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三十、說書人
連孟在屋頂上呆了整整一宿。
“祈年”在那裏坐了一夜,他也就看了一夜。
後來,等到晨光初照,院中的人影終于沒了蹤跡,他才徐徐回到了屋中。
祈年還沒起來。
連孟不想擾他清夢,于是故意放輕了手腳。
不過他蹑手蹑腳地走了幾步,卻一下發現了不對。
常人睡覺胸膛總會略微起伏,但祈年卻形若死木,紋絲不動。
連孟看着他,皺眉想了一陣。
然後他像是突然意識到了什麽似的,心中猛然一悸。
連孟心下一慌,趕忙上前握住祈年右手,怎料卻只觸到一片冰涼。
然後,他又将另一只手置于祈年脖頸之間,但是卻依然摸不到脈搏。
“這……”
連孟一怔,突然覺得喉頭一陣酸澀。
他看着眼前那人,正覺頭腦一片空白,這時,祈年卻慢慢睜開了眼睛。
一看到連孟他就下意識笑了出來。
不過他還沒來得及說話,就注意到了那人放在自己頸間的手。
“怎麽了?”祈年輕聲問道。
連孟一下沒反應過來,只趕忙将手收了回來。
他不知道該怎麽解釋剛才發生的事,總覺得,無論怎麽開口都會顯得有些離譜。
“怎麽了嗎?”祈年又問了一次。
連孟支吾着不知該怎麽回答,過了一陣,才擡起頭,看着那人雙眼,輕聲問道,“我剛進來時,看你呼吸微弱,想着……”
祈年臉上有一瞬間的停滞,但轉瞬又眉眼含笑地擡起了頭來:“想着,我莫不是死了?”
“……”連孟沒有說話,他表情難看得很,眉頭緊皺成了一團,一副苦大仇深的樣子。
祈年看他沒有回答,突然笑出了聲:“我不是跟你說過嗎?我不會死的。”
他邊說邊握住了連孟的手,然後将它放在了自己的心口上,“我的體質比較特殊,脈搏和心跳聲都比較微弱,但仔細聽,是能聽到的。”
連孟看着他,還是沒有說話。
倒不是因為他不知道該說回些什麽,而是那時,他的手正越過亵衣,直接覆在了祈年的胸膛上。
那處溫熱柔軟的觸感,竟讓立時腦海中一片空白。
“嗯?”祈年揚眉看着他,“感覺到了嗎?”
連孟被他一問,一下回過了神來。他趕忙将手抽了回來,然後轉過頭,有些尴尬地點了點頭。
“那就是了。”祈年繼續說道。
見連孟回過了頭去,他索性傾身上前,将頭枕在了連孟肩上:“你怎麽了?”
“我……”連孟心下又是一驚,趕忙吞吞吐吐地應道,“我、我沒事。”
祈年也沒有再追問下去,他輕輕一笑,又低聲問道:“那你昨晚一夜未歸,是有什麽事嗎?”
“我、我睡不着,所以出去坐了會兒。”
“為什麽會睡不着?”
“因為……”
這回連孟是真的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了。
一方面,他在收到陵引的傳信之後,就一直擔心祈年的病情;另一邊,天蠶教的爪牙似乎也總在附近徘徊;況且他的師弟又下落不明……這種種事情糾纏在一起,便讓他越發擔憂起來。
“會好的。都會好起來的。”耳邊又傳了祈年的聲音,他依舊将下巴枕在連孟肩上,臉上的表情溫柔似水,“天永遠也不會塌下來,就像我跟你永遠也不會分開一樣。”
“……”連孟頓時有些窘迫。
這時,祈年突然開始劇烈地咳嗽了起來。
連孟表情一變,趕忙轉過身去,問他是怎麽了。
“我沒事,只是有些受寒吧。”
“那……我去給你抓點藥。”
“不用了,我歇息一會就會好了。”
“我馬上就回來。”
說着,連孟就急忙沖出了屋子,可走到半路才想起自己忘了帶上陵引給他的方子。于是,他中途折了回去,可再進屋,卻發現祈年已經睡着了。
大概是連孟進屋太急,那聲響擾得祈年有片刻驚醒。只見着,那人半睜半合着眼,問了句,他晚上是去哪兒了。
連孟一下啞然,還沒來得及回答,祈年就又睡了過去。
看來祈年的病情确實有所加重,連孟輕聲嘆了口氣,然後就心情沉重地揣上陵引給他的藥方,悻悻地離開了小屋。
他還是去了鎮上那家藥鋪,按照陵引方子上寫的內容,各抓了幾副,以做不時之需。
只是上面的內容據說不太尋常,替他抓藥的藥僮皺着眉嘟嚷了許久,才給他抓齊了藥材。
然後連孟就提着那一大疊子藥往家裏趕,沒想到卻在經過一個茶館時,停了下來。
