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十四、蟲豸
牡丹閣的最高處即是那座塔樓的頂端。
連孟備好了暗器,等子時一到,便輕功飛去了那處。
事到如今,那人究竟目的為何,只有當面問他才會清楚了。
不過,等連孟點足落在最高處時,那裏卻異常清寂。
周圍只有輕揚的綢緞,和低語的鈴響。
他耐心等待了片刻,也沒有看到任何人影。
連孟嘆了口氣,他朝身下看了一眼,突然發現這牡丹閣內原來庭院衆多。
平日裏還不易察覺,只有從高處看去時,方才能知其錯落紛亂,如蜂巢蟻穴一般。
這時,某處院落裏突然亮起了一片青光。
他定睛看去,發現院中似乎無人,卻有一棵參天的巨樹立在那團光亮裏面。
連孟看着奇怪,他只知道牡丹閣遍地牡丹,殊不知還有這樣的古木長于其間。而且,不知怎的,他總覺得那淡青的光華看着似曾相識,像極了壽南山給他看過的那只白色的小蟲。
想着,連孟便輕功往那處院落飛去。
沒多久,就點足落在院子前面的石牆上。
他稍一探身,便看到了光源為何。
那是一只青色異蟲,肢節縱橫,正撲扇薄翼在一人手中輕躍着。
連孟從牆上跳了下來,這時,靠坐在巨樹下的那人也聞聲轉過了頭來。
“果然是你。”連孟蹙眉說道。
壽南山表情微愕,不過他并未說話,只吃力地笑了一下。
他的臉上蒼白如紙,看上去像是受了什麽重傷。
“你怎麽了?”連孟問道。
他想起昨夜那人在自己房中吐出的一口黑血,不覺有些擔心。
壽南山似乎并不打算解釋,他慢慢回過了頭來,看着自己手中的那只小蟲,答非所問地說道:“我并非有意騙你。”
“這一切不都是你事先設好的局嗎?”
那人搖了搖頭,“我也是昨晚跟你談話的時候,才想起這一切究竟是怎麽回事。”
“昨晚?”
“嗯。”壽南山邊說邊咳嗽了幾聲,聲音也變得越來越微弱了。
“所以把我帶到棺材鋪的人也是你?”
“對,我怕你醒來,壞了我的事情,所以将你帶了過去。這樣,我才能完成我應該要做的事情。”
“什麽叫你應該要做的事?”
“他要死了。”壽南山擡起眼來,虛弱地說道,“如果我不這麽做,他就活不了了。”
連孟虛起眼睛,狐疑地看着他:“你說的誰?”
“你口中的那位‘香老板’。”
“香老板?”
壽南山輕笑了一聲,沒有說話,只是低下頭,看着手中的那白色小蟲。
連孟突然想起,白天時丹柔跟他提過,看到一只蟲子鑽進那香老板皮膚裏的事情。
但壽南山的那只小蟲眼下就在他的手中……難道還有另外一只蟲子?
“那個香老板到底怎麽了?”
壽南山仍舊沒有說話,他看着手裏的小蟲,倏地五指輕合,将它困于了掌中。然後他擡起頭來看着連孟,卻答非所問地問道:“連公子,你可聽說過天蠶教?”
聽到這三個字,連孟不覺喉頭一緊,猶豫着點了點頭。
“天蠶教以蠱術聞名江湖,但衆人只知他們的蠱蟲可讓人喪命,殊不知他們的蟲豸亦能救人。”
“救人?”
“不同于尋常醫治之術,這種蠱術可‘活死人、肉白骨’。”
“活……死人?”
連孟想起他初見壽南山之時,那人就曾說過,那些濃郁的花香和脂粉氣息是用來遮掩陳屍腐朽的氣味,而那闊綽奢華的樓閣和年輕貌美的女子皆是陪葬的紙人……
莫非他先前所言,真是在暗喻,這裏不過是一處死人的墳墓?
見連孟眉頭緊鎖,壽南山突然嘶啞地笑了出來:“那只是比喻,他還沒有死,這裏更沒有什麽孤魂鬼怪。我之所以會那麽說,是因為他五年前性命垂危,到了藥石無靈的地步,卻有幸得到了天蠶教的秘法相助……”
“秘法?”
“嗯。”說着,壽南山張開手。他手中那只白色小蟲像是受到什麽牽引似的,突然開始緩慢爬動起來。
“這蟲豸分為青紫兩色,自豢養時便是雙生成對。施蠱時,一只需進入宿體心脈,另一只則需吸食供體血液,以其血肉,成其養料。”
“青紫兩色?”
連孟想起那日他在棺材鋪中醒來時,曾看到過一個空置的紫色木鼎,難道裏面裝的本應是那只發着紫光的蟲豸?而那丹柔看到的、進入香老板心脈的,也是紫色那只?
