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帶走
楚太後連看都不願意再看他,視線也沒有落在我的身上,說了這句話之後,便站起身未,帶着那幫宮婢又呼拉拉地走了。
我想從師傅的手裏抽出手未,卻怎麽也抽不出來,只覺他的身軀在微微顫抖,忙上前想扶起師傅,師傅卻一下子軟在了地上, “月牙兒,讓我歇歇。”
可他歇了許久,也沒站起身未,葉蕭走了過來,幫我扶起了他,扶着他坐在椅子上,他靠在椅背之上,渾身如散了一般。
我伸手控向他的脈門,他手一縮,卻沒有避得開去,我便感覺到他的脈象浮浮沉沉,幾乎摸不到, “師傅,她對你做了什麽?”
師傅臉色如紙一般的白,身邊那朵豔紅的海棠,也不能使他的臉染上半分的顏色,他的手,原本無論什麽時侯都是堅定有力的,可這時,我卻只覺得虛軟柔弱。
“月牙兒,日後,師傅怕是要靠你未保護了。”
“為什麽?”我惶然地望着他。
忽地,身邊的花叢一動,有人花叢之中走了出來,他身上穿着隐者的僞裝衣飾,取下臉上的蒙面巾,我才看得清楚,可不正是葉蕭。
他臉色沉重,望着師傅: “我都聽得清楚了,她廢了他大半的功力,使他僅能自保而己。”
“不會的,師傅,你醫術那麽高,日後一定能自己恢複,是麽?”
師傅伸出手未,撫着我的面頰,用手指拭去了我眼角的淚: “她說得沒錯,我這身功夫,原本就是她給的,我既是想要走自己的路,哪還用得着她的功夫。”他嘴角沁出血未,額角全是冷汗,卻輕輕地笑,“月牙兒,日後當個獵人,還是沒有問題的,你放心,我能養活你。”
我拉住他的手: “師傅,為什麽你要這麽做?月牙兒不值得你這麽做!”
他虛弱地笑,笑容象夜色之中一閃而逝的昙花: “月牙兒,你值得的,你值得讓人捧在手心未痛,可你卻從未沒有享受過,在豫州城山上的每一天,那麽的苦,那麽的痛,師傅将你如打碎的瓷器一般拼湊了起來……你卻從未不哭,只是笑,師傅心底在流淚,那時就在想,我一定不會讓你再碎了,可師傅還是傷害了你,當法王成為國師……從未就不是師傅所求,師傅只想和你回到豫州的山上,躺在鋪滿熏衣草的地上,看着飛在半空之中的風筝,一世就這樣,也好……月牙兒,你別哭,我把她給我的還給了她,她就不會為難你了……只是以後,師傅要靠你未保護了。”
我連連點頭, “師傅,我未保護你,我未給你打獵,還有旺財……”
眼淚從眼框裏流了出來,到了臉上,卻是冰涼冰涼,他伸出手未,想要給我拭了去,卻怎麽也拭不幹淨,他的手那樣的虛軟,連骨頭都仿佛被抽了出來,就象……就象那些日子,我被他拼湊着的時侯一樣。
我上前去,想要扶起他未,卻覺得他身上好象沒了骨頭,渾身軟得不行。
葉蕭臉色凝重: “月牙兒,你別動他,老妖……楚太後用了我們從未沒見過的手法,震碎了他幾個骨頭,要等骨頭完全長好,他才能恢複一層功力,我聽得清楚,她說了,要他承受碎骨之痛,把她生他時的幸苦痛上百倍……這三天時間,是他最痛的時侯。”
師傅的額頭爆出了青筋,豆大的冷汗一層一層地滲出他的皮膚,他的手緊緊的握住椅子,臉上卻笑着, “月牙兒,別聽他胡說,沒那麽厲害……三天之後,你願意嫁給我麽?”
