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醒與不醒

母後躺在床上,永遠也不會醒。

他站起身來,往前走了一步,揭開帷紗,來到蕭王後的床前,垂下手指,把她鬓邊的一縷散發撥到了耳後,輕輕地嘆了一口氣,“母後,兒臣真希望你能醒來,替兒臣主持婚儀。”

可她還是一動不動,李澤毓的神情哀傷,望着半晌,我上前牽了牽他的手,“她如果知道,定會替你高興。”

我在心底祈禱:王後娘娘,你快些醒來吧,他已經很幸苦了,如果有你在身邊支撐,他定會很高興。

可她還是無聲無息地躺在床上,只有胸口有微微的起伏。

他還是望着她,輕輕吐了一口氣,反握住我的手:“走吧。”

我們的衣袖相互搭着,往殿門口走去,帷紗拂上了我的面容,癢癢的,身邊這個人,以後就是我的依靠了,師傅雖對我別有用心,師姐也不喜歡我,但幸好有他。

想到這裏,我的眼淚差點兒滴了下來。

忽地,我們都聽到了大殿裏傳來索索之聲,仿佛有人在起床,我心底一驚,又是一喜,難道我的祈禱奏效了?老天爺這次真的不耍我?

我馬上轉過頭去,只見帷紗飄起,剛剛還躺在床上的蕭王後不見了蹤影,我一哆嗦,緊張地拉着李澤毓:“王後,王後去了哪裏?”

他沒有答我,我側過頭一看,他背對我靜靜立着,身形僵硬,挺拔如樹,他緩緩地轉過身來,一寸一寸的,仿佛盡了全身所有的力氣,看得我直心酸,他歡喜得過頭了吧?

轉過身後,他急走幾步,拉得我差點兒跌倒,走了幾步之後,才醒悟起來還拉着我,忙松開了我,揭開帷紗,急叫道:“母後,母後……”

自是沒有人答他,只有垂落的帷紗揚起又飄落,璎絡墜子撞在玉制的鈎子上,叮當作響,我們進殿,宮女們都退下了,殿裏只剩下我們兩人,他直起腰來,大聲道:“來人,來人……”

可沒有人應我們,紫檀邊嵌玉石博古挂屏微微地震動,和着床邊處五彩流蘇飄動,在這偌大的宮殿,他的聲音響過,便被四壁厚厚的挂毯吸收了進去,靜得讓人滞息。

床上的錦被揭起,依稀看得清人形的痕跡。

他摸向床沿,手腕微微顫抖,手撫上了那凹痕之處,卻隔空不放上去,良久才收了手,道:“母後,你避着兒臣麽?”

Advertisement

“娘娘醒了?”我一問出口,才醒覺自己多此一問。

李澤毓聲音輕柔,擡起頭來,對着那微微飄蕩的帳頂:“母後,我是您的兒臣啊,兒臣還等着讓您給兒臣主持婚禮呢……”他側過頭來,拉起我的手,“你看看,這就是兒臣喜歡的人,兒臣一年前弄丢了她,好不容易,才又找了回來。”

重重的帷幔起了層漣漪,織錦繡金的暗花微微浮動,腳步聲遲遲疑疑,從博古挂屏那裏傳了過來,我忙拉了拉李澤毓,示意他往那邊看,他卻微微搖頭,我猛然醒悟,便也垂目站着。

終于,博古架緩緩地移開,卻只移了一條縫,蕭王後露出了小半邊臉,神态懵懂地望着我們。

師兄說過,剛剛醒轉的人不能受到驚吓,如果受到驚吓,很容易又舊病複發,李澤毓的聲音越發地輕了,象哄着小孩子,“母後,您醒了?”

蕭王後看了看他,把頭縮了回去,李澤毓不動,我也不動,隔了良久,她又探出頭來,博古架微微作響,那縫隙便大了一些,她神情迷惑,側着頭望着李澤毓半晌,忽地道:“你是誰?”

她的聲音嘶啞,帶着些朦胧之意,說了這句話之後,博古挂壁又合上了少許,只露出她的一只眼。

李澤毓怔了怔,怕驚吓了她:“母後,您不認識我了?”

博古挂壁後的那只眼眨了眨,“不認識,你是誰?”

“他是您的兒子啊!”我聽出了李澤毓聲音中的失落,忍不住插言。

那只眼又眨了眨,博古挂壁又合上了些許,只剩下半只眼在外邊了,她輕輕地笑,“本宮一生都沒有生子,哪來的兒子?”

