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三十一、重瞳
連孟心中一震。
他想起陵引信中提到的毒入髒腑之事,不覺臉色一凜。
茶館中那些閑坐之人像是也沒有聽懂,紛紛議論了起來。
“這話是什麽意思?是說祈年已經死了?”
“那可不對……祈家若死了公子,那莊主可不得大辦葬禮?”
“是啊,這過上過下的,也沒聽人提過啊。”
那說書人仍舊一臉高深莫測地看着大家。
他合了扇子,靜靜等着,待到茶館裏的喧嚣之聲平息以後,他才虛着眼睛繼續說道:“這事知道的人當然不多。我也是找了些門路才聽說的。”
“所以……那祈大少爺是真的已經……”
“那可不是。”說書人繼續煞有介事地說着,“據說是因為那老神醫脾氣古怪,他不要祈家的金山銀山,偏要祈年給他磕上一百個響頭才給問脈。”
“祈家是何許人也,怎會讓那半截身子入了土的老無賴給埋汰上了。所以祈年一生氣,派了一整隊的高手,将杏木林裏所有的人都給殺光咯。末了,他還不解氣,放了把大火,将那些屍體也一并燒光了。那場火喲,燒得天空通紅通紅的,整整三天三夜,什麽都給燒沒了。”
臺下的人聽得一愣,然後聽那說書人又繼續說道:“不過那莫何也不是任他魚肉。他趁着祈年不備,給那大公子下了道必死的符咒。就是道觀裏那些茅山道士常用的招鬼的東西,也不曉得他是從哪兒拾得了那種玩意兒……反正,那祈大少爺往後的日子也是不好過咯。輕則厲鬼纏身,重則嘛,怕是個橫死街頭了。”
這人果然是在胡說八道。
連孟朝他怒目看去,最後決定親自給他點顏色看看。
于是,他從桌上拾了粒小豆,從桌上往他身上一擲,正中了那小胡子的麻穴。
只見臺上那人突然就捂住了小腿,大聲嚷嚷了幾句什麽,然後徑直跌在了地上。
幾個雜役将他扶了起來,可今天這故事是怎麽也說不下去了。
于是,底下的看客陸續離開了茶館,連孟也想離開,卻發現坐他對面的那個僧人竟一下不見了。
他方才還坐在那處,這一眨眼的功夫,怎麽會突然不見了呢?
連孟有些奇怪,他站起身來往四處張望了一下,這時,邊上突然傳來了那說書人的聲音。
“欸,這位少俠可否攙我一下,我這腿真是麻得不行咯。”
連孟不耐煩地瞅了他一眼,正想裝作沒聽到,這時,身後那人又說道:“怎麽,我剛才的故事不好聽嗎?連轉過身來看我一眼,都不願意?”
“……”連孟原本不想搭理他,可聽那人提到了方才的故事,就是變沒好氣地回過了頭去,“你那故事倒是精彩,只是聽起來不像是真的。”
“不像真的?”那說書人臉上一怔,轉瞬就笑了出來,“那可不是。因為它們壓根兒就全是假的。”
見他這沒皮沒臉的樣子,連孟更是氣極,他不動聲色地深吸了口氣,正想離開,這時,又聽那人在他身後說道:“我編造那些故事其實也是好意。”
“好意?”聽到這兩個字,連孟是徹底憋不住了,“你胡編亂造、毀人清譽,還覺得自己正義得很?”
看連孟情緒激憤,那說書人臉上的表情突然變得玩味起來。不過,他卻反常地沒有追問下去,反倒饒有興趣地說道:“既然少俠這麽有雅致,那不如我再跟你說說另外的一個故事。”
“我可沒興趣。”連孟沒好氣地說道。
那說書人也不逼迫,只輕輕一笑,然後就在旁邊的凳子上坐了下來,繼續揉着他的小腿。
這時,邊上正在擦着桌子的小二哥倒是開了腔:“張先生一定是想給你講那啞巴小哥的故事!那事情,可實打實都是真的!”
“啞巴小哥?”
“對,我家掌櫃說他見過那人,長得可俊俏了。可惜說不得話,腦子也不太正常。”
連孟聽着這描述有些熟悉,但一時又沒想到由頭。
“先前張先生故事裏提到的什麽老神醫,據說不是什麽好人。那小哥就是從他那林子裏出來以後變瘋的。”
“他也去過杏木林?”
“對啊,他懷裏也有那些杏樹枝幹上綁的綢帶呢。可後來,沒多久,他就走了,看樣子是往東邊去了。”
“東邊?”
連孟想起盲老頭之前提過,白藏離開杏木林以後,也朝着東方去了。
難不成這小二哥說的人就是他?
“是啊,東邊。據說那裏有個什麽門派,可能是去投靠親戚了吧。”
往東的門派就只有連尹門了。難道白藏真的去了那裏?
可是,這小二哥又提到他說不得話……
連孟突然渾身一顫。
難道他之前在門中見過的啞七,就是白藏嗎?
