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發火
孫悟空有些氣急敗壞。
或者說，在他看到玄奘傻愣愣地站在原地，差一點就被卷入巨石底下死無葬身之地的那一瞬間，他的心中，便是無法抑制的，幾乎是夢魇一般的，瘋了一樣的恐懼。
他不願意再像五百年前那樣，親眼再看一次他死在自己的面前。
找了塊安全的空地，一把将玄奘丢下去，孫悟空拳頭攥的嘎吱嘎吱的響，卻找不到一個能夠發洩心中情緒的辦法。
手握金箍棒，太陽穴突突突地跳，孫悟空說不清楚是怒極還是心酸至極，飛身起來一棍直接砸在五行山滾落的巨石上面。
頃刻之間，巨石化作湮粉。
深呼吸一口氣，孫悟空脊背挺得筆直，暗紅色的披風随風飄揚，太陽穴漲得生疼，卻硬生生的将全部情緒都壓抑下去，咧開嘴巴，望着山崖下面無聲的笑，笑意不達眼底，表情冷靜的厲害，卻不知道為何，讓人控制不住的，有些莫名心酸。
玄奘明顯有些愣住了。
他看得出來孫悟空似乎是生氣了，卻又不明白他為什麽生氣。
猶豫片刻，他還是站起身來，試探性的往孫悟空那邊走過去。
“你剛才這是怎麽…”
他話還沒說完，孫悟空就已經轉過身來，臉上已經徹底平靜下來，像是之前的暴躁努力都只不過是一場幻覺一般，望着玄奘那一雙有些焦急擔憂的眼睛，微不可察的呼出一口氣，他搖頭。
“沒事。”
“只是被壓了五百年，突然出來了…有些興奮罷了。”
興奮…麽？
此時此刻孫悟空背對着玄奘，坐在不遠處的懸崖邊上，一身破爛的铠甲，還有斷了一截沾滿血漬顏色暗沉的披風，脊背永遠挺得像一杆标槍，雖然看不到臉，可是哪裏有被放出來的興奮，反倒是多了一股說不出來的寂寥跟落寞。
氣氛一時之間有些凝滞。
孫悟空不說話，唐玄奘自然是也不知道應該說些什麽才好。其實對于唐玄奘來說，有一件事情很奇怪，奇怪的甚至讓人覺得有些慌亂。
他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兒，從小到大都在金山寺長大，與佛經為伴。
其他人都說他是最年輕的得道高僧，只有他自己心裏清楚，他這二十年過的，實在是無趣的很。偏偏遇到孫悟空，說不清楚那種感覺，就像是從看到他第一眼，就莫名其妙的感覺安心，莫名其妙的想要和他親近。
可是兩人明明是第一次見面，甚至于一個是五百年前大鬧天宮的齊天大聖，一個是規規矩矩在寺廟裏長大的和尚。
玄奘忍不住有些垂頭喪氣。
他念了很多很多的佛經，學了很多很多的佛理，卻沒有一個人教過他，應該如何跟齊天大聖好好相處。
以後可是要一起長途跋涉去西天取經的，總是這樣沉默，那可怎麽能行？
因為佛祖鎮壓孫悟空的符咒被揭下來了的緣故，山體仍然還在震蕩，而下山卻只有那一條路，孫悟空看了一眼山下的情況，便是徑直靠在身後的大石頭上閉了眼睛。
“在這兒歇會兒再走吧。”
說罷，他便是沒有動作，閉着眼睛，像是睡着了。
這一句話說出來，又把玄奘原本醞釀好的話給憋了回去，年輕的得道高僧此時此刻的表情有些悶悶的，點了點頭，也順勢坐在了距離孫悟空不遠的地方。
孫悟空像是睡熟了。
可是玄奘卻是沒有一絲一毫的睡意。
此時此刻正是大晌午的時候，太陽大的厲害，炙烤着所有東西溫度都高的吓人，玄奘一身僧袍從上到下罩的嚴嚴實實，自然是悶熱的厲害。
坐立不安。
就在他輾轉糾結着怎麽都睡不着的時候，那邊像是睡熟了，眼睛一直沒有睜開過的孫悟空卻是右手微擡，一道法術精準無誤的落在了唐玄奘的身上。
一道光罩罩在玄奘周圍，就像是能夠隔絕熱辣的陽光跟溫度似的，瞬間清亮了許多。