聽了這話,我擔憂地望向李澤毓,就見着他側臉咬肌繃得極緊,渾身都繃緊了,良久才松了下來,他苦笑:“母後,你醒了,連毓兒都不記得了?”

卡卡的聲音響起,博古挂壁完全合上了,她在門內道:“原來是毓兒,是本宮從宮外找來的那個孩子,那個賤人生的孩子。”

她聲音依舊帶着朦胧的睡意,可其間的冷诮卻仿佛瓦片刮過鍋底,聽得人的牙直發酸。

我一直以為李澤毓是王後親生的兒子,沒想到還有這麽一層,他是那樣的盼着蕭王後清醒,卻沒想到醒了之後聽到的卻是這個,我擔心地朝他望了去,卻見他臉色平靜,仿佛沒聽到這話一般,又仿佛……已聽過這話聽了許多次一般。

殿內的燭光透過許多層薄紗照在他的臉上,使他的臉蒙上了一層銀白,白得發青。

博古挂壁後面那朦胧的聲音嘆息着:“本宮怎麽能把你都忘了,本宮接你進宮,将你收在膝下,原想着給本宮帶來福氣的,可沒想到,你來了之後,本宮的身體就不好了,倒是沒照料你幾天,這十來年,你獨自一個人,沒被宮裏的其它人欺負吧?”

李澤毓緊緊握着我的手,走到博古架前,彎腰行禮,“托母後的福,沒有人敢欺負兒臣。”

博古壁畫後微微嘆息,“你不欺負別人就好了,別人哪敢欺負你?”

我覺得他們兩人隔着博古壁畫談話太不方便,也聽不清楚,插言道:“王後娘娘,您出來吧,殿下一直都惦記着您,這裏也沒有旁人。”

博古壁畫一動不動,蕭王後笑聲尖利,“這是誰?你要娶的新妃?”

李澤毓臉色暗沉,低應了一聲:“是的。”

“這博古挂壁,可有些年頭了,是先王時侯做的,用的是十寸厚的銅板作底,再在其上漆上木紋漆,鑲嵌上碧玉琉璃瓶,玉如意,古鼎,花瓶,先王用了三十個工匠,歷時三個月才制了出來,制出來之後,便把那些工匠全都殺了,這才得了挂壁後的這方密室,你可明白?”

“兒臣明白。”李澤毓低聲道,“母後說話,兒臣之所以聽得這麽清楚,全因為這挂壁上有銅管向外通着,可那銅管傳出來的聲音,必竟太小,傳不到外邊去……母後,你睡得久了,不知道外邊現如今怎麽樣,如果知道,你定會替兒臣高興,恭喜兒臣的,隔不了多久,兒臣大婚,父王就會歸政于兒臣,他便會退位饴養天年,兒臣每次來母後這裏,探望母後,為了不受打擾,都仔細叮囑了,如果不受傳喚,他們不會進來的。”

他們的對話我越來越聽不懂了,和我想象中李澤毓見到皇後醒了,喜極而泣的情影相差太遠,我緊了緊身上的衣袍,覺着有冷風從衣袍底下直竄了進來。

“不可能……”蕭王後在博古挂壁內冷笑,“你的叔父怎麽會善罷幹休?他那麽多兒子,掌握了晉國大半江山。”

“母後,你說得沒錯,我在外邊四處征戰,他總給我使些絆子,比如說這次的糧草,他卡着不發,差點讓兒臣的大軍嘩變,父王也糊塗,竟然一時間聽了他的,可父王到底沒糊塗得徹底,知道自己只有一個兒子,如果連自己的兒子都不維護了,那他這江山,只有給叔父坐了,這可不,前幾天,便查出叔父與老法王勾結,不得不将他一家子都查抄了,可幸好,自母後病後,父王早做了防範,漸漸收回了叔父那些兒子們手裏的權力,要不然,這一鬧起來,怕是連母後也會早就驚醒呢。”

他說話的語氣很恭敬,如同将博古壁畫後的王後當小孩子哄着一般,可那博古壁畫依舊沒有移動,壁畫後的蕭王後良久沒有出聲,隔了良久才道:“自把你接回來那日開始,本宮便知道,你是個出息的,只是沒有想到,你出息成這樣。”

李澤毓撫着壁畫上雕刻鑲嵌的古鼎,輕輕地笑了,“我這麽有出息,母後不高興麽?兒臣雖不是母後親生的,但一直把母後當親生娘親來孝順,以後也會一直把母後當成自己的親娘。”

蕭王後在博古壁畫後笑了兩聲,“是麽?讓我躺在床上?這樣來孝順我?我實在不敢恭維。”

我聽到這裏,糊裏糊塗的腦袋這才一驚,松了李澤毓的手,往後退了一步,這是怎麽回事?