“先前我沒有恢複記憶,看到那只紫色木鼎時還覺得奇怪。只想着要把青鼎裏的小蟲送給他。直到昨天夜裏,我恢複記憶以後,看到一只發着紫光的小蟲從冰糖身體裏分離了出來。我才想起,原來發着青光那只,不是給他的。”
他正說着,這時,那只青色小蟲突然扇動了幾下薄翼,然後淩空躍起了幾步,就徑直鑽入了壽南山的手臂之中。
連孟一驚,下意識後退幾步。他看見那人手腕上突然出現了一道紅色痕跡,沿着手臂的方向,逐漸延伸而去。
“那東西……”
“會一直蔓延到心脈。”壽南山輕笑了一下。
“怎麽會這樣?”連孟震驚地看着眼前景象。
壽南山又笑了一下,他的氣息不穩,就連說話也變得費力起來:“這就是天蠶教那可以活‘死人’的方法。只是這蠱術會逐漸蠶食宿主的精血,所以我才會失去先前的記憶,身體也大不如前。而且這方法雖然神奇,但卻只有五年時限。如今五年已過,一切都需重來。”
“一切重來?”連孟喃喃重複了一次。
“嗯。”
“那香老板與你有何關系?你為何要舍命救他?”
“是因為……”壽南山話還沒有說完,他像是受了劇痛一般,突然猛地捂住了自己的心口。
“你怎麽了?!”連孟心下一驚。
壽南山痛苦地閉上了眼,捂住心口的手也越抓越緊。
他的面容幾近枯槁,血肉仿佛已被啃噬殆盡了一般,而手腕上那條紅線所經之處,也是血肉盡失,宛若枯木殘枝。
天蠶教的“神通”連孟以前确有耳聞,蛇蟲鼠蟻、蟻蠍蛛蜂皆是他們手中秘寶。死在他們手下之人往往死相可怖,猶如墜入了幽冥之淵。所以,他們即便真有壽南山所說的“活死人”之法,怕也不會有多“慈悲”了。
如今眼前景象證明了連孟心中所想。
只是一切都來不及了。
過了一陣,壽南山終于緩緩睜開了眼睛。
他看着連孟,吃力地笑了出來:“雖然我已經恢複了記憶,但其實很多事情我自己也想不明白……比如我為什麽會在那天找到你,又為什麽會記得有人描述的你的樣子……”
連孟想起自己先前看到的“幻象”,想着,興許他之前确實來過此地。
只是這一切都太過虛妄,就連他自己也還沒有理解透徹。
這時,那“枯骨”輕輕覆在了他的手腕上,連孟擡起頭,發現壽南山正目光哀切地看着自己。
“你我之間定有莫大的淵源,只是如今我已經沒有時間再去探尋了……”
他的氣息越來越弱,連孟不知該如何是好。
這時,不知為何,地上突然蔓延起了一片猩紅血海,在一片幽幽綠光之中,顯得異常滲人。
“這……”連孟想起連清仁提到的屍山血海,不覺心下一震,“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冰糖在靠近他時,總會産生異動。先前有個打更人看到異象的事,我也曾有過聽說。本來這一切都可以解釋,只是因為他之後意外亡死,所以才會引人非議罷了。”
原來是這樣。
連孟覺得他終于厘清了這幾天發生的事情。
這時,壽南山卻兀自站了起來。
他身體晃蕩,似乎極難站穩,但仍舊踉跄着向前走去,像是想走出這個院落。
“你……”
“我還不會死,”他說話仍有些費力,蹒跚走了幾步,卻也走得不穩,“蠱術初試時是會有些痛苦,但稍待片刻,便能……恢複如初。”
“你确定嗎?”
連孟站起身來,跟着他走了幾步。
壽南山像是有些力竭,沒走幾步,又停了下來。
“其實,我今天找你,原本是指望你多少會記得一些。可沒想到,你忘得比我還徹底。不過,也沒關系了……”說着,他又朝着前方走去。
連孟有一瞬間的失措,可等他回過神來,再幾步跟上去時,壽南山已不見了蹤影。
那人又憑空消失了嗎?
連孟看着四周,仍舊覺得心緒不寧。
這時,離他不遠的某處暗影裏傳來了些許異動。
他小心朝那處走去,才發現那裏竟有一條密道。
密道裏陰風陣陣,卻并無人聲。
連孟觀望一陣之後,才謹慎地走了進去。
密道不長,可等他出來時,天就已經蒙蒙亮了。
他往前幾步,周遭頓時豁然開朗,只是他如何也沒有想到,密道所通之處,竟然就是那家破敗的棺材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