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沈謙之今天晚上又失眠了,他腦中一直在回想黃昏街頭唐寧那個大膽的擁抱。
她看起來那樣清冷絕強的一個人,身子竟然也是溫熱柔軟着,帶着獨特的青草般的香氣,撲在他的懷中,引得他從心尖到指尖,都是窸窣的戰栗。
他将她輕輕環住,不敢太用力,生怕這個擁抱一碰就破。
他也曾低頭問她,是發生了何事?
她沒說話,眼中是他從未見過的慌張,甚至恐懼?
她竟然也有這樣脆弱的一面?到底是因為看到了什麽呢?
沈謙之越想越擔心,他幹脆起身去唐寧房中看看。可是他敲了半天的門,也不見唐寧出來,心中一急,幹脆撞開了門。
裏面沒有人,窗戶是打開着的。
她又出去了。
她會去哪裏?去見誰?
沈謙之越來越好奇她的身份了,可是他也越來越不敢去問她的身份,他怕那時一個他高攀不起的身份,反而惹來他的自卑。
他無奈地搖了搖頭,轉身回自己的房間去了。
唐寧确實又出來了,她心中煩悶卻無人訴說,在房間裏灌了自己一壺酒,趁着酒勁翻出窗戶,垂頭喪氣地往唐府走去。然後熟門熟路地翻進大哥的院子,去敲他的房門。
只敲了兩下,唐墨便立即打開了房門。“阿寧,怎麽這會兒過來了?”
唐寧這會兒心裏十分脆弱和敏感,明明是再尋常不過的一句話,卻叫她聽着不痛快:“我是不是不該過來?我是不是就不該回來?”她捂着眼睛重重地嘆了一口氣,而後轉身就要走,“罷了罷了,那我回去了。”
唐墨哪裏是這個意思,見她如此語無倫次又無理取鬧的模樣,便料到她定然是受了什麽刺激,又嗅到她身上散發的酒氣,想來也是借着酒勁耍小性子。他伸手将她拉了回來:“這裏是你的家,你要躲哪兒去?”
“我去找個沒有人的角落蹲着,我就蹲在那裏……”她指了指院子的牆角。
唐墨哭笑不得,将她拽進房中,又灌了她一杯涼茶,才讓她腦中清醒了一些。
“怎麽了?是不是發生什麽事情了?”唐墨見她安靜了好一會兒了,眼神也清明了許多,于是關心地問道。
“大哥,”她捶着自己的心口,泫然欲泣,“我這裏難受,我一想起以前的事情,這裏就像是被人死死捏住一般,快要透不過氣來了。”
“我知道你難受。”唐墨見不得她這般可憐的模樣,屈膝蹲在她面前,将她捶打自己心口的手握住,“你是大哥最驕傲的妹妹,沒有什麽事情能打倒你。都會過去的,一切都會過去的。跟大哥說說,是不是今天見到誰了?”
唐寧閉了閉眼睛,終于還是硬生生将眼淚憋了回去。她已經過了那個想哭就哭的年紀,她知道眼淚并不能解決任何事情。
“我看到雲曦了。”因為太過隐忍自己的情緒,她說話的時候,喉嚨甚至都在撕裂着疼,“我能坦坦蕩蕩地面對李昱辄,是因為當初是他負了我,而非我負了他。可是看見李雲曦的時候,我做不到內心坦然,我不敢見她,本能地就躲了起來,這讓我覺得自己很可悲。可是大哥,當初我也不想她發生那樣的事情,我已經盡力補償她了,可為什麽我還要活得像過街老鼠一樣?”
這些話在她心中憋了三年多了,她從沒有與旁人提起過,她不是為自己開脫,只是覺得造化弄人。
“大哥知道你委屈。”唐墨心疼地看着她,“但李雲曦那件事情,或許并不是你的錯。”
“是我的錯,他們都說是我的錯,所以我也覺得是我的錯。”唐寧自責道,“如果不是我女扮男裝害雲曦愛錯了人,她也不會發生那樣的事情,我不該女扮男裝的。”
唐墨寬慰她:“若是這樣說起來,是父親從小把你當做男孩子養,哪裏是你選擇的。”
唐寧聽見他提起父親,心裏像是被火燙了一下,她猛地抽回手來,站起身來瞪着唐墨:“不是爹的錯,不能怪爹爹!”