李澤毓卻一把又重抓住了我,他的掌心依舊溫暖幹燥,反而我的手心直冒汗,被他的手掌一握,汗冒得更多了。

他慢吞吞地笑,聲音依舊如上好的玉埙奏起樂音,“誰叫父王獨有我這麽一個兒子呢?”

蕭王後低聲冷笑:“也不知道是不是王族的種。”

他呼吸急促,身上勁力爆發,肌肉繃得極緊,到未了,卻緩緩放松下來,“母後還是出來吧,母後常年不醒,為防着母後宮裏的人利用這密室做那些屑小之事,兒臣不得不封了這密室裏通氣孔,母後才剛剛蘇醒,何必再讓病體再受傷害?”

蕭王後在博古壁畫間急喘,我掌心的汗冒得更多了,被李澤毓握着,有些打滑,我便一掙,掙脫了他,後退幾步,離他遠遠的,抱着身邊的柱子,心底想着,我要離開這裏,離開這裏,我想使出祥雲十八梯,可兩腿卻發軟,連氣都提不起來,我望着他的後腦勺,烏發如雲,鬓角如削,紫色的袍子上有雄鷹冷冷地張望……怎麽會到如此的田地?

他回頭望了我一眼,又轉過頭去,輕言細語:“母後,您對兒臣有所誤會,兒臣不怪你,兒臣自知身份低微,如果沒有母後提攜,怎麽會有這麽大的成就?母後,您出來,日後兒臣登基,會好好兒侍奉您的。”

蕭王後又笑了兩聲,聲音比開始的時侯低了些,“本宮今日便死在這博古壁畫後,我倒要看看,你怎麽圓這個謊?一個不忠不孝的人,能成為晉國的王?”

李澤毓也輕輕地笑,象是怕吵醒熟睡的嬰兒一般,“母後,您死在後邊,誰能知道?這密室,連父王都不知曉吧?”

他的話語那麽的溫柔,可眼睛卻那麽的冰冷,如那博古壁畫上鑲嵌的玉如意,散着淡淡冷光,我抱着金鑲玉的廊柱,被那柱子硌得全身發涼,卻不敢松手,一松手,怕自己就滑下去了。

我望着他,殿裏邊帷幕低垂,暗影光華,把淡淡的光影投在他的臉上,他依舊那麽的俊美,容顏如雕,眉如遠山,但這不是李澤毓,他是一個陌生人,不過披着李澤毓的外衣而已。

我想起了師兄說起的野史故事,故事裏邊,不是有****什麽的嗎?對,這個人,定是假扮了他。

我應該沖上前去,揭開他臉上的面具。

可我的腿直發軟,連站都沒辦法站得住,他還是他,我心底明白,既使有再多的借口,也抹不掉這一層。

博古壁畫又傳出了卡卡之聲,可那聲音響了兩聲就沒有了,蕭王後在門後低低地咳:“你提醒了本宮,本宮差點悶死在這裏了,這樣最好,你進不來,本宮也出不出去……”

我看清了李澤毓兩根手指夾着的東西,那是兩根銀針……他要做什麽?

我還沒想得明白,便見銀光拂起,那銀針便朝縫隙直飛了去,壁畫間傳來兩聲叮當脆響,如珠玉落盤,隔了良久,才聽到蕭王後的聲音在壁畫後響起:“毓兒,你忘了,這一手,還是母後教你的呢。”

李澤毓垂頭站在壁畫邊,很久很久都沒有發出聲音,他動了一動,轉過身朝我這邊望過來,笑了一笑,嘴角依舊酒窩隐現,“月牙兒,別怕,咱們定會平安的。”

他的笑容讓我渾身一哆嗦,眼睜睜地看着他朝我走了過來,笑着拉起了我,“月牙兒,你先在這裏坐坐,我定會帶你出去的。”

我一伸手,便拍開了他的手,“你是誰?”

他怔了怔,朝那只被我打的手看了半晌,低低嘆了一口氣,蕭王後聽到外邊的聲音,笑了兩聲,我這麽遲鈍的人,都從中間聽出了譏嘲的意思,“小姑娘,你說得對,他不姓姓李,不配有王族血統,我們都被他騙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