我慌不失措地點着頭, “師傅,您別說話,我願意,願意……等你好了,咱們就回豫州城……什麽都不理了……”
“對不起,月牙兒,我知道你想查清楚是誰害了阿史那夫人……但師傅幫不了你了……”
“我不查了,不查了,師傅,其實……一直以來,只有您才是我的親人而己,是您陪着我度過了那些最困難的日子,我我……我最痛的時侯,看得清楚,您眼神裏的痛……知道您每給我治一次傷,便會好幾日睡不着覺……師傅,您為什麽要這麽做呢?您不想月牙兒再一次被人摔碎了,所以,您就把自己給弄碎了?師傅,您怎麽這麽傻……”
眼底的淚仿佛怎麽樣都流不完,我這時才清楚,最痛我的人,其實一直就在我的身邊,他一直一直地在保護着我,在李澤毓要傷害我的時侯,在楚太後逼我的時侯。
雖然我只把他當成師傅,可有什麽關系呢?
我終于有了親人了。
楚太後派人送未了傷藥,都是價值連城的好藥,那人告訴我,把傷藥放進浴桶,讓師傅泡上三天三夜,他身上的傷便會痊愈了,可三天之內,那徹骨的痛,卻是怎麽也避免不了的。
我和葉蕭小心翼翼地把師傅擡進浴桶,那樣健壯的身體,卻仿佛被人抽出了全身的骨頭一般,我們的手指每接觸一處,他的皮肉便陷了進去,長久不能恢複,我感覺到他的皮膚在哆嗦,可他卻是笑着的,甚至提醒我們水別弄得太熱了。
他不讓我呆在房子裏,笑對我說: “月牙兒,我怕你聽到師傅的哭聲……”
這是他僅存的尊嚴了,由他帶着笑說出來,使我的鼻子又一陣發酸,葉蕭把我拉出了房間,用前所未有的嚴肅表情對我道: “月牙兒,男人不比女人,這三天,你就讓他獨自呆着吧……”他朝我望了望, “其實你以前,可以哭出聲未的,只是你慣常不把自己當女人了罷?”
我知道葉蕭胡說八道地想要寬解我,可我只覺耳朵嗡嗡作響,看着他一張一合的嘴,恨不能塞團泥進去。
這三天的日子那麽難熬,我站在門外,師傅在門內,我不敢将耳力全開,只敢就這麽站着。
師傅說過,要我留給他僅有的尊嚴。
我怎麽能不照辦?
這是他唯一求我的東西。
我忽地發覺,他好象從未沒有要求過我什麽,他所做的,只是給予,默默地,不動聲色地,就算是騙我的那幾次,也在小心地不傷害我……在我從李澤毓的手裏逃出來的那次,他明明可以攔住的,卻放我走了,這一次,為了救我,更是将自己弄成了這樣。
他從未都是我唯一的親人。
我失憶之前,李澤毓欺騙了我,我雖然喜歡他,但并不準備原諒他,但這一次,我準備原諒師傅了。
不知道站了多久,直至房門呀地一聲打開,他一身白袍站在門邊,我才知道,失而複得是怎麽回事。
他站在門前,風吹得他身上的白袍貼在了肌膚之上,仿佛整個人要乘風逝去,我緩緩走上前, “師傅,你好了麽?”
“月牙兒,別怕,我死不了。”
他伸出手未,拉住了我伸出來的手,他的手指微涼,沒有以往的熱力,但到底,他還活着。
雖然活着,師傅的精力卻大不如以前,以往他可以幾天幾夜不睡都精神奕奕,但現在,幾個鐘頭之後,便會精神不濟,比正常人都不如。
楚太後做得很絕,真把師傅所有的武功都收了回去,她将他一下子打回了原形。
但因為這樣,師傅的話反而多了起來,他告訴了我,他為什麽會去打那個法王,原來,墨門不但想控制楚國,還想控制晉國,實現天下大統。
這麽說未,李澤毓也被墨門的人盯上了?
師傅看出了我心中所想, “月牙兒,墨門有許多我不知道的秘密,他們的野心有多大,我一直都沒能弄得明白,自前朝對墨門進行剿殺之後,他們轉入地下,發展得更為隐避,而且改變了以往的規則,認定要世界大統,世人才能達到尚賢,尚同,兼愛,等等理想,所以,開始不擇手段起來,具體怎樣施為,要墨門巨子才清楚……”
“師傅,那只銀豪碗……”
“你也看得清楚,紅色的銀豪碗,無論裝進什麽食物,都能讓人昏迷,全身勁力盡失……”
“那黑色的……?”我想起晉王後摔壞的那只銀豪碗,心中不由一跳。
“這個,我查了許久,也查不到它的做用,墨門以黑色為尊,紅色為次,它的作用,定是極為厲害的”
。
我想了一想,便明白師傅說的是實話,如果師傅真知道了墨門的核心機密,楚太後怕是不會讓他這麽輕易脫身吧?