玄奘猛地一愣，習慣性的望向孫悟空。
而那邊光罩的制造者，卻是再度一動不動，陷入了沉睡之中。
“大聖大聖，你能不能變一個大冰塊兒出來？”
“不能。”
“大聖大聖，我知道你能，快點變一個出來嘛，我要熱死了要熱死了要熱死了！”
“…江流兒，你真是煩死俺了。”
記憶裏那個愛纏人的小和尚最怕熱，天氣稍微熱一點，他連帶着鼻子尖兒都會冒汗，怎麽都睡不着，自己讓他脫了累贅的僧袍，他卻固執地不肯，非要纏着自己給他變冰塊兒。
孫悟空閉着眼睛，太陽照在臉上，微不可察的嘆了口氣，又像是笑了笑。
五百年了，一點兒都沒變。
一路步行爬山到這裏，揭符咒救孫悟空，唐玄奘也是有些乏了，如今這個光罩把灼熱的太陽光給隔絕開來，他也是閉上眼睛，逐漸地睡着了。
隐約有蟬鳴聲，還有吹過來的風。
兩個人距離不遠不近，卻是五百年來久違之極的和諧。
“嗷嗚——”
“咔嚓——”
不知道過了多久，聽到一聲動物吼叫，緊接着一聲樹枝被踩斷的聲音，唐玄奘睡眠淺，聽到聲音之後就習慣性的睜開眼睛往前面看。
這一看，幾乎是瞬間，冷汗出了一身。
一只黑黃相間的老虎，竟是朝着孫悟空那邊去了！
一雙如銅鈴一般的綠色眼睛閃爍着兇光，很顯然，是孫悟空身上那個紅色披風，将這獸中之王給吸引了來。
因為睡着了緣故，孫悟空身上的煞氣被收了起來，而他身後的紅色披風，沾染了太多太多的血漬，哪怕是過了這麽多年，血腥味兒依舊是沒有半分削減，正是因為如此，在此時此刻這只大老虎的眼中，躺在大石頭上睡着了的孫悟空，就是它即将吞吃入腹的最好獵物！
不敢驚動了老虎，而孫悟空，卻是連一絲一毫想醒的意思都沒有。
撲通—撲通—
心髒在胸膛裏跳得厲害，唐玄奘從未遇到過這種情況，一時之間只覺得有些口幹舌燥，緊張至極，連帶着手掌心都是滿滿的汗漬。
雖然剛剛五行山巨石滾落，他便是已經見識過了傳說中的齊天大聖究竟有多厲害多威風，可是此時此刻孫悟空卻是睡得很熟。
怎麽辦？
來不及周密思考，撿起地上的棍子猛地便是朝着老虎背上打過去，想要将它趕走，最起碼能夠距離孫悟空遠一點。
殊不知剛剛擡起棍子，老虎便意識到了唐玄奘的動作，張開血盤大口，猛地轉頭就要朝着玄奘咬過去。
“嗷——”
“砰——”
唐玄奘拿起手中的木棍準備抵擋，等了半天，卻都沒有再聽到老虎的動靜，猶豫片刻，按捺着一顆撲通撲通跳動的心髒望過去。
只見那只兇神惡煞的大老虎，竟是已經直挺挺地倒在地上，血流一地，像是死了？
而在不遠處，孫悟空不知道何時已經睡醒，手中握着金箍棒，看不清楚表情。
唐玄奘心中一喜，上前一步，“這只老虎…”
“你又在犯什麽傻？”他話還沒說完，孫悟空便是怒極打斷，語氣嚴厲至極，像是竭力壓抑着洶湧的怒氣一般。
“你這個蠢貨，江——唐玄奘你這個蠢貨！”
孫悟空額頭上的青筋突突突地跳，氣得在原地連着轉了好幾個來回，最後怒極，一把挑起重達幾百斤的大老虎，幾下竟是扒皮拆骨将它給折騰了一個遍。
其實在老虎來的時候他便是已經醒了。
可是堂堂齊天大聖孫悟空，他又怎麽會将區區一只老虎放在眼裏？別說是他醒着，就算是他睡着了動也不動，這只老虎也不一定能夠啃得動他。
至于唐玄奘，別說是一只老虎，就算是來了一個妖怪，他施法在他身上的光罩也是綽綽有餘可以抵擋。
卻萬萬沒有想到，江流兒這個蠢貨。
這個蠢貨！
居然拿着木頭棍子單槍匹馬就要打老虎！
孫悟空氣得恨不得用金箍棒砸開他的腦子看看裏面究竟是什麽東西，可是越生氣，他就越是抑制不住的，心裏軟了一大片。
他清楚得很。
江流兒是為了保護他。