她忽然有這麽大的反應,讓唐墨有些吃驚。不過唐寧向來孝順父親,想來她是不願意将錯推到父親身上,才會如此失控。
可是他哪裏知道,當初唐寧随父親最後出征的那一次,便是因為這件事争吵,她氣得不想理父親,明知道他身體不舒服也因為賭氣而沒有上前關心,直到那天起床,她沒有看到一向早起的父親,心裏奇怪,這才揭了父親的帳篷進去,卻發現父親的身子都涼了。
那一刻她幾乎崩潰了:她怎麽也不曾想到父親這樣高大強壯的一個人,說沒就沒了。甚至在父親最後的時間裏,她都沒有好好陪父親說說話,還同他置氣,父親走得該有多遺憾。
從那天起她便不再敢怪任何人了,她開始接受發生的所有一切不好的事情都是因為她自己,她就該懷着負罪感過完這一生。
想到這裏,唐寧忽然不敢面對唐墨了:她沒有守護好父親,哪裏還有臉面回家呢?還向大哥抱怨呢?
“大哥,我該回去了。”她倉促地沖他擠出一個笑來,“我住的客棧裏有好多李昱辄安排進來監視我的人,我不好在這裏呆太久。”
方才明明還是難受得不能自已的樣子,忽然間變得這般清醒和冷靜,反而叫唐墨不敢讓她現在離開了。
“難得回來一次,多坐一會兒吧,你餓不餓,大哥命人去做些吃的送過來,這麽長時間沒吃過家裏做的菜,該是十分想念吧。”唐墨說着,便慢慢站起身來,順手摸過拐杖,不容唐寧拒絕,“你在這裏等一下,大哥去叫人。”
“不用了,大哥,我不餓。”況且她現在的心情,也讓她沒什麽胃口。
“那你在這裏睡一會兒吧,你喝了酒,睡一覺會舒服些。大哥去書房睡,天快亮的時候大哥來叫你。”他點燃了安神的熏香,示意她去床上睡一會兒。
唐寧看着大哥對自己如此關心,也不好一直拒絕,便依言往床邊走去。
唐墨從櫃中給她取了一床剛曬過的棉被放在床上,而後便拄着拐杖走出了房間。阖上房門後,唐墨站在門口沉思了好久。
他心疼啊。
他曾經英勇善戰、天不怕地不怕的妹妹,是從什麽時候開始變成現在這副膽小懦弱、自怨自艾的樣子呢?在外流浪三年,有家不能回,如今對自己的大哥都變得客氣而疏離,她還能回到以前無憂無慮的樣子嗎?
唐墨握住拐杖的手愈發用力:倘若不是惹上了皇家的人,她又何以過這種躲躲藏藏的日子?
當年的事情,或許唐寧有錯,但也不應該付出這樣大的代價。況且……
唐墨眯了眯眼睛,轉身往書房走去。
書房中有當年他暗中派來抄錄的卷宗,記錄的是當年李雲曦被人拐走的案件。這個案件是當年李昱辄直接委托大理寺去查的,可惜最終還是沒能找到拐走李雲曦的人。
這也讓唐墨更加懷疑這并非是一個臨時起意的人犯下的事,不然怎麽可能會做到如此滴水不漏而且至今逍遙法外。
這份卷宗唐墨看了許多遍了,根本沒有任何線索可循。當初居然根本沒有人看清楚那人的樣貌,唯一一個對此人稍有印象的便是客棧小二,小二替那人開了房門,看見那人将李雲曦放在床上,以為他們是一對夫妻。至于那人的樣貌,小二說那人戴了帽子,只看得到半張臉,好似是個挺俊朗的男人。而且那人在做下惡事之後翻窗逃走,想來應該也會些武功。
可單單只是這兩條線索,要找到那人,無異于大海撈針。唐墨捏了捏眉頭,有一種深深的無力感:他枉為男兒身,卻連自己自己最親的人都保護不了。
可是總有一天,他一定要讓唐寧堂堂正正地出現在衆人面前,光明正大地回到唐家。
唐墨心中暗暗下了決心。
臨近天亮的時候,唐墨叫醒了唐寧,手裏還拎着一個飯盒,裏面裝着剛做好的熱騰騰的雞蛋面。
“睡得好嗎?”唐墨在她面前永遠都是溫柔暖心的樣子,他将面條擱在桌上,“吃點東西再回去吧。”
“哦,謝謝大哥。”唐寧昨晚是合衣睡的,她穿好了鞋子,接過唐墨遞過來的濕毛巾擦了擦手和臉,而後坐在桌前,在唐墨的注視下大口大口地吃了起來,可吃着吃着就覺得有些羞愧,“大哥,我昨天晚上是不是失态了?”