“喲喲,你現在又有興趣了?”邊上那說書人說起了風涼話,連孟瞪了他一眼,然後就提着自己買的藥材,沒好氣地走開了。
不過這一路上,連孟都始終心緒不寧。
他反複回憶着那小二哥的話,卻越想越覺得蹊跷。
說起來,他之前在門中确實與那啞七有過一面之緣。
那人在他夜罰時給他送了個饅頭,連孟對他印象還不錯。不過之後,那人就因為大雨路滑,失足摔下山坡,不治而亡了。
連孟為了報那“滴水之恩”,在他頭七那天,專程去他墳前坐了一夜,當是給他送行了。
此外,他對于啞七的所有認識都是從同門口中聽說的。所以,他也分不太清那人跟那個叫白藏的人究竟有沒有關聯。
只是,他還隐約記得,那晚他在門中罰跪時,曾聽那人開口說過話。
所以啞七并不是天生聾啞,也沒有受到什麽外傷,他不說話,只是他不願意說話而已。
連孟想起,他那時還趁着月色看過那人面容,雖說上面污垢許多,他也辨不清五官相貌,但他卻一直記得那雙好看的、晶亮的眼睛。
那人的雙瞳是一種極為深邃的深褐色,他的右眼也與常人不同,裏面一目雙眸,看着像是有兩個瞳孔。
連孟從沒見過有第二個有這樣的眼睛,想着,那一定極為罕有。
不多會,他已經走到了小屋門前。
門前又立了只信鴿,像是停了有一陣了。
連孟将藥材放在門前,上前握住那鴿子的雙翼,将它腳下的小信取了下去。
不過他沒想到的是,這次卻不是陵引的留信,來信的竟是他的好師弟連清仁。
那小子說他已經先行回了門中,讓連孟不必擔心。然後說是已經将一路所見禀告給了門主,連尹門之後便會派人與他接應。
信裏有的沒的說了一堆,卻始終沒提到他在杏木林裏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不過那些事情他們可以見面之後再讨論,連孟看到他現在平安,也就沒有在意了。
不過他正想把信收好,卻突然覺得有哪裏沒對。
連孟平時不大有機會能看到連清仁的字跡。他們多半時間都混在一起,擡頭不見低頭見,用不着寫些書啊信啊的東西。
這頭一回見了他師弟的字,竟讓他莫名有些犯怵起來。
連孟心下惶恐,他下意識拿出那盲老頭留給他的,說是青陽師弟的留信,然後打開來,對照了一看……
兩封信的字跡,竟然一模一樣。
“這……”連孟一驚,踉跄着往後退了幾步。
這時,身後又傳來一聲咯吱聲響,像是祈年開門接他來了。
“怎麽,你又在門外?”
“……”連孟有些心慌,他講兩張書信一并揣進了腰間,然後提起地上的藥材,匆忙迎了上去。
“剛才你在看什麽?”
“沒什麽,我師弟寄來了信,說他一切無恙。”
“那就好。”
祈年邊說邊在凳子上坐了下來:“對了,我看房裏留了點米,給你熬了些粥,你要喝嗎?”
“粥?你會熬粥?”連孟有些吃驚,他可沒想到這深居簡出的大少爺竟然還會熬粥。
“是啊,你以前很喜歡跟我一起喝粥的。”
“……”
又來了。
連孟沒有說話,想着一定是這祈少爺又犯了病。
其實說來,他們一路上遇到的奇怪事情也不少。但到現在為止,連孟也始終沒有把祈年的話當真。想來一定是因為,如果要承認那人所言非虛,現下發生的一切,未免太過荒謬了吧。
想着,他就搖了搖頭,然後轉身去了身後的竈臺上,看祈年熬出了什麽東西。
可他的手還沒碰上那瓷鍋,就聽祈年在他身後慌忙喊了一聲“小心”。
然後一只溫熱的手便直接覆在了他的手上。
“很燙,會傷着的。”
“額……是嗎?”連孟心中一悸,支支吾吾地應了聲。他覺得自己耳根有些羞紅,擔心祈年看到,于是始終不肯回過頭去。
“嗯,才歇的火。你摸上去,定會燙到的。”
“那我再等會兒。”
連孟還有沒有回頭,祈年有些奇怪地看着他,然後像是明白了什麽似地,突然朝他靠了上去。
感覺到身後有人靠近,連孟不覺身體一僵。最後他實在裝不下去,只得慢慢回過了頭。
祈年與他相距不過咫尺,他甚至都能看清他纖長濃密的睫毛。
“你……”
“我?”那人笑着應道。
“……”連孟窘迫得不知言語。
祈年卻順勢托住了腦袋,輕輕吻了下去。
那人的雙唇溫熱而柔軟,唇齒間還夾雜着些許藥草的味道。
連孟有些沉醉其中,于是慢慢閉上了眼睛。
只是有一件事,他如何也無法忽視。
就在祈年朝他靠近時,他們的距離近得能看清彼此瞳色。
而連孟就是在那個時候,發現祈年的右眼竟然跟啞七一樣,是一目雙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