孫悟空想笑，卻又忍不住覺得喉嚨幹澀的厲害，最後只得握緊拳頭，硬着心腸開口：“你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和尚，非要去鬥那只老虎，這不是以卵擊石是什麽？”
“我是你師父。”
唐玄奘猶豫片刻，還是不避不讓的迎上孫悟空的視線，“你說要做我徒弟，我是你師父，遇到危險，難道師父不是應該擋在徒弟面前的嗎？”
深吸一口氣。
孫悟空竟是第一次難得的體會到什麽叫做被噎的沒有話說的感覺。
“那你以後記住了，俺不需要你保護，遇到危險給俺躲得遠遠地。”輕輕呼出一口氣，孫悟空不再看玄奘，聲音刻意冷淡的吓人。
然而很明顯的。
哪怕是被佛祖抹去了上一世的記憶，骨子裏的性格，卻是人為不能夠改變的。五百年前能夠用軟磨硬泡把齊天大聖孫悟空都差一點搞崩潰的江流兒，他的骨子裏，就是固執的。
年輕英俊的和尚搖頭，“不可以，我是你師父。”
“我絕對不會躲得遠遠地，遇到危險我們一定要一起承擔。”
他的聲音響在耳邊，孫悟空幾乎是控制不住的，再度回憶起五百年前，他親眼看着江流兒，如同一個斷線的風筝一般，倒在自己面前，失去生機的模樣。
眼前忍不住一片血紅。
拳頭捏得咯吱嘎吱響。
冷下臉，硬下心腸。
像是怒極，又像是不屑。
孫悟空揚起頭，哈哈大笑，“我堂堂齊天大聖孫悟空，用得着你一個傻和尚來保護？”
話一出口，唐玄奘忍不住有些委屈，想要辯解，卻是漲紅了一張臉，不知道應該說什麽才好。
看着他的表情，孫悟空心中的情緒更是翻騰地厲害，心髒那一處，像是被人狠狠攥住了似的。
傻子！
真是傻子！
五百年前死了一次還不夠！
現在還要傻愣愣地沖到前面去保護我！
真是天大的笑話！
天大的笑話！
拳頭握得嘎吱嘎吱響，太陽穴那一處疼的厲害，強行按捺住自己想要吼他的沖動，孫悟空此時此刻的模樣，竟是有些猙獰的吓人。
玄奘看着忍不住有些擔心，“你怎麽了，我…”
“閉嘴，俺懶得跟你說話！”砰地一聲，孫悟空直接飛到了空中，咬牙切齒，看也不看唐玄奘，眨眼之間就消失不見。
玄奘愣住了。
老實說，他并不清楚孫悟空在氣什麽，可是他又能夠隐隐約約的感覺到，孫悟空生氣，似乎是跟他有關。
有些垂頭喪氣坐回原地，雖然不知道孫悟空飛到哪裏去了，但是他心中模模糊糊的就是篤定，只要自己在這兒等他，他總是會回來的。
不知道過了多久。
“玄奘，五行山封印已解，孫悟空已認你為師，你們為何還不趕路西行？”正在唐玄奘盤膝念經的時候，觀音菩薩不知道何時，出現在了天空之中，周身環繞祥雲，手持楊柳淨瓶，高坐在蓮臺之上，望着唐玄奘開口問道：“孫悟空為何不在此地？”
看到觀音菩薩，唐玄奘連忙行禮，雙手合十，恭敬至極。
“回菩薩的話，現在正是晌午，所以貧僧想在此地稍作休息，晚點出發。”
“那孫悟空呢？他為何不跟你在一起？”
提到孫悟空，唐玄奘心裏猛地一緊。
他知道當初五百年前孫悟空大鬧天宮，所以被如來佛祖懲罰壓在這五行山下五百年，若是剛剛被放出來，再被觀音菩薩知道他一時生氣跑的無影無蹤，怕是又要被罰了。
第一反應，他心中想的，不是讓觀音菩薩幫忙找回孫悟空，而是護着孫悟空，不讓觀音知道。
臉上看不出來絲毫端倪，唐玄奘沖着觀音菩薩行禮，“貧僧方才讓他去周圍化緣了，剛剛去了一會兒，還沒回來。”
“孫悟空生性頑劣暴虐，難以降服。”觀音右手一揮，連帶着一道金光，一個金箍憑空出現在唐玄奘的面前，“這是佛祖為那妖猴準備的金箍，只要你讓他戴上，念動咒語，他變會頭痛難忍，對你的話聽之任之。”
“金箍？”唐玄奘伸手拿起地上的金箍，皺起眉頭，心中第一反應就是抵觸。
一身烈焰鎏金铠，英雄蓋世的齊天大聖，怎麽能夠戴上這種東西，受一世束縛？