碗中的熱氣氤氲在她臉上,熏得她眼睛濕漉漉的。她懊悔道:“你也知道,我昨天喝了點酒,說的話有點多,你別放在心上。”
“你若是心裏不痛快,就來找大哥說說。若你一個人憋着,才真叫人擔心。”唐墨說着,又拿出一個鼓鼓的錢袋來,放在唐寧面前,“這個給你,用完了就跟大哥說。”
“不用了,我有錢。”唐寧将錢袋推了回去,讪讪笑道,“先前打劫了一家黑店,錢還沒花完。”
“哦?”唐墨呵呵笑了起來,“我妹妹還是這麽有出息。”
“大哥你呢?”唐寧這才想起問他的情況,“三年了,怎麽沒見我大嫂呢?”
唐墨捏了捏錢袋,說:“你也知道大哥喜歡經商,一心賺錢,哪有時間給你找大嫂。”
“那你賺的錢呢?”
“買商鋪了。”
“商鋪呢?”
“有好多。”唐墨眨了一下眼睛,“比如你住的那家客棧,大哥兩年前就買下來了。”
唐寧咬斷一口面條,吃驚道:“我竟然住進了自家的客棧?”
唐墨點點頭:“你且先在那裏安心住着,那裏雖然混進了不少陛下的人,但好歹也算是咱們唐家的地盤,等過些日子,大哥帶你去城外的山莊住幾天。那裏剛裝飾好,應該會很漂亮,給你做嫁妝可好?”
唐寧臉一紅:“什麽嫁妝?我這樣的身份,哪還能嫁的出去?”
唐墨敲了她額頭一下:“你何必這麽看輕自己?再說了,那個叫沈謙之的不是喜歡你麽?”
“他不曉得我的身份,盲目的喜歡罷了。”唐寧撥了撥碗中所剩不多的面,低頭道,“我怎麽能害他呢。”
唐墨若有所思道:“他來參加科舉,若考不上便罷了,大哥便把城外的山莊送給你,你們在那裏成親生活。若他真是高中,你反倒不能正大光明的出現在他身邊了。”
唐寧擱下筷子,說:“大哥,我沒想過嫁人,我不需要別人照顧我,明明我自己就可以過得很好的。”
唐墨見她神情嚴肅的樣子,只好附和道:“好吧,不管怎麽樣,大哥都養得起你。”
唐寧吃完了面,外面的天空已經蒙蒙發亮了。
“來不及去看娘親了,我得趕緊回去了。”唐寧望了一眼外面,遺憾地說。
“沒事,娘親有我照顧呢。”唐墨看着站起身來的唐寧,還是把錢袋塞給了她,“拿着吧,說不定會用到呢。”
“好吧。”唐寧收下了錢袋,有些不舍地翻牆離開了。
天亮之後,唐墨照例去了唐夫人的院中,問侍夜的丫鬟:“我娘昨晚睡得好嗎?”
丫鬟答:“昨晚夫人半夜醒來哭了一會兒,說夢見小姐回來了,非要給小姐□□吃的點心,奴婢勸了好一會兒,夫人才重新睡下。”
唐墨點了點頭,示意那丫鬟可以去換班了。
他看着還在熟睡的唐夫人,輕輕坐在床邊,愧疚道:“娘,你也感受到阿寧回來了是不是?對不起娘,現在還不能讓阿寧見你。她過得很累,倘若讓她知道你因為太想念她而變成現在這個樣子,她一定會更難過的。”
“娘你快些好起來,這樣就能早點見到阿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