那茶館平日裏人也挺多,但今天卻多得有些離譜,小小一個地方,竟給人圍了個水洩不通。
連孟心下好奇,卻不想上前湊這個熱鬧,只是他還沒走幾步,就從那裏面聽到了祈年的名字。
“……”連孟一怔,但還是随着人潮擠了進去。
原來今日來茶館說書的是個外出游歷半年的“老熟人”。
那人伶牙俐齒,見識廣博,鎮上的居民都對他多少有些熟悉。
這次恰逢他游歷歸來,所以排場才會大成這樣。
連孟勉強在角落裏找了個空位,将藥材一放,便耐心聽他講了起來。
故事正說到祈府在幾月前的那次飨宴。
天蠶教教衆命喪當場,江湖傳言四起,将這些人命一并指到了祈年頭上。
但祈樂山莊在武林名聲頗大,且這事并無任何證據,于是這流言傳了幾日也就罷了。只是沒想到天蠶教卻并不打算吃下這悶聲虧,于是找了連尹門的高手,準備徹查此事。
連孟覺得自己擔不起高手一詞,而他的任務更不是将此事調查清楚,想着,便覺得這人不過是道聽途說了一些事情,再自己添油加醋了而已。
當不得真。
于是,他便準備起身離開,這時,那說書人捋了捋胡子,一臉高深莫測地壓低了聲音。
“但那祈公子怎麽會是兇手?我有日尋得機會,與他見過一面,他那病怏怏的樣子,看着像是快……”
他話還沒說完,連孟突然猛地拍了下桌子。
臺上那人拿着扇子的手不禁一抖,慌忙落在了臺下。他抱怨了一句,然後就叫着讓人幫他撿起了扇子。
連孟有些生氣,可他還沒來得及再次發作,人堆就有人起了哄,問那人祈大公子長得如何。
“聽人說,祈家的大少爺長得可不一般……”
“那當然是不一般了,”那說書人終于撿起了扇子,“他長相猙獰若鬼,可怕至極。”
“真的假的?”
“那可不是。”他說着,又捋了捋胡子,“不然他為什麽老是藏在院子不敢出來見人?”
“這倒也是。”
“不過難看歸難看,這人可是不簡單。”
“怎麽說?”人群裏有人附和着開了腔。
“寧晏城的那座牡丹閣你們總聽說過吧?”
他還知道牡丹閣?
連孟有些吃驚,于是又坐了回去,想聽聽這人口中還能說出什麽話來。
“牡丹閣子……不就是那座遍地都是花兒黃金的地方?”
“對。”說書人扇子一合,往手上可勁兒一拍,“傳說牡丹閣的香老板就是那祈大公子的相好兒。”
“啊?還有這事兒?”
“那可不是。”那人越說越得意,“這事兒知道的沒幾個,我也是費了好大勁才打聽到的。”
“但是……那香老板不是個男人?”
“那你們可就錯了,那姓香的老板是個絕色傾城的美女。他們暗通款曲,相識多年了。”
“但既然她有如此樣貌,又何必要找上祈年?”
“當然是為了金子。不然你們以為那牡丹閣是怎麽建成的?”
那人說得越來越離譜,連孟不想再聽下去。
他正欲起身,卻剛好看到那臺子邊上,坐了個年紀不大的僧人。
他瞅着那人有些眼熟,想着,他莫不是昨晚上從他們院子前經過的那個人。
連孟有些奇怪。
他本以為夜裏所見都是“幻覺”,沒想到那個和尚是真實存在的嗎?那他為什麽會在半夜裏經過他跟祈年的住所呢?
這時,臺上那人又捋了下胡子,故作深沉地朝茶館裏環視了一圈。
“接下來就要說到,前些時候山上起的那場大火了。”
“那火是起得蹊跷……”臺下衆人叽叽喳喳地議論了起來。
連孟聽到這邊提到了杏木林,也不覺擡頭看了過去。
“大家都知道,那山上有個杏木林,林子裏面有位醫術絕頂的大夫,”他邊說邊朝合上了扇子,“但你們可知道,他害死的人比他醫好的人可多多了。”
“噢?那莫不是個庸醫?”底下有人附和道。
“那可不是。他的醫術确實高明,天下間能與他相較之人,不出一二。”
“那是怎麽回事?”
“這麽說吧,他殺了有千餘人,但只複活了一小百,你說他害死的人是不是比醫活的人還要多了?”
“這……”底下的人立時沒了聲。
這時,人群裏又響起個聲音:“但這些跟那祈家公子有什麽關系?”
“這關系可就大了。”
說書人又賣起了關子,他靜默了一會兒,等到确定在座每個人的視線都落在他身上以後,才虛起眼睛,低聲說道:“因為他死之前,最後一個殺死的人,就是祈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