唐玄奘不說話，面色變幻莫測，觀音菩薩看在眼裏，意味深長的開口警告。
“玄奘，你乃是我佛如來選中，前往西天取經的使者，只要你能夠取得西經，便是能夠立地成佛，修成正果。”
“可若是途中你走錯了路，那便是十世修行毀于一旦，永永遠遠，萬劫不複，你可知道？”
身體猛地一震，唐玄奘躬身點頭，“玄奘知道。”
見狀，觀音也微微颔首，聲音逐漸緩和了下來，“等孫悟空回來，這金箍你便尋個機會給他戴上，知道了嗎？”
“玄奘知道。”
交代完事情之後，觀音很快坐在蓮臺上飛回紫竹林消失不見。
而年輕英俊的和尚坐在原地，望着手中的金箍，一動不動。
良久之後。
他念了一聲阿彌陀佛，将金箍收起來，放在了包裹最底下的位置，再用衣服行李蓋好，嚴嚴實實。
看那樣子，倒像是松了口氣似的。
其實孫悟空也沒有跑多遠。
只是他心裏憋悶的慌，幾千年的道行，竟是一次又一次的在那個蠢和尚面前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波動。
他恨不得拿金箍棒狠狠地敲一敲他那個榆木腦袋，卻又無論如何也下不去手。
你說說看。
怎麽就能那麽蠢呢？
五百年了，都五百年了，連記憶都沒有了，居然還是蠢得讓人咬牙切齒怒不可遏。
“妖怪啊！妖怪——”
山下的村民看到孫悟空的臉，還沒等他開口說話，幾乎是瞬間就被吓得魂飛魄散。
壓抑着心中的火氣，孫悟空努力的讓自己能夠表現的稍微和善一些。
“我不是妖怪，我是來跟你們化緣的，我的小師父他是東土大唐前往西天取經的和尚——”
“你就是妖怪，妖怪！走開！走開！”
孫悟空的話還沒說完，驚魂未定的村民們竟是直接将掃帚之類的東西丢出去趕他離開。
實在是，對于一個世世代代務農的村民來說，一個穿着生鏽铠甲，披風上有血，渾身上下都充斥着煞氣的人，實在是可怕至極。
堂堂齊天大聖孫悟空，千百年來，何曾受過這等欺辱？
金箍棒瞬間出現在手中。
拳頭捏得嘎吱嘎吱的響。
最後又硬生生的強迫着自己把手松開。
轉身離開。
他并不是什麽好人。
或者，誰敢大言不慚的說曾經兩次大鬧天宮，手中沾滿無數鮮血的齊天大聖是好人？
可是他恍恍惚惚的記得。
五百年前，有一個蠢笨至極的和尚，曾經扯着他的衣袍，一遍又一遍的跟他說。
“大聖大聖。”
“你可是齊天大聖孫悟空，你是蓋世英雄。”
“你可萬萬不能以大欺小，萬萬不能欺負那些手無縛雞之力的凡人。”
“大聖大聖，你聽到我說話了沒有？”
“大聖大聖…”
孫悟空獨自一人，穿着生鏽的铠甲，暗紅色的披風飛揚，他有些不耐煩，像是自言自語似的。
“聽到了聽到了。”
“俺記着呢。”
最終，他還是在山腳下的一片果園裏，找到了吃的，看着裝的滿滿當當的桃子，孫悟空伸出手來揉了揉漲的生疼的太陽穴。
沒有再繼續耽誤時間，飛身直接轉身回了唐玄奘所在的地方。
“桃子，吃。”一把将桃子塞到唐玄奘的面前，孫悟空有些不耐煩，又有些懶散的直接靠在大石頭上，也不看他，閉目養神。
唐玄奘還沒反應過來孫悟空究竟是何時出現的，望着手裏的桃子一愣，然後就是抑制不住的嘿嘿嘿的笑了起來。
孫悟空閉着眼睛，聽他笑得煩了，“傻笑個什麽？”
唐玄奘絲毫不在意他的語氣，走到他面前，拿出一個東西。
“大聖，給你做的。”
話一出口，孫悟空的腦袋幾乎是嗡地一聲，雙目如電，陡然睜開。
他深深地凝視着唐玄奘的眼睛，不看他遞過來的東西，一字一頓，近乎于咬牙切齒。
“你再說一遍，你叫俺什麽？”
作者有話要說：
不知道大家覺得隔日更是不是有點慢…諒解一下 暑假居然比我上課的時候還要忙…
