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血痕

在沙石粉塵在他臉上蒙了一層細灰,散亂糾結的頭發拂過他的眼,他的臉廊邊緣有被拉傷的血痕,從下至上鼓吹着的風将他破敗的衣裳吹起,如被熾燒的蝴蝶羽翅,又似被燃燒着的紙錢,一片接着一片,直沉入深淵。

“殿下……”青瑰利聲大叫,直往下墜,手伸向了他,但不過瞬間,便只能看清她身上繃得極緊的那根繩子。

緊接着,四壁之上,青衣人影四方墜落,如要下鍋煮着的餃子。

壁上臺閣都是刀劍相擊,打殺喊叫,洞底卻是重物落地,塵土飛揚,我眨了眨眼,眼前視線卻已模糊。

師兄師姐不止一次的說過我,說我醒了之後,除了沒心沒肺,還添了一項毛病,便是冷心冷肺,就他們的說法,一個能把身邊所有都想着煮了吃的人,讓人感覺心底冰涼驚悚。

一個能對自己的身體痛疼都沒有感覺的人,更會讓人心底冰冷。

總之,我對他們來說,整個人都是冒着冷氣兒的。

我覺得他們說錯了,我那是樂觀,泰山崩于前而不動。

可有一點他們卻說得對了,我從來不會流淚,在療傷之時,被師傅整得多痛,我都不會流淚,連師傅都說,我是這世上能忍痛第一人,如果不能忍,這滿身斷了的骨頭,又怎麽會好得這麽快?

有水滴一滴滴地滴落在我的手背之上,我舉起了手,有些吃驚,在此時此地,我竟是流淚了麽?

我不明所以。

喊殺聲在洞裏面回響,洞壁上的人影被燈光照着,舞動飄揚,鬼影潼潼,劉德全從遠處直蕩了過來,站在我的身邊,神色惶急:“閣主,咱們走吧!”

我冷冷地望着他:“我豈會是你的閣主?”

他連聲道:“屬下這也是不得已,只期望能在逼不得已的情況下,能讓你記了起來,這洞底,屬下安排了人用網接住您的。”

我忽覺荒唐,卻也只微微一笑:“那麽他呢?他們呢?”

劉德全眼底神色奇特:“屬下也未曾想到,李澤毓見到我們離營,竟然不帶手下,單騎追了過來,屬下這将計就計,将他擒拿,現在看來,屬下是中了他的将計就計之計了,他竟是只身前來,深入敵營,我小看了他!”他嘆了一口氣,望向我,“只可惜咱們這個據點,又被人毀之殆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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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擡起頭來,眼前青岩處處,冰冷幽暗:“我什麽都想不起來了,倒叫你枉費了這麽多心思。”

劉德全神色黯然,眼神如刀:“不,閣主,遲早,您會憶起來一切!我們绮鳳閣,還會象以前一樣。”

斜陽從破了的屋頂射進,射在他的眼底,使他的眼底如有烈焰燃燒,讓我生生打了個冷顫。

洞壁之上,顧紹領着密宗流的人和李澤毓的人鬥到了一處,洞頂閣樓上的人越來越多,馬蹄之聲由遠而近,震得洞壁灰塵簌簌而落,黑衣黑铠的鴉兵從各處湧現,顧紹的人雖然身手極快極狠,卻也漸漸抵擋不住這些人螞蟻咬象一般的打法。

“你看,閣主,我們鬥不過李澤毓了,不過不用怕,我會帶着你安然離開,屬下會想盡一切辦法讓您記起以往。”

他抓住了我的手臂,圓圓胖胖的臉泛着油光,慈眉善目,表情柔和,我掙了兩掙,想要掙開他的手,他的手象鉗子一般将我抓住,握得極緊。

他還要将我踹上幾次?從高牆,從城頭?

我打了個冷顫。

有繩索從上至下垂了下來,他将繩子扣在了我的腰上,又拉了拉,那繩子便往上伸,我明明知道他這是在救我,可不知怎麽的,我卻感覺系在腰上的繩子卻勒得那麽緊,緊得讓我喘不過氣來。

身邊的青色的岩壁劃過我的手臂衣裳,我向下望了去,洞底依舊人影交突往來,刀劍之聲相撞作響,我看不清那人,看不清他的身影。

我漸漸升高,洞底的一切離我越來越遠,越來越遠,劉德全在我耳邊道:“閣主,咱們應該走了……他不值得……”

我道:“什麽是值得,什麽又是不值得?劉德全,我不是你們的閣主,從此之後,咱們各走各路,好麽?”

“不行!”他聲音轉利,忽又放得和緩,“閣主,您現在是不記得以往了,如果記得起來,您不會這麽說的,如果您記得起來,定不會再為他流淚!他不值得你流淚,閣主,每一個身居高位之人,手下都有白骨累累,閣主,你忘了,全忘了!”

我道:“如果我永遠都是這個樣子呢?還是你的閣主麽?”