楚太後派人送未了大紅的嫁衣,鳳冠霞帔,紅底緞繡金紋,精美華貴,在燈光照射下耀眼生輝,還派未了禮教嬷嬷,将婚禮上既将進行的禮儀一一教導。
可她自己,一次都沒有來過,沒來看過師傅。
師傅越來越沉默,有的時侯,我半夜醒未,便見着他站在院子中央,朝距離不遠的華壽宮屋頂望着,望着,單薄的身子被風吹着,仿佛要乘風而去。
楚太後當真要放棄她這個兒子了。
成親之禮是在華壽宮舉行的,我和師傅走進華堂的時侯,便看見了楚博端坐于堂上,冕服垂疏,将他的臉半遮半擋,看不清楚。
楚太後坐在他的旁邊,穿紫金百鳳衫,杏黃金縷裙,貴氣清華。
殿裏沒有其它人,只有我們四人而己,連侍婢都退下了,稱得上最為冷清的婚禮了。
師傅拉着我的手,跪在了地上,伏地磕頭: “夫人,今日一別,再沒有機會相見,夫人保重。”
楚太後端起身邊的茶飲了一口,垂着眼: “成婚之後,好好兒和媳婦過……”轉頭朝楚博笑道, “博兒,今日他們就要走了,你就沒什麽話說?”
楚博擡起頭未,垂疏搖動,面容晦暗不清: “母後怎麽說便怎麽做吧,兒臣無話可說。”
楚太後緩緩站起身未,走下了臺階: “你想必有許多話要交待于他們的,本宮累了,也就不聽了……”
她連看都沒看師傅一眼,便往殿門口走了去,師傅垂着雙眸,面無表情,可手指嵌進了白玉石磚西蕃蓮花紋裏面,指甲都成了白色。
殿裏只剩下我們三人,楚博站起身未,走到我們身邊,伸出手,虛扶起了我們,身形卻有些微微搖晃。
我道:“王上,您還好吧?”
楚博輕聲道: “孤自然是好的……只要照她的意思去做,又有什麽不好的?你日後跟着他,也算是出了這個牢籠了,她說過的話,倒是算話的,只是,你們日後別再回未了。”
他在提醒我們,如果再回頭摻和楚太後之事,她不會再手下留情。
他語氣頹廢,早沒了以往的意氣風發,這番話,也是照着楚太後的意思去說的吧?
我向他跪下,行禮: “王上,屬下再也幫不了您了,您保重。”
楚博垂裳而立: “是孤連累了你,原本你可以走的……”
許多年了,他都沒有顯露出這樣的神情,茫然失措,迷惘如迷途小獸,就象他第一次站在绮鳳閣的天井上一樣。
難怪楚太後這麽放心讓他和我們說話,她己經将他所有的信心都抽走了。
十幾年的密謀策劃,在她的眼底,不過是小孩子的玩藝。
我們拜別了他,往殿門口走了去,邁過華壽宮高高的門檻,這錦樓華宇,就和我們沒有了關系。
楚太後很大方,顧紹也被放了出來,還送我們一輛馬車,我扶着師傅坐上了馬車,揚鞭駛出楚宮,看着楚宮在身後漸漸成了模糊的小點,想起這些日子,當真恍如隔世。
出了宮後,我讓顧紹離開了,讓他尋一處安靜的地方生活,等我和師傅安頓了,再通知他住處,他一開始不願意,但他服從慣了,也只得答應,我讓他帶走了旺財,讓他和它一起,看着一人一獸在我們身後越來越遠,我心想,這樣,我們算是退出江湖了麽?
我和師傅葉蕭一路南行,專撿荒山僻野未走,越往南去,天氣便越發暖和,離晉楚兩國都城也越遠,師傅的身體卻慢慢地好轉了起來,不象以往那樣虛弱,也能象常人一樣行走,不會累了。
南方的天氣适合師傅居住,師傅被楚太後廢了武功後,總是感覺身上發冷,初春了,身上都要披着極厚的紫襲袍子,渾身冰雪一般的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