹭了一個來回。
……
交完卷子大家都興奮得要命,明天去秋游,連着兩星期沒有周六的加課,有人注意到岑冉身上莫名帶着股殺氣,耳根卻泛紅,疑惑道:“冉冉,你不開心嗎?明天秋游了。”
岑冉道:“開心啊。”
話是這麽說,聲調沒有起伏甚至有些咬牙切齒,聽不出這份開心到底有幾分真幾分假,倒是身後的洛時序看着挺開心的,道:“要不要買點零食路上吃。”
岑冉和洛時序并肩往超市走,道:“你路上有心思吃零食?”
“大庭廣衆的,能不能別那麽着急。”洛時序詫異道。
“……”岑冉看他說得一本正經,語氣還帶點譴責,仿佛剛剛在椅子底下不放他走的不是同一個人。
他忍了會,捏了捏拳頭,道:“路上該争分奪秒背書才對,你在想什麽!對了,你語文默寫填滿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