一想起我會被他不止一次的這樣想盡辦法弄醒我的記憶,我不由打了個冷顫。

“不會的,不會的。”他神色茫然。

我一邊說着,一邊解開了腰間的繩子,身子悄悄往後退去,丈量了一下此處到窗前的距離,管他什麽绮鳳閣,什麽李澤毓,讓他們自己鬥去吧,才不關我的事呢。

我望了一眼那深幽的洞底,心想,正如師兄師姐所說,我果然是一個冷心冷肺的人。

我雙腳蹬起,往窗臺而去,雙腳都已經點上了窗臺了,但眼角一掃,不由自主地,卻停了下來,我看清了對面的繩索之上,青瑰抱着他,沿繩而上,他的頭半垂着,虬亂的發須蓋着他的臉,我卻看清了他挺直的鼻梁,黃玉般的耳垂,寬大的袖子下手背有血痕凸顯。

“閣主,我們快走。”劉德全道,“真可惜,莫非他真有天神護佑,每次都有人為他前仆後繼?”

青瑰冷森森的目光向我投來,讓我無來由地打了個寒顫。

他既是無事,便沒有我什麽事了,我有些後悔,為什麽剛剛停下了腳步,這不,又被劉德全給纏上了。

我拔腳便往窗戶那邊沖了去,可忽地,箭聲铮铮,如急風破浪,我感覺到了鬓角有箭羽輕輕劃過,衣衫邊角也依次有箭羽劃過,在急風驟雨般的箭聲當中,十只箭射進那窗戶的四個邊角,使那窗戶如被編織了一張網。

就算我的縮骨功練到最高層,也不可能從那狹小的縫隙鑽了出去。

此時,才聽到李澤毓的聲音:“不準走!”

我回頭望去,便見樓閣的那邊,他臨窗而立,手握強弓,弓上搭了十支羽箭。

“十珠連發……”劉德全肥肥的臉白得如一個還沒烤好的白色鍋貼子,“他竟會十珠連發?閣主,屬下護着您走。”

可太遲了,黑鴉軍的馬蹄聲繞着這屋子來回往突,顧紹等一人被幾十人纏鬥住,遠水解不了近火,劉德全拉着我走了幾步,我手一揮掙開了他:“不,我和绮鳳閣沒有關系,和你們,也沒有關系!”

劉德全頓足道:“閣主,我們先出去再說。”

忽地,又有箭羽急發之聲呼嘯而來,我只覺臉頰之上有箭羽擦過,便聽得奪奪連聲,劉德全身形連閃,那箭卻如長得有眼睛一般,擦着他的身軀,将他的衣襟釘在了牆板之上。

“她不願意跟你們走,你又何必強求?”李澤毓緩緩地從背後箭襄中又拔出了一簇箭來搭在那弓之上。

劉德全向前一掙,衣裳便撕裂開來,他向前走了一步,想要拉住我,我一閃,便避開了,他語意沮喪:“閣主,如果是以前,您也會象屬下一樣這麽做的!”

我慢吞吞地道:“可我已經記不得以前了,我只記得,今日,你把我推下了高臺。”

他向我走近了一步,便有箭翎之聲如急風驟雨一般地襲來,奪奪連聲,釘到了他腳下的地板上,李澤毓再搭起了羽箭:“劉德全,本王今日放你們一馬,但從今之後,不準你和你的人再出現在她的身邊!”

劉德全眼底全是悲涼,襯着他圓胖的臉,有說不出的滑稽,使我想笑,卻笑不出來,轉過背去道:“劉德全,你帶着他們走吧,我真的記不起來了。”

過了良久,才聽到劉德全低聲道:“屬下遵命,閣主保重。”

他打了一個呼哨,刀槍之聲漸漸停歇,腳步聲漸漸往四方散了去,我原以為他們都走得差不多了,轉過身來,卻見劉德全依舊站在那裏,咚地一聲跪下:“閣主,我不能離開你。”

李澤毓卻越走越近,來到我們身邊,對他道:“你要留在這裏,便任由你了。”

他擡頭望着我,眼底有溫流暖暖:“絡兒,不準你再走了。”

我垂頭道:“我不是絡兒。”

“月牙兒也好,絡兒也好,總之,本王不會再放你離開。”

木板之上,有婉延着卷成一團的繩索,暗暗的顏色,襯着木紋地板粗糙的顏色,一層層地繞結在我的心底,讓我又有了那種透不過氣的感覺,我低聲道:“我誰都不想跟。”

他語氣和軟:“月牙兒,你師兄師姐還在軍營盼着你回去呢。”

“他們還好麽?”我道。

他望了劉德全一眼:“被人用毒針刺中,幸好救得及時。”

劉德全臉色灰白:“閣主,你不能被他們絆住,你是咱們的閣主!屬下只是盡了本份而已。”

我看着他,這個自稱是我以往屬下的人,他圓圓胖胖的臉帶着慈和的顏色,但他下手,卻不留餘地,一旦出手,便拼盡全力,遇神打神,遇佛殺佛,我不由打了個冷顫……我以往,就是這樣的人麽?

我垂頭緩步走向李澤毓,還是他好,我垂頭道:“我跟你回去。”

李澤毓将我的手放進他的掌心,他身上的血腥味兒渾着體溫的味道,頭上蓬亂的頭發一根根地蓬起,摭擋住了半邊臉,胡髭從面上淺淺地紮了出來,整個人象山上曬着太陽的大獅子旺財,我的心忽然間便定了,心道,師兄師姐還在他那兒呢,我總得見到師兄師姐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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